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天大圣与大力神杯

关于大雪满弓刀

大雪满弓刀,科幻作家,曾获「晨星奖」「未来大师奖」「星浪奖最佳中篇奖」「星浪奖年度最佳作者」等奖项,作品发表于「不存在科幻」《临界点3》等。

全文约28700字,预计阅读时间56分钟

* 本作品非首发,曾获中国第六届未来大师奖。

正文:

题记

越是被正史刻意抹去的事情越是不容易过去,它们要么在历史的天空里劈出惊雷,要么在未来的大地上绽出血光。

引子

1998年,辽宁,沈阳市,铁西区。

还不到新闻联播的点儿,天就黑透了。寒风里有炊烟味儿。

冬雷一滚,夏人山一抖,手被冷却塔外爬梯开焊的横杆头划了一道口子。横杆头上都是锈,手上都是血,一片红。

赵德芳说:“是手划破了吗?我上去吧,山哥!”

夏人山吮了吮划破的手指头:“你恐高你自己不知道啊?本来就不是你的活,说不让你来你还来!多冷!回去陪咱叔叔去!”

夏人山今年25岁,三年前接老妈的班进厂。厂子已经趴窝三年了,按说修冷却塔航标灯的活怎么也轮不着他这么个一天光都没借着的小工,可谁让老高厂长是他爸的老上级,老高厂长的大儿子高仁找他爸时又一口一个夏叔地叫着,而除了看大门的赵大爷和他的儿子、自己的好朋友赵德芳,厂子里已经没人了。

“回去吧!外面冷!”夏人山戴回手套,沿着爬梯爬了上去。

半小时后,冷却塔塔顶,航标灯虚弱地闪烁起来。

干完活点一根是夏人山的习惯。手里半盒黄鹤楼是应下这活时高仁塞给他的,就是比他八毛一盒的红五十味儿好。他坐在冷却塔顶,看着寒雾混着烟气喷出口鼻,将腊月里的老城折射出迷离的光影:城边,逡黑蜿蜒的几道弯儿是干瘪的浑河,正在一块块荒草丛生的厂房间虚弱地爬行。空荡荡的艳粉街好像走丢的醉汉,横卧在北大门外。一群刚放学的孩子正在八车道的街心踢球。一道光切在街尾,那是红霞巷,整片厂区最亮的地方。巷子里开满了发廊和浴池,从中似乎荡出一支悠扬的苏联老歌——这座城市好像一名被遗忘在故乡老屋里的退伍老兵,一根根枯萎打结的烟囱是那还未起出的敌箭,一座座冷却塔的幽幽洞口好似从不肯愈合的弹孔。

突然,一个血红色的光团从头顶的云层里划过,很快消失在天际。一股莫名的恐惧涌上心头,夏人山晃了晃,差点掉下去。是探照灯吧?该回去吃饭了!燃到屁股的香烟自己灭了。

夏人山爬下来时,赵德芳还在,正冻得直跺脚。

哥俩有说有笑地走回北大门,掀开门卫室绿军被钉的门帘。赵大爷正在用电阻丝盘的炉子熬粥:“咳咳咳……手咋整的?”

“修航标灯,爬塔时划破了。”

“发你工资了?”

“没有!拿啥发啊?刚见高仁,说老高厂长的还欠着呢!”

赵大爷掀开锅盖,蒸汽腾了满屋:“咳咳咳……那你可真有闲心!厂子卖了知道不?”

“卖了?卖给谁了?谁买得起?”

“说是‘转制重组’‘引入民间资本股份制改革’什么的,都是大词,整不懂。反正就知道这厂子以后归高厂长的儿子高仁管了,说是从南方弄了一笔大钱。”

“啊?那、那咱们咋整?”

“咋整?谁知道咋整?” 赵大爷搅着粥,“咳咳咳……都说大锅饭、大锅饭!上了三十年班,落了一身病,我一直以为厂子是锅,咱们是那自个儿做饭自个儿吃的人,到了今天才明白过味儿来,原来咱们他妈是饭!”

一辆倒骑驴停在窗前,车斗里堆满了加工件的边角料。夏人山认出骑车的是同车间的高义、高仁的二弟。他没好气地砸开窗子,跟赵大爷借了火,谢都没说一声,扬长而去。

“爸你不管吗?”

“偷呗,反正现在是偷他哥的了。”

赵德芳一蹦老高:“那咋成!这以后都能卖钱的,偷厂里就是偷我们家里。爸,你不管我管!我去找保卫科邢科长去!”说罢披上军大衣,又问:“山哥,你跟我去不?”

夏人山下意识地摇头。

赵德芳推门就走。

“别找麻烦!你知道这里怎么回事吗?水深着呢!”赵大爷腿脚不利索,没追上,“倔驴!”

赵德芳头也没回。

夏人山告别赵大爷,自行车在艳粉街上画圈,心里又空又堵,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在膨胀,他想不通那是什么。眼前一亮,车子骑过灯火通明的红霞巷口,前轮就拐进了回家的必经之路:红霞后巷。红霞巷里的发廊、浴池后门都开在后巷,但这里却漆黑一片。一个烟头正在黑暗中抖动,是工友“吴幸福”。吴幸福,姓吴,娶了个青梅竹马的漂亮媳妇,张口闭口都是“我幸福着呢”,所以工友们都叫他“吴幸福”。此刻他正倚着自行车抽烟,夹烟的手在抖。他看到有人,甩掉还剩半截的烟,推车就跑。这时候,一家浴池的后门开了,探出一个女人头和半个裸肩膀:“老吴,明天早上别忘了给孩子整小米粥,大夫说现在打的药伤胃。”

“知道了!”吴幸福没回头,飞跑着钻进里侧巷口转角。女人关上门,夏人山认出她是吴幸福的媳妇,也知道他们的孩子得了难病,夫妻俩下岗当天确诊的。之后吴幸福的眼神散了,手总是抖。

“哐当!”夏人山听见自行车摔倒的声音,一片瘆人的暗血红色光芒从里侧转角透出来。夏人山赶忙追过去,立即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吴幸福躺在地上瑟瑟发抖。前方,一团如火焰般跳动的血色光团堵住了巷子。一被红光照到,夏人山的脑袋立即蹿起一阵剧烈的挤压痛,好像被掐了紧箍咒。紧接着,他感到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尖锐异物钻进了意识,扎进了心中那团黑乎乎的东西。随即,一股难以名状的恐惧感腾起,迫使他像吴幸福一样瘫倒在地。

“火焰”停留了20秒后腾空而起,钻进云层里。

二人缓了好一会才能站起来,面面相觑,相互点了根烟后决定各自回家,不将刚才的事说出去,因为根本说不清楚。

夏人山回到家时,媳妇正掐着一瓶大宝SOD蜜的后屁股用力甩,桌上有一碗凉饭和半盘炒土豆丝,儿子夏坚强正翻过婴儿床的漆木栅栏去按电视的控制板换台——新闻联播里,罗京正字正腔圆地播报:“国企改革主体工作已顺利完成……切实做好下岗人员安置工作……”

夏人山抱起儿子狠狠地亲了一口:“真淘!自己知道换台了。”

媳妇边甩边说:“厂子卖了知道不?”

“听说了。”

媳妇拧开瓶盖,用小指将被甩到瓶盖里的最后一嘎哒乳液抠出来,抹到脸上:“那以后咋办啊?”

夏人山没应,将儿子摆成了孙猴子手搭凉棚的造型:“咱是齐天大圣!”

“爸不是和老高厂长是哥们吗?听说他儿子高仁挺有门路的,让爸去求求人家呗?”

“求人家干啥?咱有一双手,放心吧!饿不着你,更饿不着咱儿子!”

《渔舟唱晚》悠扬的曲调提示着新闻联播后的天气预告结束了,夏人山赶紧换台。《云宫迅音》“动动动”的电子音响起后,儿子夏坚强挥舞着小手笑了,自己摆出了那反背着金箍棒手搭凉棚的造型。

在艳粉街上踢球的孩子们也都回家看《西游记》了。此刻,街巷空落,万家灯火温柔地倾诉每一扇窗后的故事。没有人注意到那团血色光芒穿破云底,落在宿舍区边缘的高压变电站上,几根触须从光芒中伸出来,插进变电器里。巨大的电流顺着触须流向光团内部,一束激光从光团中央垂直射出,直冲星汉。

神秘光团发讯时,整片宿舍区都停电了,夏人山没能陪儿子看完《西游记》。

之后的几天还发生了三件事。

夏人山手上的伤口化脓了,发了半宿的烧。

吴幸福没了,心源性猝死,说是给吓的。

赵德芳向保卫科举报了高义的偷窃行为,但邢科长不以为然。高义带着一帮狐朋狗友砸了赵大爷赖以为家的门卫室,还打掉了他仅剩的三颗牙。人们后来再也没见过赵大爷,只听说他后来连粥都喝不了。

32年后,付出了伤亡十几亿人的代价,人类才得以破译这束发往血红光团母舰的激光中负载的信息:

……目标文明为目标星球唯一智慧物种建立。该文明以独立个体群居的形式存在。群体对个体存在巨大影响的同时,个体亦有独立情感和思考。多样本扫描后可知,该文明内部曾经或正在奉行某些十分矛盾的社会机制。这些机制对个体情感和潜意识构成了巨大影响。这些影响可作为触发群体恐惧的基础。……

第一章

第一章

2026年,1月,柏林。

5分钟前,地球联军欧洲司令部战时下属德意志联邦军医院神经外科副主任安娜·冯·布劳恩少校在嘈杂的战地无线电里听到那名二等兵哭着央求营部再点派人来救治他的哥哥时,刚刚退进地下的一名上尉医师告诉她:“营部卫生员的判断没错,那名中尉随时会断气,不值得去冒险。还是留在外面吧,死在工事里,被新兵们看见,容易引起恐慌。”

但在安娜的逻辑系统里,“随时会断气”等于“还有气”。她摸了摸揣在怀里口袋的家庭合影,脑海里浮现出28年前在法国被医生放弃掉的母亲的脸,决定到地面冒险。

她从第147号排水井冒险钻出,来到菩提树下大街地面。寒风凛冽,刚好有一条印着国旗的头带飘落到脚边——血迹斑斑的国旗混在干黄的树叶里,让人心头一抽。看到带子上“一个国家,一支球队,一个梦想”字样,她立即明白,这是四年前柏林世界杯的遗留物。可惜开幕式那天德国队没能将对巴西1比0的优势保持到终场,因为比赛进行到第45分钟时,“恐惧魔王”们来了。

