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杨在
杨在,九零后,中文系毕业,曾担任教材编辑及留学顾问等职务,现居香港。自由工作者,专注于文字创作和古文字研究。作品散见于《大头菜文艺月刊》《香港文学》等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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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现代学者从科学角度来探寻龙的真身的过程中,对“烛龙”的研究是很有代表性的。
关于烛龙的神话记载见诸《山海经》《楚辞》和《淮南子》等众多古籍,如:《山海经·大荒北经》的“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视乃明,不食、不寝、不息,风雨是谒,是烛九阴,是谓烛龙”,《山海经·海外北经》的“钟山之神,名曰烛阴,视为昼,瞑为夜,吹为冬,呼为夏,不饮,不食,不息,息为风,身长千里。在无䏿之东。其为物,人面,蛇身,赤色,居钟山下”;又如:《楚辞·天问》的“西北辟启,何气通焉?日安不到?烛龙何照?”以及《淮南子‧地形》的“烛龙在雁门北,蔽于委羽之山,不见日,其神,人面龙身而无足”等。
对于烛龙的真身,历来有不少说法。有学者认为它就是古籍中的“祝融”;是古籍中司掌地下幽都的“句龙”“后伯”和“土伯”;是苍龙七宿;更有学者提出烛龙神话是初民时期生殖器崇拜的衍化。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20世纪80年代开始出现的一个新观点被越来越多学者接受:烛龙就是北极光。是的,一条神话故事里的龙,在不少中外学者的考证下,和北极光这天文现象联系在了一起,乍一看实在让人觉得匪夷所思。可是,如果我们顺着这些学者的研究脉络一起抽丝剥茧地去还原这条“身长千里,闭眼的时候天就暗了,睁眼的时候天就亮了,人面蛇身的红色巨龙”的真面目,就会发出一声感叹:我的那些老祖宗们是真有想象力啊。
关于烛龙就是极光的考证
最早考证“烛龙”就是“北极光”(Aurora Borealis)现象的是日本学者神田选吉,他在大约一百年前就提出了这一说法。20世纪80年代,张明华和何新也都相继提出相同看法,虽然二人在论证过程中均存在部分值得商榷的矛盾疏漏之处,但他们提出的观点却很有价值。20世纪90年代,台湾的蔡哲茂在对张何二人的论证“取其精华,驳其糟糠”的基础上做了进一步补充说明,从烛龙出现的方位、烛龙所在的地方、烛龙与极光的形象对比等方面进行证明。我们接下来就利用这些学者在上世纪末的研究发现和本世纪新的科学材料,来介绍烛龙与极光的关系。
极光的产生,是由于太阳发出的太阳风的带电粒子经由地球磁场引导,从高纬度的北极圈、南极圈附近进入地球高层大气层。进入以后,带电粒子因为撞击到大气层里的空气而发光,这些亮光就是极光,如果有人正好站在底下抬头望天空就可看到高空中出现的绚丽多彩、形态万千的光彩。
有趣的是,磁极点的南北极和地球自转的南北极并不重合,地球磁场的磁极点长期都在南极、北极附近大约一两千公里的范围内,绕来绕去地漂移着。
北极光是出现在北方的极光,而“烛龙”出没的地方也刚好在北方。
成书于战国至汉初时期的《山海经》距今已经有两千多年历史,书中《山海经·海外北经》记载“钟山之神,名曰烛阴”,《山海经·大荒北经》也有“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是烛九阴,是谓烛龙”的记载。
这两段记载中的“烛阴”就是“烛九阴”,也就是“烛龙”,它是钟山的神。学者在考查“章尾山”古音和古籍中的不同记载后,指出“章尾山”指的也是“钟山”。
顾实在《穆天子传西征讲疏》中通过对“钟”字与“舂”字为同音通用字的分析,得出结论“钟山”即“舂山”,又在汉朝开始因为山上多生野葱或山崖葱翠而被人们称为“葱岭”,再以其他古籍所载为证,指出“钟山”就是位于我国最西部,昆仑山西北部的帕米尔高原。
帕米尔高原在古代称为不周山,关于它的记载最早见于《山海经·大荒西经》“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屈原在《离骚》中也有“路不周以左转兮,指西海以为期”的描述。可见早在春秋战国时期,人们已经和远在西域的帕米尔高原周围或者更远的民众有了接触交流。而到了国力强盛的西汉时期,商人沿丝绸之路往来地中海各国时,更是必须穿越此地。
