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新丰昔客

新丰昔客，新人科幻作者，1994年生于中国东北，硕士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现居吉林长春。曾从事独立游戏制作、图书出版等职业，编有儿童绘本十余本。现从事科技期刊编辑工作。热爱阅读，业余时间写作。

正文：

地球生命的演化，本质上是不同类型的遗传物质以“基因”为最小单位自我复制的比赛。基因存在的终极目的，就是将自身尽可能多地复制给整个群体，复制得越多，它就越成功。而模因是一种类似基因的、能够实现自我复制的信息。它们不像基因在生物代际传播，而是从一个人的脑子扩散到另一个的脑子里。但说到底，它与基因的终极目的仍然相同，那就是复制自己。举个例子，蒙娜丽莎的微笑就是一个成功的模因，它已经在人类文化中持续传播了数百年，不断被复制，并持续发生突变（无论良性的还是恶性的），至今仍未有衰败的迹象。

不过我们今天不讨论蒙娜丽莎，我们讨论龙。没错，龙是一个模因。

请看这幅照片。在北京紫禁城的九龙壁上，可以观察到典型的东亚文化的云龙形象。它有修长似蛇的身躯，无翼、鹿角而牛首，长须、有数量不等的鳞爪，且鳞爪的数量与其象征意义有密切的联系。云龙的形象往往伴随着祥云图案，且龙身经常呈盘绕状，无扭结，以其一部分隐入祥云后，为图案增加立体感与神秘感。

这种长条形状盘成的灵性图腾就是我们讨论的对象：龙的模因；另一些“龙”则不在讨论范围。数千万年前，地球曾由一类爬行动物主宰，这些动物的骨骼化石被发现后，被学者冠以“龙”的称谓，然而它们实际和东亚文化的云龙形象并非同源。另外，一些观点将另一种起源自东地中海传说的带翅、双足直立、有长尾、善于喷火的龙模因与云龙混为一谈，这也是不正确的，这两种模因拥有各自独立的起源。

请看这只明宣德青花海水高脚云龙纹杯。这是明宣宗朱瞻基命令官窑烧制的，专供皇室成员使用的高级奢侈品。在杯腹位置，使用波斯进口的苏麻离青颜料绘制了一只盘卧在水天之间的云龙。在烧制时，匠人参照描样，不断将这个图案描摹到杯子上，使所有烧好的杯子都带上了相同的图案；看到图案的人将它刻进自己记忆中，这就是龙模因的复制过程之一。

除此之外，龙还有数不清的自我复制方式。这个模因在东亚文化中极为成功，不断出现在各类神话、传说、记载、创作中，口耳相传，生生不息。没有任何证据表面地球上出现过真实存在的龙，没有化石，没有目击证据，没有龙存在的科学解释，但基于模因学的传播方式，龙已经在地球上繁衍存续了数千年。

1. 龙作为模因的特征

像基因一样，模因在传播中也会经历突变、重组、优胜劣汰。将龙放置在模因学的视角下审视，就不得不注意到它与生物演化类似的发展规律，尽管地球上并不存在龙这种生物，尽管来自神话传说的生物并不总是会进化。

请看这只红山文化出土的玉猪龙雕饰：它呈一个C型，或像一只即将衔住尾巴的蛇；一端的龙头还没发育出复杂的特征，更像是野猪的头颅，形似爬行动物胚胎的肢体也还没有长出鳞爪。这是最早的龙模因，是龙模因的胚胎。在公元前3000年的红山文化，这个从物理形式中抽象出的模因胚胎，又以玉雕作为载体，被复制了成百上千份，并传播到了古中国北方的广泛区域。

然后是周而复始的演变。在这个过程中，龙长出了蛇的身体，鹿的长角，马的鼻子，鹰的利爪，鱼的尾鳍……它们是最原始的图腾，是古人类的部落徽记，也是原始的亚模因，被当时盛行于东亚的龙模因吸纳，最终整合为日后出现在云龙纹杯和九龙壁上的形象。

我们有理由相信，龙是人类现存最古早的模因之一——比它更早被创造的模因多已失传，而如今流行的模因往往不如它古老。最迟在古代中国商周时期，龙模因就已初步定型，并享有一个专有的象形符号。这个模因的长寿让它在东亚文化中蚀刻下了深深的印记，以至于进入封建时代后，龙成为了帝王的象征，也被人为赋予了能兴云布雨的神力。百姓祭祀龙王，主要目的是“贿赂”掌管天下水系的神祇，乞求他们既不要过多降下雨水，徒然增长河流的水位，更勿滴雨不落，导致淫旱猖獗。