在战争初期,面对这些轮廓模糊的血红光团,人类的抵抗意志还没有被完全摧毁,可自打三年前地球联军于“第一次总动员阻击战”中被彻底击溃后,虽然抵抗仍在继续,但每天都有十分糟糕的消息传来:亚洲司令部下属原俄东部军区第5集团军遭敌合围后一枪未放投降;恐惧魔王开始能够令5岁以下儿童意志崩溃;又一座城市被血洗;自由女神像被熔毁……

昨天,大洋洲司令部被包围——被地球叛军包围。

安娜将医疗包甩到背后,匍匐过没有掩护的主路,钻进对面一片低矮的灌木丛,猫着腰前行,想借着植物的掩护跳进百米开外的交通沟。天际,痨肺般的云底滚出几道火光,一架台风战斗机尾翼拖着火焰自头顶呼啸而过,一只血色的“恐惧光团”紧随其后,将整条街道都笼罩在诡异的血红光芒中。那熟悉的恐惧感再次涌起,来自灵魂深处,好似由岁月和经历中萌发。她不由自主地蜷下身子,将脸埋进膝间,奋力地深呼吸,极力克制脑海中翻腾的回忆——无济于事,她的泪水夺眶而出。

同往常一样,恐惧感在红光消失半分钟后渐渐退去,天边又滚过一道火光。安娜意识到自己已经在户外待得太久了。起身,疾跑,卧倒,翻进交通沟,迈过数具焦尸,撞开观察哨所的门。哨所内,三名满身征尘的军士围坐在一具担架旁,满脸泪痕,显然也刚刚哭过。其中一位较年长、满脸胡茬的中士夹着香烟的手还在颤抖,他看到安娜,连忙俯到正躺在担架上的一名中尉耳边:“兄弟,挺住!他们终于派人来了!”

安娜一边检查中尉的伤势一边听中士介绍情况。

“我们奉命去接应一支由东线溃退下来的新兵连。出发前的简报上说营里已经用红外探测侦察过预定接应区域了,确认安全。可当我们抵达预定区域后,望远镜里只出现了三名友军。中尉感觉情况不对,命令我们原地警戒,自己摸过去侦察,就当他要同友军接上头时,一只‘恐惧魔王’突然仿佛凭空出现在侧翼。中尉立即命令我们隐蔽,可距离太近了,我们都被血光照到了,立即因恐惧感崩溃。两名友军的胸膛被敌人的‘死光’射穿。中尉最坚强,大概坚持了5秒,跑出了几十米,仍被死光击中后背。”

“他伤在脊柱,没有检查设备,还不清楚具体损伤情况。但伤很重,能挺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即便活下来也可能会终身瘫痪。”安娜翻遍医疗包,麻醉伤处被烧焦的皮肤,给中尉做了现有条件下最大程度的治疗,“这么说的话……你们是怎么救下他的?”

“是他弟弟!后来我们才知道,幸存的那名友军是他弟弟!本来血光出现的一刹那,那小伙子已经被吓得挪不动步了,可他看到哥哥被击中时,就发疯一般朝敌人射击,最后竟将它击退了。”

“还有反抗意志?难道说他是‘免疫者’?他在哪?是他吗?”安娜指着一名面色较平静的二等兵。

中士摇摇头,朝观察窗旁的墙角指了指:“‘免疫者’?哼!他们都躲在掩体里吧。刚才空袭时,只不过被观察窗透进来微弱的血光照到,他就害怕成那个样子了。”

安娜这才发现墙角里还有一个人,是一名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裹着军毯蜷缩成一团,仍在瑟瑟发抖。安娜凑到墙角,发现他真的被吓坏了,牙齿剧烈地打站,甚至咬破了嘴唇。安娜跪到他身边,慢慢摘掉他的头盔,扶住他的肩头:“我叫安娜,是军医,是来帮你们的。你叫什么名字?”

“道、道、道奇,米歇尔·道奇。”

“听我说,米歇尔,你很勇敢,你救了你哥哥。我会治他的,他会好起来的。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的?”

米歇尔不作声,目光低垂,仍不住地颤抖。

“你是怎么做到被血光照到后仍能保持抵抗意志的?”

米歇尔·道奇仍不作声。

“看着我,米歇尔!”安娜的恳求变成了咆哮,她抓住米歇尔的衣领,“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的,你有义务告诉我!”

“为了这个。”米歇尔颤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相片,“我们、其实我们三个开了小差。我们躲进一家废弃的超市里喝得烂醉。影碟机里刚好有一张店主的家庭聚会录像。也是五口之家,同我的家庭一样!”

安娜接过相片,发现这也是一张家庭聚会的照片:一幢漂亮的小房子后院,女主人在烧烤架旁忙碌,青烟袅袅。整齐的草坪上,父亲带着三兄弟踢球,最小的男孩正是米歇尔。他稚嫩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爸爸已经战死了,如果这张照片里再有人死去,”米歇尔停止了颤抖,“相片里的一切就再也没有机会重现了。”他慢慢睁大了眼睛,瞳孔渐渐缩小,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我知道自己是个不称职的军人。我曾是孤儿,相片中的聚会是家人为了迎接我的到来特意举办的,那个下午是我这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所以,只要能再次吃到妈妈烤的香肠,只要能再次将球射进哥哥把守的球门里,只要那个下午的情景还有希望重现,我他妈才不管什么狗屁半能量体外星人!更不管什么能引起人类震恐的射线!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安娜皱起眉头,半信半疑。四年前,德国世界杯如火如荼,全球一片节日气氛,开幕式当天外星入侵者从天而降。这些周身血红辉光的半能量体并没有科幻电影中坚不可摧的空间位移防御壁和异形般的恢复能力,很容易被人类武器伤害到。会发光的属性也导致它们很容易被红外探测器发现。但它们所有的个体随时随地放射着极具穿透力的血红色光芒。地球保卫战初期,联军发现,有一部分士兵只要被这种光线照到,哪怕是0.1秒,都会立即因陷入巨大的恐惧感而意志崩溃,失去行动能力。安娜翻阅过初期统计数据,会有这种反应的士兵只占总数的30%,但随着战争的进行,这一比例迅速升高,直到战争蔓延到全球后,这个比例稳定在95%,而且不论是久经沙场的老兵还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暴徒都不能免疫。联军集结了全世界最顶尖的光学家、脑科学家、心理学家,对这种光线进行了不遗余力的研究,但进展缓慢。迄今为止获得的成果是,这种光线负载了密度极高、无法破译的信息,人体受到其照射后会产生一系列复杂的、机理不明的神经-心理联合反应,导致人陷入极度的恐惧感或难以名状的负面情绪,进而暂时丧失战斗意志。且光线通过光学观瞄设备后负载的信息不会丢失,所以只有无人单位或乘员严格避光且使用电子观瞄设备的单位才可能与这种生命作战。光线对年龄小、阅历浅的孩童效果较弱。约有5%的人对这种光线免疫,且这部分人非富即贵,个中机理未知。

“营部呼叫147哨所,营部呼叫147哨所。听到后立即回答。”步兵电台将安娜从疑思中扯回现实。由于有迹象表明敌人个体不依靠任何设备就能截获通讯电波,所以联军规定若非要务,各级无线电都应保持静默。

“147哨所收到,请讲。”

“安娜·冯·布劳恩少校是不是同你们在一起?”

“是的!”

“你部立即护送她返回地下,军部有一项重要任务委派。”

“护送”这一字眼让安娜顺理成章地带着哨所内全部军士撤回了地下,重伤的托马斯·道奇中尉当然也是护送小队成员之一,虽然其他人一个小时后就会被重新派回地面,但在这种局面下,对这些军人来说,能从地面上撤下一分钟都是一种莫大的心理安慰。她从观察窗确认周围无异常后,率先打开哨所的门,准备充当返程的排头兵。正当她后脚刚刚迈出门时,她忽然发现地面的反光开始急剧地变红,同时心中的恐惧感如沸腾的开水般开始翻涌。她马上意识到问题,立即将门关严,用后背死死抵住。

哨所的正上方,一团血光仿佛死神的瞳孔般,正死死地盯着下面,血光中心的一块圆形区域正在由红变橙色——这是它们准备发射具有物理杀伤性‘死光’的前兆。

安娜情绪崩溃,因为被血光照到,也因为意识到自己在劫难逃。

忽然,刚刚那架尾翼被击中的台风战斗机从斜刺里冲过来,与血光正面相撞。“砰!”天空中发生猛烈爆炸,血光随即消失。安娜扑倒在交通沟里。

“你还好吗?少校!”安娜耳边响起人声,她慢慢睁开眼睛,发现是中士在呼唤。

安娜试着动了动手脚,感觉自己无大碍。她慢慢爬了起来,发现交通沟两侧散落着战斗机燃烧着的残骸:战斗机一截翅膀挂在远处一座高耸的城市雕像肩膀上,座舱已经从机身上折断,侧倒在距离交通沟不远的地面上,舱盖破了一个大洞。飞行员的上半身从破洞处探出来,虽然飞行头盔还在头上,但汩汩鲜血正从面罩下方流出来。他的两条胳膊扭着,从肘部反向弯折90°。

奇怪的是,安娜发现座舱最前方锥子形的机鼻上粘着一团血红色胶状物质,好像半透明的橡皮泥,表面正发射着微弱的红色荧光,给人心里带来一种难以名状的不适感。同时,“橡皮泥”周身还蒸腾着水蒸气似的白雾,其轮廓随着蒸腾似乎在慢慢变小——这玩意儿好像在慢慢蒸发。

安娜抄起医疗包,准备爬出交通沟。中士一把将她拦住:“他活不成了!不值得冒险!”

“这话我来救你们中尉前也听过,”安娜沉吟了一下,掏出手机,解锁屏幕,丢给中士,“防线已经被敌人渗透了!我怕待会还有什么事情发生。我过去救人,你们待在壕沟里录像。如果一会儿我出事,把手机交给我爸爸,算是我留给他的最后影像。”她随即用手一撑壕沟边缘,探出半个身子。

中士举起手机,边录边说:“你离机鼻上的那团东西远点。那是外星人的残骸,邪得很!有时它们还能复活!”