大家耳熟能详的共工撞倒不周山的神话故事也正是这个“不周山”。西王母所在的昆仑山也正位于西起于帕米尔高原东部的昆仑山脉中。此外,《三家注史记·三皇本纪》中也有伏羲和女娲居住在昆仑山上的记载。这类距今已经有360万年历史,记载了人类从诞生到发展的重要历程的昆仑神话,反映出了我国各民族在生存与发展过程中的诸多生活习俗。因此,同样是出现在“西北海之外”的烛龙居住在帕米尔高原也就不足为奇了。
再具体一点来说,关于烛龙出现的方位的记载,也多和“西北”方向有关,如“西北海之外”“西北辟启”等。也就是说,古书中记载的钟山的神——烛龙是住在中国西北方向的帕米尔高原上。战国时代,帕米尔高原就是边境了,因此也可称为“边舂之山”,在战国时期人们的理解中,这里就是天下最高的山,也是在边境上西北方向最高的山了。
古籍中对于烛龙所在的“钟山”除了指出是在西北方向外,也有部分古籍具体描写了这座山的环境,如《楚辞·大招》中的“天白顥顥,寒凝凝只”,也就是说“天空一片白茫茫的飞雪,寒冷的水凝结成冰”。帕米尔高原分为东西两部,位于我国境内的是东帕米尔,地形较开阔坦荡,由两条西北到东南方向的积雪山脉和一组河谷湖盆构成。唐朝玄奘在《大唐西域记》里将帕米尔高原称为“波谜罗川”,记载如下:“据两雪山间,故寒风凄劲,春夏飞雪,昼夜飘风。”由此可见,帕米尔高原的环境特征正好符合《楚辞·大招》中对钟山环境的描述。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东帕米尔海拔的绝对高度在五千米到六千米。相对高度不超过一千米到一千五百米。有些对烛龙即北极光这一观点提出质疑的人会因为古籍中记载的“钟山之神”“居钟山下”等描述,在不考察“钟山”实际所在的情况下,就说出“烛龙是山神,住在山下”“烛龙的位置极低,在地平线附近活动”以及“山可以把烛龙遮挡住”等无稽之谈。在明白了原来“钟山”就是被古波斯人称为“世界屋脊”的帕米尔高原后,应该不会再那样想了。
当然,可能也有人会提出疑问了,《淮南子·地形训》中“烛龙在雁门北,蔽于委羽之山”说烛龙是在雁门北,这又是怎么一回事?据张明华考证,《淮南子》里提到的雁门和委羽山就是今天的雁门北或河套地区。至于为什么《淮南子》里面的记载与《山海经》的不同,蔡哲茂给出的解释是:成书于汉朝的《淮南子》里关于烛龙的记载实际上有不少是套用了更早期的《楚辞》和《山海经》等典籍中的记载,又因当时汉朝人将烛龙神话套用在他们在雁门山一带所观察到的北极光现象,于是在《淮南子》中就将烛龙安置到了雁门北,而不是先秦时期人们见到和记载的钟山了。
帕米尔高原在《山海经》中记载为位于“西北海之外”的“钟山”,这也与古人观看极光时的方位一致。如《晋书‧帝纪第七显宗成帝》中“是岁,天裂西北”记录的就是咸和四年发生在西北方的一次极光现象,此外还有《晋书·天文志》中“惠帝元康二年二月,天西北大裂”和《隋书·天文志》中“三年(北齐后主元统三年)五月戊寅,甲夜,西北有赤气竟天,夜中始灭”等众多记载。这些记载中的“天裂”正是古人对极光现象的称呼。
在了解了烛龙所在之后,我们要想进一步说明烛龙就是北极光现象,就不得不证明二者在形态上的联系。
古书中对烛龙形象的描述,总结起来大致是“身长千里”“人面蛇身而赤”“人面、蛇身、赤色”“人面龙身而无足”等。撇除可能因图腾文化和崇拜敬仰而产生的“人面蛇身”的描述不谈,归结起来则是“长千里”和“赤色”两大特征。
根据国立台湾师范大学的徐胜一、张纬伦、萧倩慧三人的研究,在历史记载中,北极光的名称和描述方式主要分为三种。一是以“妖星”“瑞星”等星名描述,如《史记·天官书》中的“枉矢”:状类大流星,蛇行而苍黑,望之如毛羽然。“枉”是屈曲的意思,“矢”就是箭矢。羽毛是极光中平行短射线光束的形象说明,加上蛇行、苍黑等描述,就描绘出了苍黑的、复曲式的射线光带型的极光图像。第二种则是以直观形象词汇来描述极光,如“赤火”“庆云”和“天裂”等。第三种则是以“气”来称呼,如“赤气”“黄气”和“紫气”等,这种也是最重要的一种形式。
清朝咸丰己未年的《栾城县志·祥异卷》中记载:“已未九年春三月壬辰,天狗过境,左旋入于东北,声如雷。秋八月癸卯夜,赤气起于西北,亘于东北,平明始灭。”文中“赤气起于西北”的咸丰己未年是1859年,秋八月癸卯夜是9月1日晚。根据历史资料记载,在1859年9月1日和2日,地球上发生了有纪录以来最大的地磁风暴,全球各地都可以看到极光,甚至有人在赤道附近看见了极光。这也正是著名的“卡灵顿事件”。
既然极光在古书上有“赤气”“紫气”“黄气”等各种颜色,那么为什么烛龙只是红色的?
