高炉、金属迷宫与锈铁:我们为何对重工业着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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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蛙,科幻作者,非虚构历史类文章作者,新加坡人文类博士在读,游戏公司艺术设定顾问。作品发表于「机核网」「波托马克和春天」「异事悟」等平台。

全文约4600字,预计阅读时间9分钟

正文:

引言

重工业,是工业类型分类中一个相当笼统的类别,涵盖范围从机床、交通工具、能源到大型基础设施。它是现代生活的基石,支撑着农业播种、水电饭菜甚至更高精尖的智能手机。但它似乎也有灰暗的一面——将人变为螺丝钉、排放重金属,污染人类赖以生存的的水源空气。

不论如何,随着工厂的外迁,规划理念的转变和科技的进步,重工业逐渐从日常生活中“隐形”。在网络时代以前,大部分普通人,甚至部分工人,都只能透过高温扭曲的空气,电焊火花或更古老的蒸汽去窥见其一角。因为自始至终重工业都是资本密集型产业,大型设施与流水线的投入让大部分参与者都难以了解其全貌。尽管工厂承袭了传统作坊的学徒制度,但不管是新学徒还是老师傅,都难以像掌握一门手艺一样真正深入理解工业生产。

对具体生产流程的模糊认知,却并不妨碍“重工业”这一概念在人们心中的清晰形象:

“冷却塔上白汽蒸,冲天炉下铁水流,水泥做基钢做城,枕木碎石滚车轴。”

这一印象,承载着种种复杂情感。

20世纪初,重工业这个“舶来品”,迅速改变了所有人的工作生活,对这样一个巨物,人们震撼于其复杂,又恐惧于其未知。

而等到人们开始都习惯于围绕重工业生活,环绕着这庞然大物建造起树屋鸟巢时,便又开始迷恋其雄伟,且依赖其保障。

然而进入21世纪,转型和去工业化的无形浪潮席卷而来,这些钢筋混凝土城市90%的实体转瞬被冲刷殆尽,淘洗过后只剩下困惑、酒精以及带着带着铁锈味的乡愁。

重工业的兴起,是国家层面的战略部署;它的发展,在城市层面重塑了现实;它的演变,改变了人们的社会关系与身份认同;而它的衰退,则成为了集体的乡愁。下面就从这几个层面,看看重工业的前世今生。

缘起:重工业与国家

有趣的是,强调重工业的,大都是后发国家及其人民。

20世纪初,这一陌生概念以雷霆万钧之势闯入人群,用铁、血与火,砸碎、熔炼、重铸了人们的信仰、社会关系与生产生活方式。新兴的现代国家借它重生,把握住它成了头等大事。强有力的政府干预锯开了人们的知识体系,将“重工业”的概念夹了进去,让这一曾经带来惊惧的概念,变成照耀自立自强的圣火。

由此,重工业从来自远方的威胁,变成了近在咫尺的梦想。在血缘地缘关系的废墟中,新生了民族国家这个机器巨人,举起缭绕着蒸汽与铁水的火炬,俯下身,用低语填满大地的每一寸空间,对人们喃喃地许下诺言:

为这支火炬加薪添柴吧,你们投入的越多,我的动力便越强大,能载着你们脱离血与泪的泥潭,重新矗立在这大地上!

人们痴迷于重工业,还来自于掌控它的信心。虽然每个人都只能看到重工业的一小部分,但人们相信这齿轮之间有着紧密咬合:只要转动了“一”,那么“二三四五”就必然会发生;只要遵循正确步骤去投入,就一定会有确定的产出。相比于渔猎游牧农耕年代,忙活一亩三分地、再将丰收和饥荒都赌在天意上,重工业时代的人们仰赖新的组织分工,让成百上千人投身于一个项目,集体协作带来的安定感和对于产出的确信,足以让饱受丰年荒年轮回之苦的人们前赴后继。

除了普通人的心态转变,更重要的是国家与政府的态度。对受重工业冲击后重生的政府来说,尽快发展重工业以赶超其他工业国成为第一要务。而重工业需要大量前期投入,回报缓慢,使得政府的直接参与必不可少。