“复活?”安娜一惊,胳膊一软,又摔了回去。

忽然,在场的所有人感到脸上传来一阵剧烈的灼热感。紧接着,四周的空气流动开始急剧加速,从被卷起的灰尘和落叶可以看出,气流方向全部正朝着“橡皮泥”——它好像变成了一部全向吸尘器,正剧烈地吸收着周围的空气,周身红色荧光急剧变亮。

安娜似乎闻到一股尿骚味。

恐惧感再次在众人心中腾起。

一道粗壮的火舌喷向“橡皮泥”,士兵勾动了喷火枪的扳机。

“多烧一会!”中士大喊。

火焰直到喷火枪燃料用尽才熄灭。安娜大喊“录像不要停”,赶紧跳出去检查飞行员,发现他因为不幸正好处在喷火枪和“橡皮泥”中间,已经被烧得干瘪焦黑,几乎只剩枯骨。

中士赶紧把安娜拉回壕沟:“只有经历过多次战斗还能活下来的老兵才见过这东西,它们有时确实能复活。但报告打上去,上面没人信。因为毕竟经历过多次血光照射折磨的老兵或多或少都有些疯疯癫癫的,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那是幻觉还是真实。”

安娜确信自己看到的不是幻觉,问:“你刚才说‘有时’?那什么情况下它们会复活?”

中士摇头:“不知道,这种情况不多。或许你应该问问中尉,他的战斗经验更丰富,遭遇战时也更冷静!如果你能救活他的话!”

“我会尽力的!”

沿着原木支撑的坑道爬回位于国会大厦地下的军部后,安娜才知道征召命令是由父亲直接下达的。

安娜的父亲、雷奥·冯·布劳恩中将是眼下欧洲司令部里最靠近前线的高级将领。战争开始时他同大多数同侪一样是个“免疫者”,但平流层决战后,肩扛将星的军人中唯一直面过“恐惧魔王”的他也开始对血红光线有了反应,甚至比一些新兵还剧烈。为此那些出身军事贵族的同僚们经常戏称他这次坐镇欧洲东线突出部的任务为“新兵营的试炼”。

“虽然我觉得中国人在胡扯,但上级的要求是挑选直面过敌人又精通神经外科的专家组成专家组,那这项任务你最适合。”烟雾缭绕的司令办公室里,布劳恩中将将一份简报丢给安娜。

简报的第一自然段就让安娜震惊不已:“他们抓住了一个活体‘恐惧魔王’?”

“确切来说是它自己送上门的。那东西突然出现在一个逃兵、叛军战俘联合看押营里。更可笑的是,制服它的是营地附近一家精神病院的患者。”

“研究活体外星人应该是生物学家的工作吧?我精通的是人类的神经医学。爸爸!我刚才到地面哨所走了一趟,前面方向不远的我军控制地带遭到了敌人的渗透,我军正面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你派我去是不是有别的目的?”

“派你去是因为你的业务水平符合上级的要求,你又在中国进修过,懂中文。快去吧!这是命令,飞机在等你!”

安娜立正敬礼,转身刚要离开,将军的声音忽然再次响起,语气诡异:“而且我听说这个外星俘虏不太正常?”

“不正常?您指什么?”

“我是说它不太像它的同类。”

第二章

第二章

登上飞机前,安娜还去师部医疗站参与了托马斯·道奇中尉的会诊,然后从父亲那获得了一份来自地球联军最高参谋部关于外星入侵者的最新研究简报:

密级:机密

20261月不明生命体入侵前十五分钟,多国气象、间谍卫星和地面天文台曾报告,观测到欧洲上空约50万公里处突然出现一巨大椭球形物体。

经信息汇总,观测结果如下:其体积近似于月球,长期停留在地球绕日轨道内侧地球与太阳连线上,随地球公转的同时绕日公转,因此能够始终保持在地球向阳面上。高度怀疑战争爆发以来,日间地面上经常出现的巨大阴影是其所致。

但有时该物体会在其常规位置突然消失,去向未知。该物体全时段释放全频段强电磁干扰,遮断我方所有主动电磁波侦察。战争爆发后,我方大部分间谍卫星被摧毁,故观测数据不全。有参谋根据有限地面观测数据推测,其非常规出现位置与地面大规模高烈度战役发生位置具有相关性。该推测待查。

肉眼观测下,其外表呈现深红色。仪器观测下,其经常向外辐射高能量激光束,辐射频次与地面战斗剧烈程度呈正相关。

结论:该物体高度疑似入侵者母舰。

此报告原则上下发至地球联军师级指挥官,可酌情向更下级发送。

地球联军海陆空三军总司令部
地球联军总参谋部

安娜收好简报后陷入了沉思,一些词汇和画面在她脑海中闪动、盘旋。“母舰”“高能激光”“位置”“胶状的外星人遗骸”“复活的外星人”……连日的任务令倦意袭上来。

         呐喊声、口哨声、漫天的彩条、热狗和啤酒的香气充斥着小安娜的视听。对面看台上,98年世界杯吉祥物、一只巨大的公鸡福蒂克斯红头蓝身充气球随风摇摆。

         “妈妈!我看不见!”小安娜嘟囔着。

         一双温润的手将她抱起,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绿茵场上,一枚任意球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皮球应声入网。四周立即爆发出排山倒海的欢呼声。

         “妈妈!他们为什么大喊大叫?”

         “这就是足球的魅力,这就是世界杯的魅力。”

         一只酒瓶从视野左侧飞向右侧。很快,两只酒瓶从视野右侧飞向左侧。紧接着是谩骂、推搡……安娜没看清是哪一侧先挥拳的,只看到两侧疯狂的人疯狂地扭打在一起。而自己和妈妈正处在两者之间。

         托着自己的手晃了一下:“安娜,抱紧妈妈!千万别掉下来!”又是剧烈的摇晃。天旋地转,安娜摔在柔软的身体上,周围都是小腿和鞋子。

         “别踩我妈妈!”

         黑暗……

         白大褂加一张冷漠的脸出现在安娜视野中心,紧接着是一张酒气冲天的嘴:“颈椎断了,不行了!”

         “叔叔!你看,妈妈还在呼吸,你看她的肚子还在动……不要走……”

A400M运输机飞入寒流时剧烈地抖了一下,将安娜从回忆的梦境拖回现实。看到舷窗外白茫茫的北极冰原,她立即意识到父亲的部队已经失去了波兰以东的制空权,想要飞中国必须绕道北极。父亲安排她参与这项莫名其妙的任务,是有意将她调往相对安全的地带。

引擎的轰鸣声令安娜再难入眠。十几个小时的颠簸后,军机飞临中国辽宁省沈阳市上空。敌人重点进攻的是经济发达人口稠密的地域,这座经历了多年经济衰退的老工业城市并没有遭到多少战火摧残,但它看上去并不比正处于战火中心的柏林市健康。

军机在近郊的一座简易军用机场降落,接机的是一位眉宇间透着英瑞之气,却目光忧郁深沉的青年上尉。

“资料里说您精通中文,那我就用中文自我介绍了。”上尉敬了一个标准的举手礼,“我叫赵雪峰,解放军东部战区陆军总医院神经外科医师。按照国际礼节,应由与访客军衔对等的同志接机,但校级军官全部被调往长春长白山防线了,请您见谅。华盛顿、伦敦、莫斯科、巴黎派来的专家都已经在等了,我们抓紧吧!”

“北京派来的呢?”

“说来惭愧,正是在下。”

勇士越野车在龟裂的沥青路面上飞驰,一排排灰黄的建筑如排浪般向后涌,然后是一片片更加灰黄的农地。

一路上安娜都在翻阅赵雪峰给她的关于外星俘虏的最新调查资料。

安娜问:“这里说它不太一样,但照片里只有一团模糊的光晕。哪儿不一样?这么重要的资料,为什么不拍得清晰些?”

“是拍不了太清晰。照片只能由身穿严格避光装具的摄像师用电子摄像机拍摄,但无论怎么拍,试验多少次,成像中只有一团模糊的光晕。这绝对是个坏消息,也许是它们针对我们的电子成像设备做出的改变。至于不同,听参与抓捕的病人说,它有脸……”

一块标着“孤家子村”的歪斜路牌一闪而过后不久,军车在一道土黄色的高墙边刹住。

“这是本市最大的精神病院。东面三公里,有一座战俘营,是关押叛军战俘的。三天前夜里,那东西最先在战俘营里出现,逃窜到这里后被住院病人包围并制服。三天来,这里并没有遭到敌方打击,说明敌人没有觉察,或是根本不在乎有个体被俘。本来市区内陆军总院和中国医科大学具备足够的研究条件,但这件事太离奇了,上级担心随意移动会导致重要的信息丢失——尤其是精神病人对血红光线免疫的原因——更担心敌人觉察,所以决定暂时把它控制在地下防空洞的隔离室里,也没有加派明哨,准备等专家组到来后再做打算。现在其他人已经在那里等了。”赵雪峰向门卫出示证件后,铁门缓缓打开,二人下车步行向内。厚重的铁门后是一座失去维护的花园,干涸的池塘散发着烂草味儿,凉亭柱子钢筋裸露,荒草从石板路的缝隙中钻出来,几乎没过膝盖。令二人惊讶的是,几十位身穿病号服的人正在院子里游荡。有的正坐在干涸的池塘边沉默钓鱼;有的在凉亭里高声演讲,不乏听众叫好;有的蹲在路中间痴痴发笑,故意挡住二人的去路;更有七八个病人跟在二人身后窃窃低语。这让安娜很担心,她下意识地去摸腰间的手枪。赵雪峰却显得很镇定,似乎毫不担心她这个外国专家友人会被发疯的病人攻击。有几个和他们擦身而过的病人似乎还冲他点头微笑。

远处,矗立在花园中央的主楼似乎是一栋苏联援建时期遗留下来的苏式建筑,灰白色的楼体爬满了藤蔓,门楣上还挂着褪色的红星,楼脚下却是人头攒动。

“姑娘别担心,院子里的都是没有攻击性的。我是院长。”主楼门廊下,说话的是一位着白大褂的干瘦老头儿,一双凹陷的小豆眼睛中间夹着一只高挺的鹰钩鼻子,显得很不协调。他看上去50多岁,神经兮兮的,并不比他的病人们正常多少。安娜走近才发现门廊两翼的树荫里攒动的人群原来是一个小型“集市”,十几个病人正围着几个地摊讨价还价,地摊布上摆着的净是石块、空饮料瓶一类的垃圾。

“高院长,这位是德国来的专家,安娜·冯·布劳恩少校。”赵雪峰并没有理会院长伸过来的手,语气冷漠得好像在发令,“你详细介绍一下当时的情况吧。”

“大前天夜里,先是听见东边儿的战俘营拉警报。我们并没在意,跑了个把战俘或是逃兵是经常事。然后狗叫得贼凶。约莫过了半小时,窗外突然有亮光,越来越亮,血赤糊拉的。被光一晃,没病的当时都歇菜了,有的跪地痛哭,有的在走廊干号、乱窜。奇怪的是大部分病人很安静,妈的!那一刻我们变成了病人,他们才是医生。大伙儿都吓懵了,没人记得红光持续了多久。只记得红光消失后,大伙都以为‘恐惧魔王’大军到了,拼命朝外跑,怎么拦都拦不住,整间医院都了。不少病人趁乱跑出去了。奇怪的是,后来军队赶到后,发现那玩意儿已经被十几个病人围在一旁村子的高粱地里。”