戴念祖和陈美东说:“极光出现的高度愈高则红光度就愈强,而极光的平均高度是随着纬度的降低而增高的,这就造成了在中低纬度出现的极光红色成分较多的现象,所以东方三国古代极光的颜色以红色为主是有道理的。”
去年12月出现在我国的几次极光现象中,黑龙江和新疆部分地区见到的是红色或者绿色的极光,而在漠河北极村出现的红绿色的“西瓜配色极光”更是引起众多讨论。专家则指出“绿色极光对于我国来说更难看到”。
因此,我国的烛龙是一条“红龙”而非“绿龙”“黄龙”或者“紫龙”显然更为合理。上述材料都足证古人所说的“赤气”即“北极光”,而身长千里的赤龙正是这北极光的神化形象。
关于“烛龙即北极光”说法的辩证
当然,对于烛龙就是北极光的说法,也有人提出反对。
在不同的质疑声中,较多人提出的就是不该将古籍中的“北极”和现代地理学上的“北极圈”相提并论,混为一谈。
首先需要明确的是,中国古籍中的“北极”一词往往指的是“极北之地”,即“向北的尽头”。当然,这个“北”它也只是一个方位,并不实际指任何一个地方,这个“北”可以指当时国土的北地,也可以指超出国土范围的北地,但也毫无疑问并非实指“北极圈”这个地理位置。因此若将古籍中的“北极”等同于“北极圈”则毋庸置疑是不合适的。
然而,部分人针对“烛龙就是北极光”早期论者提出的批评,指他们缺乏常识,将古籍中的“北极”当作是“北极圈”,在我看来也是不必要的。20世纪中后期,电视、电脑和网络在中国尚未普及,交通依旧不便利,因此无法从影像资料或者亲眼目睹的途径看到北极光,人们对于极光的形象普遍缺乏认知。要想将烛龙的极光讲好讲清楚,就必须先介绍好实际的极光形象,那么,以最有可能为人熟知的北极圈的极光以及该地区的环境特点,被更多地引用和描述。在许多人看来,这些极光现象的源头就在北极圈,故此在论述的时候时常提及“北极圈”和“北极光”等词。
当然,作为最早提出烛龙就是北极光的学者之一,何新在提出此观点的《诸神的起源》(后改名为《中国远古神话与历史新探》)一书中,将《吕氏春秋·有始篇》中的“当枢之下无昼夜”的“当枢之下”解释成“北极之下”,以及提出我国远古先民在新石器时代就已经进入到西伯利亚以北地区的说法,确实并不恰当。之后的学者已多有指正。这也不影响烛龙就是北极光的论证。
我们需要明白的一点就是,“烛龙就是北极光”的观点从一开始就并不是试图证明,也不应该试图去证明“烛龙是北极圈里的北极光”。如果要更严谨一点的话,大概可以这样说:“烛龙是出现在我国帕米尔的红色极光”,再简单一点就是“烛龙就是极光”。这样一来,“北极”与“北极圈”或者现代地理意义上的“北极”也就完全没有关系了,它就只是一个纯粹的表示方位的词语罢了。
也有学者质疑,极光常见于五六十度的高纬度地区,但是我国东北部和西北部只有少部分地区的纬度是在五十度左右或者接近五十度,因此不可能经常观察到极光。进而指出《山海经》中对烛龙具体形象的描述不可能是源自古人只见过一两次的极光。
这里,我们就需要从两个方面来回答:古代是否真的不可能经常观察到极光?若否,基于上述观点提及的纬度限制,我国先民又为什么能够观察到北极光继而还将它想象成烛龙记载下来呢?