这一“国家主导工业发展”的思想,由来已久。它起源于启蒙时代圣西门对于理性、规划和大规模产业与基建的追求;后来,亚历山大·汉密尔顿与弗里德里希·李斯特通过进口替代来帮助德国、美国建立工业,并赶超英国;直到19世纪末,在俾斯麦与大久保利通的力推下,在后发工业国德国与日本广泛推行;再后来,又通过梁启超与宋教仁等人进入中国,同时期张謇所提倡的大力发展“棉”和“铁”的工业来保障自己的经济命脉也与这一思想异曲同工。

这一模式对后世的影响极其深远。它展现了组织、动员与分工对于重工业生产如此重要,才使得现代国家将重工业视作国防与生产的根本,也更让重工业不再只关乎其员工,而是要渗透到每个人的生活中。这使得人们不再将重工业视作一个宏伟的美梦,而是直接感受到重工业,像脸上的煤灰,和喷射到皮肤上的蒸汽一样现实。

空间结构重塑:重工业与城市

重工业与现代国家的结合,不仅改变了社会关系和组织方式,还直接改造了空间。新型城市的塑造无疑是重中之重。

首先,城市选址与前工业时代就大不相同。古代城市大都沿河而建,解决用水、便于运输与贸易,充分利用天然优势。而工业和技术力量的掌握,却让另一种地理优势获得了青睐:矿山,尤其是铁和煤。就这样,一座座为了重工业的梦想设立的城市,在原本交通不变的矿区拔地而起。苏联的马格尼托哥尔斯克(直译为“磁铁山”)原本只是一座哥萨克的小村落,因其地质层中有60%的铁矿,便在斯大林的第一次五年计划中一跃成为最著名的钢铁生产中心。类似的,中国的鞍山曾经分属于多个县乡,到1937年为了设立钢厂,才正式在行政区划上变成一个城市。

此外,交通基础设施也随之变化。传统城市依赖天然河流作为纽带,工业城市则依靠人工设立的铁路线。如果说河流是一种谁都可以入局借力的公共物品(public good),那么铁路线对点的运输模式则更适宜重工业的单一大宗产品运输。因此,自19世纪晚期开始,沙俄和日本已经开始改造侵占的中国东北。沈阳的城市规划博物馆里,有几张记录“中国东方铁路”规划的“T字型”地图,横向从满洲里一路到绥芬河,纵向从哈尔滨穿过长春沈阳一直到大连,便于重工业产品运输。

其次,城市的布局也被重新改造。前工业时代的城市,有时围绕领主的堡垒自然形成,中间是“堡”,外部是“市”;有时,是按照功能规划的“外城内市”。无论哪种形式,市场、行政、及宗教力量都起决定性作用。但随着全国范围的重工业铺开,和铁路网建设,城市本身也融入更大的工业分工体系。自此,许多原本带着近代气质的“消费的城市”就被重塑为“生产的城市”了,城中一切“非生产性设施”便都是为了“生产性设施”而服务。道路、轨道交通和居住社区被重新规划,以便工人们快速到达工厂,而工厂则距离交通枢纽更近,以便货物的进出装卸。

值得一提的是,现代城市规划的其中一个起源也来自19世纪晚期,拿破仑三世与法国塞纳省省长乔治-欧仁·奥斯曼对巴黎进行了大规模改造,大量拆除了老旧狭窄的中世纪街道,填平了臭水沟,以宽阔、通风、草木茂盛的大街取而代之,规划建设了便于市内交通的大十字路。这一理念伴随着重工业也扩散到了东亚,沈阳火车站前的马路便是典型代表。日本侵略者在规划他们所称的“南满铁路附属地”时,便遵照了当时最先进的现代城市规划:设立90度交错的“井”字道路,便于通行;又从沈阳火车站辐射出三条主干道,便于对外货运。

当然,这些理想化的规划在现实中遇到诸多挑战:拨款不足,工业用地与居住用地的冲突,风向问题导致高污染空气直接飘进居民区……这让原本看似完美、旨在服务重工业发展的城市规划,蒙上现实的煤灰。同时,废水废料的排放,基础卫生设施的建设,上水道下水道的设立以及电力供应的保障,都让这些新城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不仅是规划层面,更是治理层面的难题。这种理想与现实的差距,也一直是文艺作品关注的“重工业的另一面”——在燃料中咆哮的钢铁巨兽,有着无法想象的巨大动力,但是如何让它遵照既定轨迹,按人们的意图前行走,永远是最艰难的挑战。