“都是哪几个病人?”安娜突然插话。

“记不全了,但肯定有夏坚强。听说是他最先发现那东西的。夏坚强,夏坚强去哪了?死过来!”院长朝院子里大喊。

“呔!何方妖孽?竟敢欺我师父!”突然,一个凄厉的声音在斜刺里响起,紧接着一个怪人从一侧的“集市”中窜到院长身旁,蜷身勾腿,一手搭凉棚,一手点指安娜,“金发碧眼!定是那罗刹女!”这人破旧的病号服外面裹着一张大如斗篷的铝箔纸,腰间围着一块破布,布上满是水彩笔画的老虎斑纹,头顶着一口锅底熏黑的铝锅,锅沿儿上画着一圈金色横道。他戴着一副没片的眼镜框,本该装镜片的位置贴着两张洗菜池下水口防堵用的不锈钢网,也被涂成了金色。看他的皮肤状态,此人还不满三十岁,却缺了好几颗前牙,说话漏风,语调怪异。

“夏坚强!他妈老实点!别吓着外宾!你俩,给他送屋里去。”院长原本无精打采的小豆眼突然放出骇人的凶光,靠近怪人的一条腿突然抽动般抬起,照着怪人的屁股猛踢出一脚,整个过程完全是条件反射式的。但脚尖即将踢到着怪人时,院长突然僵住了,扭过头来时冲着安娜一脸堆笑:“他平时不这样,放心!放出来的都是没有攻击性的。”又对赵雪峰说:“我跟他闹着玩的。”

赵雪峰挡到怪人身前,脸色阴沉,推开试图将他带走的两名护工,挥手示意安娜跟上自己,遂朝大门内走,并在与院长擦身而过时附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院长点头赔笑。

在水房对面的防空洞入口处,一位端着木枪、头戴钢盔的病人向二人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后拉开了一道铁门,里面斜坡向下,不是很陡。

在应急灯的晃照下,乳白色的墙面瓷砖满是水渍。安娜跟着赵雪峰,踮起脚尖踩着剥落的瓷砖前行,以免廊道里的积水浸透鞋子。潮湿顺着锈迹斑斑的生铁管爬进心里,不安潜伏在每一个拐角后的阴影里。安娜总觉得身后有什么东西跟着。通道里却只有两个人对话的回音。

“说来惭愧,虽然还不清楚原因,但从抓捕、押送到关押,整个流程都是由这里的精神病患完成的。没办法,军队也只能在外围打下手,所以这里也没有安排常规军队守卫。上级请求院里组织病情较轻的精神病人组成了别动队,三班轮换,随时待命。如果我们需要把它转移到市里,恐怕还得麻烦病人。”

“赵上尉认识刚才那个病人?”

十步之后,赵雪峰说:“你是说夏坚强吧。他是我发小。他生病后是我和父亲照顾他。”

“他的家人呢?”

赵雪峰长叹一声:“算是家破人亡吧。”话音未落,隔离室到了。第一道缓冲门关闭后,第二道门开启。

这里与其说是隔离室,不如说是一方大号的水泥盒子。除了安娜自己,与会的各国军方专家都已经到齐,全是男性。根据军装款式和肩章,安娜能够分辨他们的国籍和军衔。他们围坐成一圈,面对着放在圆圈中央推车上的一个棺材似的金属柜子,面色凝重。

军人间没有寒暄。赵雪峰说:“作为东道主代表,请允许我主持会议。关于血光的致恐机制,请各位先介绍一下目前最新掌握的情况和研究成果。”

美国专家率先发言:“我们发现被照射者的神经递质会迅速失衡,血清素、去甲肾上腺素、多巴胺水平急剧降低,进而导致大脑奖赏和快乐系统异常,紧接着是情绪低落、失去行动力。”

英国专家补充:“皮质醇水平反而升高,这导致神经系统进入高度紧张状态,削弱大脑抗压能力。”

“哐哐哐……”“棺材”忽然开始震动,似乎里面有活物在挣扎。

赵雪峰说:“是的,它还活着。别担心,绑得很紧。”

法国专家说:“我们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神经回路变化上,发现一旦被血光照到,大脑杏仁核会极度兴奋,严重放大负面情绪。同时前额皮质功能抑制,难以控制负面想法……”

俄罗斯专家忽然插话:“打断一下。看来各位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器质性上。我们采访了上百个遭遇过血光照射的抑郁症、焦虑症患者,得到的答案惊人相似:‘被血光照到的感觉与抑郁、焦虑重度发作时的感觉很像’‘无法抑制的绝望感、无力感’‘无法名状的恐惧感或濒死感’。刚刚听各位一说,在器质上,血光致恐反应也和抑郁症或焦虑症发作时的神经机制很像。”

赵雪峰指了指“棺材”:“眼下的问题是它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精神病人对它免疫?”

众人将目光投向德国专家安娜。

“哐哐哐……”“棺材”里的东西又开始挣扎。

安娜向“棺材”努了努嘴:“用我们自己试一试就知道了。”她一把推掉了“棺材”盖子。一个黑色裹尸袋出现在众人眼前。

“你别乱来!”众人异口同声。

“我不是乱来。它们对付的是人心,只有用人心来试。”安娜从口袋里掏出一副墨镜和一枚烟雾弹,“烟雾弹延迟引信5秒钟。起爆后,它在这种狭小密闭空间内能有效遮蔽血光,这是我部实战经验,命换来的,保准管用。先看5秒钟试试。谁害怕,可以先出去。”

除了赵雪峰,其他人都躲了出去。

安娜戴上墨镜,将烟雾弹放到实验台上,问:“束缚带是直接捆在它本体上吗?”

赵雪峰点头:“有五道束缚带。你打开裹尸袋就能看到。”

“那没问题了,一会请不怕照的精神病人朋友们过来把裹尸袋再封住就好了。”安娜拉开烟雾弹保险的同时拉开了裹尸袋拉锁。隔离室立即笼罩在一片强烈的血光之中。

赵雪峰立即僵住了,随即跪倒在地,泪如泉涌,痛苦呻吟。

安娜坚持了3秒钟。透过墨镜,她看清了这只“恐惧魔王”的真面目——一个男性,人类男性。赤身裸体,没有须发,正对她露出诡异的微笑。

3秒钟后,安娜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惧感中。一段胶黏成团的画面在脑海里翻腾,熟悉又陌生。

烟雾弹起爆。

安娜挣扎着站起,架起赵雪峰冲出门外。赵雪峰蜷曲在地上边剧烈地呕吐边吃力地说:“对不起,说来惭愧,我一直在后方,还是第一次直面它们。”

“它、它曾是人类!”安娜气喘吁吁。

“什么?你是说我们的敌人一直是人类!”

“不,先前的不是。我在前线亲眼见过,它们被击杀后留下的是一团性状类似橡皮泥的半透明物质。”

“人类!这太糟了,你确实看清了吗?”

“把它运到总院吧,用X光照照就都清楚了。”

赵雪峰立即安排了押运事宜,先向精神病院申请了一辆救护车用以运输“样本”,鉴于人类中已出现叛军,他还请求附近的那所战俘营派出纠察兵支援押运。

当几名病人将装在裹尸袋里的外星俘虏装进一口纸糊棺材里,假装送去世的病人去殡仪馆,并悄悄抬出医院后门,准备抬上救护车后厢时,出事了。

夏坚强不知从哪冲出来,撞倒抬棺的人,掀开棺材盖,就要撕蒙布。赵雪峰一把推开他:“坚强!你疯……你要干什么?”

“这位小施主只不过是想回家,你们卖俺老孙一个面子,就放他回家吧!家里还有人等他呢!”

“你胡说什么呢?”

“等等!”安娜冲到夏坚强面前,“回家?回哪个家?”

夏坚强说:“这女菩萨生得倒是俊俏,却怎这般迟钝,当然是他自己家啊。喏,就是那儿啊。”他从背后取出一杆秃了穗、两头涂成金色的拖布杆,朝后门外的山坡下一指。

安娜忙问赵雪峰:“那是什么地方?”

赵雪峰说:“是孤家子村!”话音刚落,院长带着几名护工赶到,将夏坚强五花大绑,推搡着带走了。

安娜说:“别等纠察兵了,你开车,去总院。我好像明白了些东西,赶紧走。”

第三章

第三章

救护车疾驰在林荫道上。

安娜坐在副驾驶上:“你的朋友……患的是什么类型的精神障碍?”

赵雪峰低头沉吟片刻:“精神科医生说是妄想症。”

“妄想自己是那个文学人物?是叫孙悟空吧,我在北京进修时,在室友的电脑上看过一部讲他的片子,叫……《大话西游》!”

赵雪峰掏出一包烟,在得到安娜同意后摇下车窗点燃一根,深深吸了一口:“是妄想自己能看到电磁波,确切地说是能看懂电磁信号。他是2010年前后开始发病的,那年他10岁,先是自言自语,说是跟天上飘着的人说话。开始大人们还以为小孩子瞎说,后来越来越严重,别人跟他说话,他都是用影视剧里的台词回答,有点像《变形金刚》里的大黄蜂,而且好多台词出自那些小孩子根本不会看的剧目,但是最常用的是《西游记》里的台词。有好事的大人让他站在电视后面,把音量调到零,随便放一个频道。结果他将实时节目内容说得分毫不差。最坏的是那些收保护费的痞子,一有球赛就抓他过来做实时转播,说得好就让他喝酒,说得不生动就打他,牙都打掉了好几颗。后来他被送进医院,核磁共振显示双侧视网膜后出现一个占位性病变,大概有小指甲那么大,位置很危险,没法做穿刺病理,这些年都没有变化,应该是良性的。我大学毕业后曾带他去北京做过一次功能性核磁共振。检测时在他的眼睛上贴了两个功率低到不足以干扰设备的信号发射器,结果显示,当发射器有信号时,那两个占位性病变产生了明显的神经活化反应,尤其是当发射《西游记》信号时,病变内部的氧抽率最高。这引起了北京一些脑科学专家的兴趣。他们做了一系列实验,造了一个正方形迷宫,用可移动的塑料板做墙,迷宫四角设置四个讯号发射器,其中三个发射毫无意义的白噪音,一个发射有意义的影视讯号。他们让坚强从迷宫中心出发,结果是无论专家们如何重新设计迷宫的复杂程度,扩大迷宫的面积,坚强总能找到那个有影视讯号的出口。后来他们让四个发射器都发射有意义的信号,只是其中一个每次都发射的是《西游记》。结果是坚强每次都能找到发射《西游记》的发射器。可惜后来出了一些不方便说的事情,研究被扣上了伪科学和怪力乱神的帽子,不得不叫停,涉事的几位学者为了不留小辫子,被迫将数据销毁。好在我复印了一部分资料,混在坚强的病历里带了回来,就放在院里病历室里。”

“怎么会这样?有明确诱因吗?”