关于极光现象的记载,古籍中比比皆是,上文已经提到不少。也有不少学者对古代的极光现象做了研究。上述台湾的徐胜一等人对古代中国极光纪录做了详细统计整理,从公元前两三千年的传说时代到公元一七四七年止,有史料记载的古代中国极光共计有二百九十四次。在西汉时候,人们已经把极光看成是一种神光或神气,是一种吉兆。在西汉以后,把极光和战斗流血或其他各种天灾人祸相联系的情况日益增多。除了大量的文字记载外,中国古代还对极光进行图绘。该统计资料足以证明在古代中国,极光并非百年一见。
中国古籍中关于极光的最古老记载更是可以追溯到近三千年前。成书于公元前三至四世纪战国时魏国的史书《竹书纪年》,记载了夏、商、周时期的史事和天空中不寻常的偶发事件。书中有“昭王末年,夜清,五色光贯紫微,其王南巡不返”的记载,说的是周昭王末期的一个夜色晴朗的晚上,在北方天空看到有五色光横贯紫微垣,这一年,周昭王南巡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2022年,加拿大研究员马里纳斯·安东尼·范德斯路易斯(Marinus Anthony van der Sluijs)及名古屋大学特任助教早川尚志在《太空科学进展》(Advances in Space Research)期刊发表了《中国古代文献中发现最古老的极光之记载》。研究人员使用最新的中国历史年表,选定了这次“五色光”最可能出现在公元前977年或957年。
研究人员发现“五色光”的纪录与地磁风暴一致。当中纬度极光足够明亮时,可以呈现出多种颜色的奇观。地球的磁北极在公元前10世纪中叶向欧亚大陆一侧倾斜,比现在距中国中部更靠近约15°,因此,在中国中部可以看到极光椭圆区,估计在这种情况下极光椭圆区可能位于磁纬度40°或更小的区域。这无疑是对上述第二个思考的合理解答。
无独有偶,时任台湾中央大学地球科学院院长赵丰在2009年的一场演讲中也给出了相似的科学解释:“因为磁极点的漂移,有可能三四千年前北方磁极点在亚洲这一侧。”他还指出:“实际说来也真是这样,现在的北方磁极点若依势再继续漂移,可能几十年后就要越过北极移向西伯利亚。我猜测,很可能远古时期就是如此,早期中原人只要更靠近北方一些,就有机会看到极光。因此我做了一个小结论:烛龙走了,到美国去了,但还是会回来的。”
我国领土最北端的漠河是中国唯一一个还能够看到极昼和极夜现象的地方。漠河里的北极村作为中国最北的城镇,每年夏至前后,一天二十四小时几乎都是白昼。如果配合磁极点漂移的解释,我们可以大胆猜测,在烛龙神话诞生的时期,先民在“更靠近北方一些”的地方不但可以看到极光,或许也能看到极昼和极夜的现象,故此才有了关于烛龙的“其瞑乃晦,其视乃明”“视为昼,瞑为夜,吹为冬,呼为夏”“气为寒暑,眼作昏明”这类能控制天色明暗和四时节气的神力。
如果我们从上文提到的去年发生在我国的几次极光现象来看,也可以为上述的观点提供一些额外的理据。去年12月1日19时左右,漠河再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极光现象。此后,北京北部也出现了有记录以来的第二次极光,内蒙古额尔古纳市多地首次发现极光现象。造成极光出现在北京这样低纬度地区的原因之一,正是因为地球磁极的位置正在逐渐向俄罗斯与我国的方向漂移。正是赵丰所说的“(北方磁极点)可能几十年后就要越过北极移向西伯利亚”的具体表现。
著名美国汉学家夏含夷(Edward L. Shaughnessy)在他的论著《Before Confucius》中就提出“龙在中国神话中的具体象征当系基于自然现象的观测”。(Still, the attributes of the dragon were so firmly fixed in China’s ancient mythology that it had to be based on some natural phenomenon.)早期中国神话中的龙形象不一,相关神话传说也不尽相同,是否所有中国神话中的龙的具体象征都是基于自然现象的观测还有待商榷。但是,综上所述,我们可以肯定,“烛龙”这条身长千里的红色巨龙毫无疑问就是极光这一自然现象。至于后来的烛龙神话中说烛龙是“人面”“五足”和“直目正乘”,蔡哲茂说是后来才渐渐添加上附会的,不无道理。
参考资料:
蔡哲茂:《烛龙神话的研究——以现代天文学来印证》
赵丰:《追龙任务——从地球科学追寻龙的起源》
徐胜一、张纬伦、萧倩慧:《极光——天地舞动的精灵》
马里纳斯·安东尼·范德斯路易斯(Marinus Anthony van der Sluijs)、早川尚志《中国古代文献中发现最古老的极光之记载》
郑吉雄:《海外汉学发展论衡——以欧美为范畴》
夏含夷(Edward L. Shaughnessy):《Before Confucius》
韩湖初:《对“烛龙神话即极光现象”说的质疑》
网络资料:
中国青年网吴婧怡:《我国北方多地“极光”刷屏 未必有看上去那么“美”》
博主石头布:《龙的真容——17:烛龙真的是北极光吗?》
博主航天辐射:《我国古书关于极光的记录》
审校:宇镭、于苏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