社会关系重塑:重工业与人们

除了将重工业视作伟大的、近在咫尺的梦想,或是聚焦于按完美蓝图打造、却充满问题的新兴重工业城市,更多的虚构和非虚构作品倾向于关注重工业城市中的“日常”,探索重工业是否在意想不到的方面改变着人们的生活习惯。就像锅炉工加煤让火车头冲刺翻山之后,在漫长平原上坐下来擦擦汗一样,重工业时代人们的生活,依然要从柴米油盐酱醋茶说起。

不单是中国,许多将重工业与计划经济结合在一起发展的地方,都对“单位”以及其衍生的“大院儿”概念不陌生。重工业强调大规模投入的长期的集体协调,因此伴随工业生产的集体化组织,诞生了全新的集体生活方式。许多老一辈都能回忆起集体在大院里看电影的场景,而食堂、医院、澡堂和学校也大都与所在的工业单位绑定,这形成了很多独特的生活方式,比如我常听父母在电厂工作的朋友提起,因为电厂有冷却水,自己所在的大院儿从不缺热水。

娱乐方式同样以集体形式“组织”起来。伦敦码头博物馆,就介绍了码头附近的工业区如何发展出自己的足球队,不单是工人通过工作增强了协作能力,更因为工人的生产和生活时间变得固定,围绕工厂的人们可以轻易地在同一时段组织起一场球赛了。这或许也能解释,为何中国东北的足球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出类拔萃。

另一方面,工业新城的建立总会汇集一大批五湖四海的新人,促使人们在超越地域和血缘的联系中凝聚。除了工厂员工,还有因城市建设而迁徙的群体,他们脱离了原籍与家族,围绕城里的重工业,形成对于这个新的移民城市的身份认知。《口述上海-小三线运动》一书中就提到了许多这类故事:人们因工厂建设而迁往新城市,有些甚至要寻找新工作,在此过程中围绕工厂和工业建立起了新的社会关系。

除了这些计划中的迁徙,工业的势头往往并不遵循设想的规划。不论是在哪个地方,总有许多游离于其外的群体。每次要扩大生产的时候,外来的民工是填补劳动力短缺的主力,但还有官方历史少有记录的服务业群体,比如理发的,摆摊的,甚至维修工人,一齐涌入城中,环绕着重工业的炉子生长。这些“计划外”的群体对于重工业产品的“计划外”使用也常常被书写,像是铁路子弟偷偷穿家里的工作服免费坐火车,外来劳工偷偷乘坐国企的班车去单位旁边卖豆腐,总是老一辈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衰退:锈带乡愁

信息时代通常未被视为“第三次工业革命”,但它对于重工业城市与社会的重塑,不亚于重工业对农耕文明的改造。从英格兰的西北部到美国的宾夕法尼亚,再到屡屡出现在后朋克音乐MV里的东欧老城,乃至中国的东北,“锈带”一词对任何人来说都无比沉重。人们在国际政治经济学的讨论中,常谈及生产外包与产业升级,但理论转移到重工业的工人们身上,却是短促又沉闷的打击。他们很难理解,自己长时间习以为常的一切,为何在一瞬间就不再重要,变得落后过时。重工业的许诺,煤、铁数量的飙升,铁路网络的密集,明明一切都在朝着既定方向光荣地行军,一夜之间从意义到目标都失去了。重工业的圣火坛还在燃烧,只是那个机器巨人不再对他们低语。

随着新的移民城市的出现,老的重工业移民城市人去楼空,如同当时平地起高楼一般迅速。新的机床和更加难懂的技术让很多人留在原地彷徨,新的工厂对于普通人更加隐形,但新技术生产出来的商品,却比报纸和广播中的煤铁总产量更具真实感。在困惑、愤怒与不解中,重工业的昔日幻梦重生在人们的乡愁里,只是这乡愁是时间上的而非空间:人们没有离开他们的家乡,而是家乡离开了他们。

  1. Koji Hirata, “Steel Metropolis” (PhD diss., Stanford University, 2018), 5. ↩︎
  2. James C. Scott, Seeing like a State: How Certain Schemes to Improve the Human Condition
    Have Failed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98), 4. ↩︎
  3. 梁明德,”计划经济梦与国府的体制内左派——评“革新官僚”陈仪“,波托马克和春天,2022年05月22日,https://mp.weixin.qq.com/s/N5zL-GXmigaNBdJPMRa_bw ↩︎

审校:电蓝、万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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