“有!啊不,我是说应该有,”赵雪峰忽然有些磕巴,“啊不,我觉得一定有的……”

“你能……”“你能……”二人异口同声说出一句“你能”,又同时停住。

赵雪峰说:“你先说。”

安娜说:“你能把夏坚强先生的资料借我看看吗?我是说如果方便的话。你知道的,遇到这样罕见又奇特的病例,医生总会很感兴趣,职业病。而且照你这么说,这些对血光免疫的精神病患里,目前只有他的历史资料最全,研究一下,或许会对搞清血光致恐机制有帮助。”

“太好了!其实我刚才想说‘你能在方便的时候看看坚强的资料吗?’。德国的脑神经科学比我们发达,这些年我一直在给坚强想办法。实不相瞒,在得到接待你的任务时我就打定主意了。他的资料我都带着,就在副驾驶前面的储物格里,你自己拿就好!太感谢了!”

老旧的牛皮纸档案袋里装着一摞很厚的材料,最上面竟然是一本封皮印着西瓜太郎图案的小学生备课笔记。

封皮上的笔迹稚嫩。

题目:日记
学校/班级:南乐郊路小学一年三班
姓名:夏坚强

安娜翻开泛黄的封皮。

2007年1月14日
今天期末成绩出来啦!我的好朋友赵雪峰又是门门功课考第一!听说在家长会上,老师当着全体家长的面夸了雪峰,还让德芳叔叔一定要照顾好儿子。“将来一定能考特别好的大学!”

2007年3月4日
才刚开学就下了一场特大暴雪,路上的积雪能没过我的腰,路上都是趴窝的汽车!听爷爷的收音机里说,全市停课停工!又能休息啦!嘻嘻!
纳闷德芳叔叔怎么冒着这么大雪来我家,还给我带了黄桃罐头!真甜!我最爱吃黄桃罐头了!我爱德芳叔叔!
德芳叔叔和爸爸说了好一会悄悄话就走了,饭都没留下吃,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晚上爸爸和妈妈吵得好凶,闹得我根本睡不着,就爬起来补一笔。
好像是德芳叔叔问爸爸借钱,说是要去南方做生意,挣钱送雪峰去私立学校读书。但妈妈死活拦着没让借!

突然,一辆军用越野车从侧后方的岔路里冲出来,正好撞在救护车左后方。救护车当即失控,一边逆时针打转一边滑下右侧路基,向右侧翻倒。同时,越野车也失去控制,向前翻滚后栽倒在救护车旁边。

五分钟后,最先苏醒过来的赵海峰将安娜拖出驾驶室。安娜在剧烈的眩晕中恍惚看见一位满脸是血的男人从一旁已经着火的越野车中爬出来,又爬了回去,又爬了出来,身上多了一个挎包。

“我没事,你先去帮他。”

顺着安娜手指,赵雪峰看到了那个男人,立即从他的着装辨认出他是一名附近战俘营的在押犯。“别动!再动开枪了!”

逃犯竟没有理会赵雪峰的警告,依旧摇摇晃晃地朝路边的高粱地里走,嘴里念念有词。

“砰!”赵雪峰追了两步,朝天鸣枪,逃犯依旧执着。就在这时,救护车后厢的门因刚才剧烈的碰撞掉了下来,一道血光透出来将赵雪峰和逃犯笼罩——棺材破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令安娜震惊不已:赵雪峰身子一僵,跪地颤抖,手枪脱手;那名逃犯稳了稳摇晃的身体,依旧坚定地朝前走,嘴里依旧念念有词。

“哒哒哒……”一串自动步枪声响起。逃犯后背绽出三点血花,紧接着三枚由枪榴弹发生的烟雾弹在四周爆开。一队纠察兵从路对面的防风林冲出来。

安娜一个激灵站起来,穿过烟幕冲到已经栽倒的逃犯身边,将他抱起,嘶喊道:“你是怎么做到的?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的?”

子弹射穿了他的胃,鲜血如喷泉般咕咚咕咚地从他的嘴里涌出来。他指了指挎包:“我……战场上……逃了,孬种。我、我老婆生了,三年了,看、看孩子……回、回家……”

他咽气了。安娜从他的挎包里翻出一封已经被鲜血染红的信和一只用水彩笔涂写着“爸爸的赔礼”的礼品盒。盒子也被打穿了,露出一只稻草扎的玩偶。安娜实在辨认不出扎的是什么,但玩偶背后的标签上歪歪扭扭写着四个字:“齐天大圣”。

安娜这次没有被血光照到,泪水却止不住地涌出来。与此同时,她的脑海里亮起一点星光。

纠察兵将安娜和赵海峰安置在一辆运兵车里,然后去处理救护车里的押运物了。

“你刚才话没有说完。”安娜递给还在发抖的赵海峰一包咖啡,“干吃也有帮助的,实战经验,命换来的。”

“17年前,那应该是2009年,沈阳市内有一条全东北最热闹的街,叫五爱街。街两侧是全东北最大的小商品批发市场,一天到晚都是车水马龙,南来北往的客商给这里带来了繁荣。我家和坚强家是邻居,就住在距这条街不远处的贫民区里。我爸爸和坚强的父亲夏叔叔都是下岗工人,没有钱去盘正规的批发摊位,只能靠着在这条热闹的街上推车卖小吃养家糊口。坚强的母亲很漂亮、贤惠,坚强读书也用功,很擅长美术,所以夏叔叔是这条街上最能吃苦的流动小贩。我记得那时父亲每天都是月亮爬得老高才回家,回家都要念叨:‘老夏可真不要命,还没收呢!’”赵雪峰开始哽咽,“那件事我也是听父亲说的。有一天,坚强的爷爷接坚强放学,他闹着要去父亲的摊上开荤。兴高采烈地跑到摊上,却发现几个城管在围着夏叔叔打,坚强冲过去阻拦,被推倒。他们足足打了十分钟,把夏叔叔的一条腿和一只胳膊打折了,粉碎性骨折。后来听爸爸说,是城管收管理费时,夏叔叔想晚点交,跟对方理论了几句,对方几个人就围着他打,足足打了10分钟啊!这帮人,很多都是地痞招安,下死手。后来听父亲说,夏叔叔是想用那钱给坚强买他一直想要的水彩笔。其实也就30元,但你应该不懂,我们这种家庭花钱都是可丁可卯的,柴米油盐,一分富裕都没有。后来因为没钱做后续治疗,夏叔叔的腿和胳膊都落下残疾,没法出来干了。几个月后坚强的母亲不辞而别,再无音讯。坚强辍学了,跟着爷爷捡废品过活。有一天爷孙俩回家,发现夏叔叔上吊自杀了。夏爷爷当时就疯了,没多久,坚强也开始不正常。爸爸因为没敢出手陷入自责,整天喝酒,没多久就和妈妈离婚了。我的童年就在这种残酷的血色变迁中结束了。说来惭愧,当时坚强冲过去的时候,我怎么就他妈没挪动步!”

“你那时太小,出手也……”

“你别劝我,我知道出手也没用。但我现在就不用后悔了,你知道后悔17年的滋味吗!如果有可能,我愿意用这17年来当懦夫换一次重来的机会,让我冲过去!”

“砰!”一声巨响,救护车后门被踢开,被押运品探出头——纠察兵失手了,他们全部在血光辐照下动弹不得。

赵雪峰抄起运兵车里的步枪冲了出去,顶着那团血光发疯般扫射,在敌人倒下后仍未停止,直到打光弹药。

星光在脑海中炸开,安娜大叫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们得回去,去找坚强,还有他的病历!有一件事只有他知道。”

第四章

第四章

坚强被院长的手下打得不轻,却依然带着微笑。

安娜一边替他处理伤口一边问道:“坚强,告诉姐姐,近四年来你有没有看到过一些不太一样的光?”

“有啊,老孙记性好着呢!如来佛光嘛!打天上照下来的。”

“佛光,有什么不同吗?”

“大不同啊!如来道行高,佛光打四面八方来,直往人脑子里钻,把俺老孙的小秘密都窥了去。”

 安娜抓住夏坚强的双肩:“是哪天,那天是哪天?”

 “记不太清了,不过那天天上还有好多踢球的!‘罗纳尔多、钟摆式晃动……’”

安娜、赵雪峰异口同声:“2022年世界杯开幕式!就是‘恐惧魔王’入侵的那天!”

 安娜问:“‘佛光’之后还出现过吗?”

“经常出现。天庭大战那天出现得最多。”

“天庭大战?是第一次总动员阻击战!”安娜说,“我明白了!我明白血光的作用机制了!坚强说的那光不是令人屈服的血光,是扫描人脑恐惧产生机制的‘窥心光’。敌人入侵前用肉眼不可见的‘窥心光’扫描了人脑的恐惧产生机制。人类的脑科学还很落后,只知道恐惧感是受刺激后由一系列复杂而未知的神经传导机制造成的。我有一个猜测。敌人除了能发射致恐光线外,还能发射一种能够激发窥探人类记忆,同时记录人体各项生理指标的光线,就叫它‘窥心光’吧。在全面入侵前,人类的产生负面心理的机制在外星人看来是黑盒。所以它们应该对人类进行了长时间的秘密侦察。方式是用窥心光激发个体记忆。当苦难、绝望、不堪相关的记忆被激发时,人的恐惧、悲伤、无力感升起,肌体出现类似颤抖、疼痛、干呕等明显的应激反应。这时窥心光记录当时人体的神经递质、神经回路和激素水平状态。这让外星人理解了将这三项指标处于怎样的水平时人类会因情绪崩溃而失去抵抗意志,并以此为依据调制它们的血光。”

赵雪峰说:“就好比我们不知道蚊子讨厌哪种化学气体。就抓来一些蚊子,用多种气体熏它们。当它们失去常态时,就代表它们讨厌这种气体。今后我们就用这种气体驱蚊!”

安娜说:“这个比喻很生动。我们在外星人眼里就是蚊子。而且它们不需要使用真正的气体,而是用血光给蚊子的嗅觉器官制造与遭遇气体相同的生理反应。”

赵雪峰问:“那该怎么解释免疫者的存在?”

安娜说:“根据各国专家的研究,被血光致恐时的人的各项生理指标与抑郁症焦虑症重度发作时的很像。那些免疫者,非富即贵。比照普通人,他们的生活更加平安顺遂,心理也更加自信强大。用脑神经学术语来说,富足又舒畅的生活,导致他们的血清素和多巴胺水平更高,负责调节情绪和理性思考的海马体机、前额皮质机能更强。血光的强度没有到达令这一部分人致恐的阈值。或许是令这一部分人致恐,外星人需要将血光的能量密度调制得更高,它们觉得没有必要为这5%的人类浪费能量。打败95%的人类,它们就赢了。”

赵雪峰说:“我明白了,打个通俗的比方。我们这些普通人,就好像将要燃尽的木炭,一盆水就能浇灭。而免疫者是熊熊烈火,得用高压水枪。而精神病患者之所以对血光免疫,是因为他们大脑产生恐惧的机制已经因疾病改变了!”

“没错!”

“可我们还是不知道血光致恐的具体机制啊?”

安娜弹了赵雪峰一个脑崩:“笨蛋!对付感染,临床医生需要知道药物分子抑制抗原蛋白酶表达的机理吗?不需要!他只需要知道怎么用药就够了!人们只不过是想要原来的生活,那就给他们原来的生活,至少给一部分!”

“给一部分?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们要激起人类的情感波动,与快乐、热血、勇敢相关的情感波动,最疯狂的情感波动,以此来增强神经系统的正向调节功能,抑制负向调节过程占有神经调节回路。这世上有什么事物能激起绝大部分人类,至少是绝大部分年轻人的强烈情感波动?还记得敌人从人类手里夺走的第一样东西是什么吗?”

“你是说……”

“对!世界杯!重开世界杯吧!”

这段发生在中国东北部一座衰弱无名的城市近郊一家破败的精神病院里的对话后来被载入史册。这一刻,人类很幸运,因为安娜找到了对抗入侵者的方法,更因为她是地球联军欧洲司令部司令雷奥·冯·布劳恩中将的女儿。她的发现和建议以最高的效率,经由联军总参谋部论证后,上报至联合国元首联席会议——有史以来人类能够维持的最有权力的机构。

第五章

第五章

32天后,在柏林市政府大楼上已经能望见东郊防线外的点点血光了。

当晚,按照联军总参谋部联合世界杯组委会紧急制定的计划,两个混成了德美顾问的精锐解放军工兵旅在夜色的掩护下,从四个方向同时开进柏林西郊的预设阵地。全身贴满了吸音瓦的重型压路机平整地面后,第一排18辆滚筒扫雷器被改装成滚式布设机的扫雷坦克以一横列90米的宽度一次性铺设无纺布衬底,紧随其后的是第二排18辆倒开的改装扫雷坦克。它们先用车身重量将无纺布压实,再将滚筒上的预制人工草坪铺设、粘贴在衬底。紧接着,建筑部队一拥而上,用预制材料搭建好看台。随后,30架支奴干重型运输直升机吊着一只经过改造的巨型射电望远镜外罩,罩在球场外面。这个外罩经过特殊改造,能够经受“恐惧魔王”发射的炽热死光60秒的直接照射。

天亮前,2026年第23届世界杯主场馆搭建完毕。卫戍部队同日开进保卫阵地。

同时,32强中剩余30强球队以两队一组的方式被安排在15艘游弋各大洋的美军退役航母或巨型邮轮里。船舱里所有不必要的设备都被拆除,布置成一块“室内”足球场。按照预案,一旦原定场地被敌人摧毁,转播画面立即随机切入某一备份,另一场开幕式将重新开始。每一个备份场馆里都准备了开幕式表演和一座货真价实的大力神杯——除非敌人在2小时里将所有重兵护卫的场馆全部摧毁,否则人类一定会得到一场完整的世界杯开幕式。

2026年3月5日,时年55岁却依旧保持着迷人声线和热辣台风的瑞奇·马丁以一曲《生命之杯》点燃全场,球场顶棚暂时打开,由外围5支防空旅发射的上万枚礼花弹照亮夜空。

焰火落尽后,全场灯光熄灭,唯一束光自空中贯下,照亮主席台正中一位白发老者。

联合国元首联席会议议长、地球联军总司令、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主席致辞:

自从200万年前,黑暗蒙昧的东非大陆燃起第一簇文明之光,苦难与变乱就如火烛下的阴影随行,分裂统一、死亡新生、绝望希望如潮汐般涌退,但黑死病、天花、饥荒、纳粹、恐怖主义,那些曾经在史册上留下伤疤的黑暗,最终都被人类的勇气和热血阻挡——文明一次次从废墟中萌发,只因人类这个孩童对文明、安康、自由的眷恋。我好像听见先驱的骸骨在地下嗡鸣,自由的血书在历史中燃烧,那是人类对文明、安康、自由的永恒渴望与追寻。我们不是卖火柴的小女孩,拥有的只是虚幻的寄托。无数先贤、英烈的抉择早已昭示过我们:屈服,从来都不是人类的意志!即便胜利女神已将存续的符节抛给敌人,我辈亦不吝刻下这一场震烁寰宇万古的抗争!

文明万岁!人类万岁!自由万岁!

我宣布,第23届柏林世界杯开幕赛正式开始!

一支焰火恰如时机地在主席背后的星空中引爆,化成一名人类始祖举着火把的图案。

德国、巴西两支球队从会场两侧入场,向此前在地球保卫战中牺牲的所有将士致敬三分钟。此次世界杯主题曲《人类意志》奏响,比赛开始。

开幕式转播摄像机同侧看台的观众很特殊。他们在整场比赛期间虽也有振臂高呼,也有跃跃欲试,但总体上比看台对面的观众显得更有纪律,最明显的证明是他们统一的军装——地球联军第一代军装。

比赛结束后,在全场起立行注目礼下,这支部队走下看台,在走出会场大门时轻轻抚摸大力神杯,随后直接开赴前线,发起反攻。

有一段有趣的小插曲:先后共有23名地球叛军因混入赛场看球被捕。被捕后,他们唯一的请求是留下来看完比赛。

当晚,德、巴两支球队中有半数球员宣布入伍。

与此同时,全球各战区均发动反动。后勤部门在保证弹药食品供应的同时,还要保证每一个战斗单位都能实时听到赛事转播。

安娜的策略效果在大反攻发起后6小时达到巅峰。勇气如先前的恐惧一样,如瘟疫般在军人间蔓延。3月9日,联军收复波兰全境。3月11日,驻守爱沙尼亚的叛军起义。3月15日,地中海联军海军击溃敌海军主力。3月20日,欧洲全境光复。

联军在美洲和大洋洲的战事也如欧洲战场一样顺利。

但以中俄军队为主的东亚联军仍在节节败退。在各大洲被击溃的外星人开始向俄罗斯东海岸的海参崴撤退。

一段笑话在联军总参谋部的一部分西方参谋中流传:“如果现在是2017年6月23日之前,或许可以试着举办乒乓球世界杯来鼓励中国人。”

这期间,东亚不时有人群中突然出现“恐惧魔王”的报告。

第六章

第六章

各国专家都接到留在中国的命令。“找到令中国人振作起来的办法”成为他们的新任务。因为夏坚强能看到电磁波里负载的信息——光也是一种电磁波——整个三月份,安娜都留在夏坚强身边做研究。同时,她发现那只被赵雪峰击毙的“恐惧魔王”确实是由人类异变而来的。他的皮肤真皮层发生了某种未知的变异,如癌症般产生了某种与外星人相同的细胞,能发出血红光芒的细胞。

4月1日,上午,阳光明媚。

办公室内,研究毫无实质性进展。安娜心烦意乱,再次翻开已经被她翻阅过无数次的夏坚强病历:夏坚强,男,2000年出生,喜好画画……2013年9月25日,在亲睹父亲自杀后发病……

一个念头忽然升起:她很想读完那本小学日记。

2008年3月1日
《西游记》真好看!齐天大圣是大英雄!我要当齐天大圣!可惜明天开学了,妈妈不让我看电视……

2008年4月1日
赵雪峰是我最好的朋友,所以他今天捉弄我我也没生气……

2009年1月1日
今天是元旦,我却病了,要打针。我怕疼,爷爷戴齐天大圣的面具逗我。其实我不是小孩子了,但我还是配合他,我喜欢看他笑,他告诉我要担得起自己的名字。爸爸为了照顾我提早回家了,真好!

2009年1月7日
晚上爸爸一回家就来看我,我装睡来着。感冒已经好了他还摸我头。嘻嘻……

2009年2月3日
今天我过生日,爸爸说要送我一套水彩笔。我去文具店看了,水彩笔真贵,我对老板说给他画肖像能不能便宜点,他同意了,放学后告诉爸爸!
爷爷来接我时又扮孙大圣,真逗!

2009年5月16日,夜
爸爸被人打坏了!
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
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
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
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
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
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
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
爷爷冲过去救爸爸,齐天大圣的面具被他们踩碎了!
我要是真齐天大圣就好了!打死他们!打死他们!
打爸爸的人里面居然有赵德芳叔叔!这是为什么?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

2010年3月7日
今天爸爸过生日,妈妈一晚都没回来。

2011年4月1日
爸爸发高烧,爷爷带爸爸去医院了!其实爷爷也在咳嗽!我要是齐天大圣该多好!

2012年5月1日
今天劳动节,所以我跟爷爷去劳动!原来劳动就是捡垃圾啊!爷爷在垃圾堆捡到一副齐天大圣的面具,可惜是京剧脸谱的,滑稽死了!

2013年9月25日
爸爸死了!
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
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
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
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
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
……
我要是齐天大圣就好了!打死他们!

2013年9月28日
昨天,好多人来家里,给爸爸送殡。我见到了爸爸最后一面。他躺在冰冷的铁皮箱子里,脸色惨白,好可怕。
晚上我做了一个梦。爸爸的脖子被一根绳子套住,挂在房梁上。他的脚在空中荡来荡去的。我推开家门那一刻,看到他的脸色惨白,却正朝我笑,还和我说话!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齐天大圣的布偶,说是亲手给我做的!
大圣的布偶从他手中跳下来,身披铠甲,脚踩七彩祥云,飞到我眼前,说要带我去给爸爸报仇!我永远忘不了这一个梦!我害怕这个梦,但我也喜欢这个梦!

“等等!”安娜将日记翻回2009年5月16日。“打爸爸的人里面居然有赵德芳叔叔……他为了不让我们认出来,居然戴着面具,齐天大圣的面具!”

“竟然是这样!”

安娜话音未落,赵雪峰冲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张照片:“这个外星俘虏,我认识!是小时候我们厂家属区有名的街溜子,就是小混混!听我父亲说,殴打坚强父亲的事,他有份!”

安娜说:“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

突然,办公室内原本明媚的光线迅速暗了下来,好像有什么东西挡住了太阳。

窗外传来喊声:“快看那是什么?”“什么东西这么大?”

第七章

第七章

4月1日上午,东亚上空出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奇景。一只遮天蔽日的恐惧魔王压破云底出现在东亚大陆上空。据同步轨道卫星宇航员坠机前报告,3月31日夜,东亚大陆上出现红光点,后来光点像蒲公英一样离开地面,飘向高空,与疑似外星人母舰的球体融合,最后形成了这只“利维坦”。

整个大陆都在血光的笼罩下颤抖。不停歇的辐照如绵久却不致死的酷刑令人群崩溃。人们陷入疯狂,自杀、互杀,一系列难以用语言形容的暴行。晨8时许,巨兽底部开始伸出无数发射着金黄色光芒的管道,直垂到地面。被金光照到的人开始变得痴狂,嘴里念念有词,“这样很好”“这样很舒服”“去到那里,我一定会变得更强大”……然后自愿走进管道里。

安娜和赵雪峰在组织平民向防空洞撤离时都被金色的光线照到,因陷入难以名状的负面情绪而昏迷。

第八章

第八章

        安娜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上拄天下拄地的巨人,正站在大地上,向远方望去,能够明显看出地面的弧度。群山峻岭只有脚踝高,云彩在膝盖旁飘荡。原地转个圈,群星就在眼前环绕,张嘴就能亲吻到月球,向上纵身一窜,就能够到太阳。烈日当头,晒得安娜头上好似要着火,她想蹲下躲躲,忽然感到脚下一软,又一陷。安娜发现自己的身体消失了,仅剩一颗头颅,一半陷入了漆黑的地下,一半还在地上。向下看,能看到无数蚂蚁正在土壤里挖洞,向上看,能看到地面上的世界——一半视野在地下,一半视野在地上。

        这时,蚂蚁巢穴里忽然出现无数闪着荧荧血光的豆子。豆子迅速变大,变成苹果。蚂蚁们四散奔逃。苹果柄迅速变长,变成枝条,向地面上方生长,聚拢。几十根枝条聚拢、融合,汇成一根树杈,几百根树杈聚拢、融合成一根十分粗壮的树干,树干向上方破土而出,顶部生出无数根须,这些根须又细又直,每一根指向一颗星星,使得整个根系好似一只受惊炸刺了的刺猬,正中央最粗的一根直直地指向太阳!

        好奇怪!这好像一棵头朝向树冠长在了地里,树根长向天空的巨大果树!

一阵剧烈的头痛令安娜惊醒,她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地下工事的医务所里。赵雪峰躺在旁边,正努力爬起来。

母舰、血光、复活的外星人、被吸进母舰的人类、头朝下的巨树……无数破碎的画面被头痛搅拌着,好像一锅烧在炉子上的稀粥。

忽然,这锅粥沸腾了!

安娜想明白了一些事情,立即拨通了父亲的电话:“爸爸!来中国前我执行的最后一次任务,是救下了一名中尉,对,叫托马斯·道奇中尉!他恢复意识了吗?我需要立即与他通话!”

五分钟后,一个虚弱而浑厚的感谢声在听筒里响起。

安娜说:“我听你的中士说过,你们在战场上见过被击杀的恐惧魔王有时会复活!它们在什么情况下会复活?你根据个人经验说就行!”

对面沉吟片刻:“一般在近距离遭遇战时,或是大规模战役时,这种情况出现的概率会升高!嗯……总之人越多,站位越密集,它们越容易复活!”

“人越多?你是指敌人越多?”

“不,是我们的人越多时,它们越容易复活!”

“你还记得当时的状况吗?”

“记得,但也没法说得太清楚。因为大都发生在轻步兵与它们近距离遭遇时。这种情况下击杀一个恐惧魔王就非常困难,根本无法形成歼灭战。所以即便击杀一个,还要应付在场的其他敌人。你知道的,迎着血光很难抬起头来,所以看不太清。但每次都有强大的气流,血光复活的过程中好像会吸收周围的空气,空气中似乎有尿骚味。再者就是……嗯……”

“没关系,你想到什么说什么。”

“每次遇到它们复活,都有牺牲战友的遗体失踪。但这可能是错觉,因为战争中遗体失踪是常事。两件事不一定有因果关系。”

一道闪电在安娜脑海中劈过,她开始自言自语:“吃人!这些恶魔,它们在吃人!可那时那玩意被高速飞行的战斗机撞成浆糊了,为什么?吃人,获得有机物。物质,那还差什么……等等!”安娜思索片刻,在手机里调出救托马斯·道奇时的录像,开始不停地慢放、回看、局部放大,嘴里念念有词:“一定会留下痕迹的,一定会的!”忽然,她大吼起来:“托马斯·道奇中尉,你的情报非常重要,十分感谢!请把电话给我爸爸!爸爸!把我救托马斯那次任务的全部信息发给我,时间、位置、周边环境,越详细越好!尽快!”她又转向赵雪峰:“我需要一个警报分析小组支援,成员里要有空天定位专家!”

两小时后,一间战情分析室内。各国专家也在场。

安娜手机里的录像被投影到大屏幕上。折断的战斗机座舱被局部放大后,通过技术手段进行了高清还原。安娜指着座舱内部说:“这是我来中国前参加的一次救援任务,期间遭遇了一个来自空中的敌人偷袭。一名勇敢的战斗机飞行员在飞机被击中即将坠毁时,自杀式撞击了空中的敌人,救了我们。然后我们向正在复活的敌人喷射烈焰,牵连了这位飞行员。现在画面展示的就是之后的情景。你们看,飞行员暴露在座舱外面的上半身骨架是焦黑色的,那是被火烧导致的,这是正常的。但他还在座舱里的下半身,为什么只剩下白色的骨架?战斗机飞行座舱舱盖是耐高温的,正常情况下,他的下半身应该留有血肉。就算是舱盖因为破损而丢失耐火性,那么下半身的骨架应该也跟上半身一样,是焦黑状的。且残留焦炭。而柏林回报的信息是,他的下半身完全是白骨状态,没有一丝碳化物,也没有高温灼烧的痕迹。那么结论只有一个,他下半身血肉的丧失不是烈焰导致的,是被吸收的!是敌人复活时吸收的!当时,我闻到一股尿骚味,那应该是敌人借用人类躯体合成自身蛋白质时产生的胺类物质。”

安娜拨动画面,将远处一尊雕像肩膀上挂着的战斗机翅膀调至画面中央,放大:“这是战斗机撞击敌人,在空中爆炸解体后落在雕像上的一截机翼。通过放大我们能看到,其中央有一个直径60公分的正圆形孔洞。柏林的技术人员现场勘查确认,这是一个非常标准的圆形,边缘非常整齐,绝不可能是爆炸产生的。而且,它的边缘残留有金属高温熔化后再凝固的痕迹。”

安娜按动遥控器,画面出现电脑特效:机鼻部的外星人残骸射出一道激光。镜头随即拉远,激光正好穿过雕像上机翼上的孔洞,射向远方天际线。画面继续拉远,地球和太空出现了。激光射入漂浮在外太空的一个巨大椭球形物体。

安娜说:“我们将复活前附着在机鼻部的外星人残骸与机翼上的奇怪孔洞连线,将直线延伸到外太空。根据当时的观测数据,在那个时间点,高度疑似外星入侵者母舰的物体正好也在这条直线上。三点在一条直线上,这一定不是巧合!我的判断是,当时,有一道肉眼不可见的高能激光由外星母舰射出,刚好射穿机翼,射入了入侵者残骸体内,为它注入了复活所需要的能量。而组成它的躯体有机物已经在撞击中严重损失,所以它需要吸收外源有机物!就是人类的躯体!那名飞行员的下半身就是被它吸收掉了。可以把这个外星文明想象成一棵树冠朝下,根系伸向太空的大果树。每只个体就是一个果子和叶子,激光就是连接母舰和个体的枝条。个体靠接收母舰的定向辐射的高能激光补充能量和交换信息,而母舰的能源来自太阳能。现在,由于我们的大力神杯计划生效。它们的个体损失严重,生成果子和叶子的有机物严重缺乏,所以它们出了绝招,开始诱惑人类走进那垂到地面的管道里,自愿被吸收。”

美国专家问:“可这类复活事件为什么没有被大规模观测到?”

安娜说:“可能是因为它们的吸收距离是有限的,且中间不能有障碍物阻隔。托马斯·道奇中尉的经验能佐证这个推测,它们与轻步兵近距离遭遇战时,更容易复活。”

俄罗斯专家问:“它们为什么不直接吸收我们的士兵?”

“是啊!这是个好问题!”安娜思索片刻,忽然瞪大眼睛,“那些开始以被光照到为乐的、陷入了癫狂的人、意志完全丧失掉的、彻底屈服的人!它们只能吸收意志完全丧失掉的人,还有死人,死人也是丧失了意志的!”

“可能还有个更大的麻烦!”赵雪峰说道,“上午我被天上的巨物照到时,感觉一根粗大的钢针扎进了我的脑子,把一大堆东西扎进了我的脑海。那是一段清晰的、细节丰富的画面!是当年夏叔叔被打时的画面。里面有我父亲,我父亲怎么会是参与殴打夏叔叔的人……”

第九章

第九章

2009年5月16日,沈阳市,五爱街南乐郊路交会口。

夏人山一边烤串一边朝街对面望,觉得正对面那家新开大商场外墙上挂着的巨幅广告里的企业家很眼熟。那是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做着“请进”的手势,嘴边的广告语是“新三好,新生态”。

“守着这么块宝地,这下生意就更好了。”他一边念叨一边将烤好的肉串递给客人,但客人递过来的钱却被另一个人的手接了过去,是高义和他的手下。

“哐哐哐……”焗了一脑袋黄毛的高义身后跟着五六个跟班,他和平常一样,没有穿制服。高义用一根铁签敲着烤炉:“怎么着?听说昨天的管理费就让你躲过去了,今天主动点吧!”

夏人山忙递烟过去:“义哥来啦!你看这不是这两天生意不好嘛!明天!明天一定补上,今天我儿子过生日,我想给他……”

“少他妈废话。生意不好?你沾了我老高家这么大的光,我还没跟你另收费呢?”高义指着对面的商场。

夏人山这才想起广告里的企业家是高义的哥哥高仁。他98年收了厂子后没有继续干,而是将地皮卖了做房地产,现在已经是名震一方的大老板了。夏人山说道:“咱两家是世交啊,咱爸和……”

“少他妈跟老子套近乎!”高义将手里的铁签扔向夏人山。

铁签扎进夏人山的胳膊里,他的火顶上来:“只见你们收费,从没见你们管理!街上的垃圾还不是我们自己收拾的!”

“奶腿儿的还敢顶嘴,哥几个,给他顺顺毛!还有旁边那个小兔崽子!”

“别碰我儿子!”

五六个人开始对夏人山拳打脚踢。反抗中,夏人山扯掉了一条围在脸上的围巾,发现围巾后面藏着的竟然是赵德芳的脸——自己好朋友的脸!

……

一个小时后,当夏人山的媳妇赶到医院见到被打断双手的丈夫时,手一抖,扔掉了买给儿子的画板,喃喃道:“现在连手也没了……”

第十章

第十章

讲述完这段画面,赵雪峰已经红了眼:“难不成敌人已经开始能编造记忆,再强行植入人的大脑了?”

安娜愣了好一会,忽然一激灵:“对!强行植入记忆,确实是强行植入的!但那不是编造的,雪峰!那不是编造的记忆,你父亲确实参与过殴打夏坚强的父亲!”

“你别开玩笑了!这怎么可能,他俩是最好的哥们!夏叔出殡时,我父亲是抬棺人……”

安娜将夏坚强的日记递过去:“你应该没有好好读过坚强的日记吧?”

“啊?哦,是的。”赵雪峰接过日记,手开始颤抖,“因为害怕回忆起往事,只读了个开头就读不下去了。”

“看看2009年5月16日那篇。”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赵雪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怎么可能!”

安娜说:“我不相信一个孩子会在自己的私人日记里撒谎!”

“可是我当时不在场啊!我怎么会想起这些事?”

安娜皱起眉头想了一会:“很可能是它们又进化了。之前的血光只能激发人神经回路和神经递质平衡异常。现在的金光却能强行给人灌注不堪的记忆。可这段记忆是哪来的呢?只有你从你父亲那!你父亲被血光照到过吗?”

赵雪峰说:“他一定出事了!”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日落后,天空中的巨物消失了。如果安娜的推测正确,它应该是去地球向阳面吸收太阳能了。

安娜和赵雪峰决定带着夏坚强,去找他的父亲赵德芳问个究竟。

赵德芳仍住在南乐郊路的机械厂职工家属楼。夏坚强和他爷爷也住在同一栋。

拉开灯,房间里空无一人。一封信在书桌上。

吾子雪峰:

父惭愧!本以为可以忘却当年丑事。可今晨被这空中妖物一照,往事泛起,如利刃穿胸!

当年你学习好,想送你上更好的私立学校。你奶奶病重,医药费厂里迟迟不给报。父拼命赚钱,无奈下岗后无一技傍身,钱总是不够。几个重担压下来,父喘不上气,只好去求高家兄弟。高义让我做他跟班,许诺可以分润管理费。我一时糊涂答应下来。

可高义让我纳个投名状,就是去打你夏叔叔!

令人恐惧的事物是有魔力的。一开始,你害怕它,厌恶它,想躲着它。但当你躲不掉时,你就会想加入它,成为它!然后你会觉得自己的心里舒服起来!

父去寻心里的舒服了!你照顾好自己!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赵雪峰去门卫室调取了小区的监控画面。发现父亲是上午8点30分离家走到街上的:他迎着金光走向一条利维坦垂下的管道,脸上带着奇怪的笑容,嘴里念念有词。同时,他的脸上开始放射血光。

安娜说:“我记得我俩是上午九点多被金光照到的。在你父亲离家后。我有个对你来说很残酷的猜测,你是军人,我要直接说给你听。你的父亲很可能被敌人的母舰吸收了。你脑海中的记忆,是外星人直接吸收掉你父亲身体后从他大脑中获得的,然后通过金光注入你的大脑。它们应该截获了所有被吸收的人类的记忆!”

赵雪峰说:“那么多记忆,外星人怎么会知道哪段记忆能对付我?”

安娜想了一会:“科技史曾昭示过这样的一条经验,越简单暴力的方式越有效。我猜测金色光线负载的信息很可能是全息的。它如一张高存储密度的U盘,负载了每个人类个体与恐惧、苦难、绝望、不堪相关联的记忆,强行向被照到的人大脑里灌注。而你对夏家的事耿耿于怀,所以被照到时,你的大脑首先识别了这段记忆。”

赵雪峰蹲下身,哭了起来。

安娜请门卫大爷与她一同出去,留赵雪峰一人在室内。

冷清的街道上,一位脊背佝偻,白发苍苍的老人戴着一副必须沾满透明胶带才不至于四分五裂的京剧脸谱面具,手里挥舞着一根拖布杆,踽踽独行,嘴里不停地念叨:“儿子别怕!俺老孙来也!孙儿别怕!俺老孙来也!何方妖孽,敢欺我儿孙……”夏坚强默默地跟在老人身后。

安娜问门卫大爷:“这位老人家是谁?”

“夏坚强的爷爷。”

“为什么不送他去医院?”

“他儿子夏人山就是在这条街上被打残的,从疯了以后他就不肯离开这条街。谁劝他他就用拖布杆抡谁。”

赵雪峰忽然推门出来:“我刚刚接到参谋部短讯。今晨的金光包含的信息密度是血光的指数级倍数。你的猜测很可能是正确的。短讯里还说,据初步统计,仅仅今天日间,整个东亚地区就有约150万平民和5万军人失踪,怀疑是被敌人母舰吸收了。”

安娜说:“那玩意明早一定还会回来!照这个速度,坚持不了3天,整个东亚社会就会崩溃。”

赵雪峰神色黯淡:“这次,你有办法吗?”

安娜低头想了好一会儿,面色逐渐凝重,又慢慢变得惶恐,紧接着一抹狠厉在她眼中闪过。她猛然转头看向远处夏坚强的方向,提高了嗓门:“除非、除非有这样一个人,他的恐惧、苦难、绝望、不堪记忆中存在某些特别的元素。这个元素对绝大多数人来说却是美好的,令人振奋的。敌人光线武器的弱点是负载的信息是全息的,只要吸收到一个人的恐惧记忆,就要将其中的元素向全体人类广播。” “哪有这样的人啊?他得经历什么样的……”赵雪峰顿住了,声音越来越低,“网上常说,你们欧美人有蜘蛛侠、美国队长、钢铁侠一大帮人维护正义。而我们中国人500年来,只有齐天大圣为我们斩妖除魔。可那猴子给我们留下的都是美好的回忆,除非像坚强那样,等等,你是说……坚强……”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其后发生的事情可见于多种记载,有正史的言简意赅,有野史的生动传奇。其中国史是这样记载的:

战区司令某中将及时听取情报,准确分析,果断出兵,挫败了敌对我沈阳城内一重要人员目标的图谋,为日后的战略大反攻打下坚实基础。

但人们更愿意相信一段在网上流传甚广的演义体野史:

那一日,东方日出,妖物再临,荼毒生灵,金光漫天,形势火急。

小英雄夏坚强被那金光一照,历历往事涌上心头:双亲下岗,父亲被殴、羞愤自戕,母亲出走,爷爷疯癫,病院受苦……登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只见他将头顶的锅摘下,探衣袖擦去水彩笔画的紧箍,从怀里掏出两根雉鸡尾羽,插进头发里,昂首挺胸,朝天点指,大喝一声:“如来!如——来——如——来——凡人观尔法相庄严,你孙爷爷看你却是妖气冲天。尔害我朋友,害我爷爷,祸害百姓,伤天害理,妄尊佛祖。我与你一天二地仇,三江四海恨!看老孙今天不撕了你的画皮,现了你的原形!让尔还我的父亲!还我母亲!还我爷爷!还我的画笔!纳——命来!”

小英雄将亮银斗篷甩在一旁,一挥手中棒,冲进那弥天妖物垂下来的根须里。

其后的几个时辰里,空中的巨兽在中国人的眼中化成了脚踩七彩祥云,身披铠甲上下翻飞的齐天大圣——真正的齐天大圣!

 其后发生的事情在史料中亦能见端倪:

      2026年4月10日,俄叛军突破长春长白山防线,兵临沈阳城下,与联军陷入惨烈巷战。赵雪峰上尉作为技术兵接到撤退命令后仍坚持留下,于五爱街巷战中力战牺牲。

      2026年5月,安娜献出自己的一半大脑,诱敌吸收。自此,欧美人对血光完全免疫,因为被血光照到时,他们总能看到98年世界杯的盛况,听到《生命之杯》在高唱。安娜一直活到65岁,育有2子。弥留之际,牧师问她有什么要忏悔时。她说出了最后一句话:“后悔之事唯有一件。”

      二等兵米歇尔·道奇于2026年世界杯开幕式当晚的场馆外围保卫战中阵亡。他被一道死光拦腰打断,临死前战地牧师要他忏悔时他说出了最后一句话:“不后悔事唯有一件。”

      他的哥哥托马斯·道奇中尉活了下来。

      根据安娜的推测,外星母舰只能吸收完全屈服或者死去的人类躯体。所以,有两种猜测,夏坚强要么在冲向敌人时因被金光照到而彻底屈服,要么是使用了什么办法,在最后一刻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人们当然更愿意相信后者。

      地球保卫战一直持续到2030年,以人类的全面胜利告终。8年中人类联军共伤亡5亿3923万4563人,平民伤亡13亿5762万人,每个人的名字都被历史铭记了。

      夏坚强与安娜的故事后来被一位名不见经传的作家写成了网络小说,开篇词是这样的:越是被正史刻意抹去的事情越是不容易过去,它们要么在历史的天空里劈出惊雷,要么在未来的大地上绽出血光……

      人类缴获了敌人的母舰核心,破译了中央系统里存储的所有信息,发现40年前敌人的侦察兵就已潜入地球收集情报。这是一个毫无情感、绝对理性的文明,它们有一套战略情报分析、决策系统,依据侦察兵上报的情报以判断是否入侵目标文明。夏人山一家一直作为研究样本被监视、扫描。安娜在监视档案中找到了夏人山被打当天的监控材料。令人深思的是,该材料是决策系统决定入侵地球前采纳的最后一份情报。

      2036年5月16日。一尊头顶齐天大圣京剧脸谱面具,手持铁棒,着装滑稽,满面嬉笑的青年铜像矗立在中国辽宁省沈阳市五爱街与南乐郊路交会口,脚下刻有联合国的铭文,纪念他为人类做出的贡献。

      有人在街对面以他的名义注册了一间画具店,生意兴隆。

      你今天去那里,还能看到那个挥舞铁棒的青年。

审校:东方木、于苏斯、电蓝
德国文化顾问:赵佳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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