龙在东亚文化中的寓意是吉祥的，这是必须强调的一点。它的神力体现在调节天气，滋润作物，确保当时绝大多数栉风沐雨的人口粮食有良好的收成。即使掌握着权柄，龙却与人秋毫无犯。在现代文化中，外星人这个模因常以侵略者的形象出现，他们总是殖民、侵略、杀光地球上的土著，将地球改造成外星人母星的模样，或者大肆掠夺地球的资源；这和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如果一只龙来到地面，它绝不必担心被鹰派分子捕获后进行活体解剖实验。人龙之间并不存在利益冲突。耶和华对有罪的人类降下绝罚，宙斯抢夺人类的妻子，而东方神话中的龙从不报复人类，人类也从不与龙敌对。

龙不会面对面管辖世俗事务；它们和凡人的生活隔着一层戳不破的薄膜，以香火或神秘的征兆沟通。祭祀和巫蛊并不是龙的特权。通过向神祇贡献有价值物——香火、常见的有钱物、食物或劳力——以与神祇达成契约，从而获得利益，这种行为深深根植在绝大多数文化的源头，只不过对龙王——以及龙王的对立面，旱雩之神——的祭祀尤盛。请看这座祀庙的复原图。端坐在中间，接受顶礼膜拜的就是人格化的龙。在第四小冰期发生的明末清初时代，这种寺庙遍布整个东亚大地，不计其数。

在东亚文化中，没有关于龙生命周期的说法。龙被认为是长寿的，长寿到可以不死。住在东海龙宫里的龙王可以像古代王爷一样生儿育女——尽管多数人不愿承认龙有性别，或能够进行有性繁殖——其中一些儿孙甚至会因为非自然原因死亡（参与了其他超自然势力的争斗），但他们永远不会自然死亡，也永远不能继承父王的王位。没有代际继承制度，龙族的社会是固定、静止的。这是龙模因与朴素文化理念，而非自然科学挂钩导致的必然结果。如果人们相信龙不会死，龙就不会死。

另一个值得注意的朴素理念是，龙的利爪并不是用来爬行的；即使早期的龙形象存在一定和田野的关系——比如《易经·乾卦》九二爻“见龙在田”——它也在漫长的岁月中消逝了。龙变成了一种虽然没有功能性飞翼，却能在云层中遨游的神物，利爪反倒成了装饰。龙不会用爪子刨地，也不会打洞，更不会操作精密设备。

2. 龙形象的溯源工作

不得不说，我们对龙形象的溯源工作做得太晚了。漫长的封建时代以来，龙的形象几乎一直保持不变，根本不需要进行大规模的模因溯源。成百上千年来，东亚大地上祭祀的龙王庙里都供奉着大类相同的形象。接着进入了工业时代，信仰危机席卷华夏；然后20世纪诞生的互联网在刚刚过去的21世纪又掀起了一场可以比拟寒武纪生物大爆发的模因革命，如今盛行在现代文化中的诸类模因，都能从互联网上找到起源。龙模因也跟着进入了高速迭代的时代。

我们遇到了大量卡通化的龙，一些龙甚至成了英雄角色的坐骑，另一些成了宠物收集类游戏里的角色；即使云龙也开始变得善恶不分，大量来自恐龙和恶龙的模因被粗暴移植到龙模因上，削弱了龙的正面形象；龙被褫夺了神格，赋予了人格，出现了大量龙的拟人形象，甚至是娘化的形象——然后，度过剧烈激荡的21世纪后半叶，我们会忽然发现，龙形象的模因，在人类文化中，功能性灭绝了。

模因的灭绝是不可避免的。某些模因会繁荣发展，某些模因则在进化的浪潮中凋零，等待最后一个记得该模因的文化传承者将其忘却。但为什么是龙？一方面，龙这个形象已经有几个时代没有吸收过新的概念了：自从它定型开始，在进入新的时代后，没有人为它加上火箭喷射器、镭射激光眼，给它玩手机……另一方面，更多要么功能性更强、要么污染性更强的模因充斥着大众文化的传播路径，挤占了那些劣势模因的空间。而此时，龙却不再实现功能：技术革命带来全球性的信仰倒塌，如今的地球上已经很难找到希望通过供奉龙神乞求风调雨顺的人了。整个21世纪后半叶，没有建成一座祭祀龙王的祀庙。

为了我们接下来的行动，是完全有必要对龙模因进行文化溯源的。这将决定我们全体族人的命运走向。最终获得确认的龙模因的标准型如下：

• 一种从未在地球上真实存在过的生物，

• 象征着吉祥如意、风调雨顺，而不是邪恶、贪婪，

• 神秘、不可接触，具有超自然的支配力，

• 蛇身，牛首，鹿角，马鼻，长须，突眼，鹰爪，鱼尾，从云而生，有鳞。

请看这张图片，图片上的龙即经过确认的龙模因标准型。这是我和高等科学研究院的专家们共同研讨得到的结果。

3. 龙模因的利用

在对龙模因进行利用前，还需进行一项工作，就是将龙模因的标准型稍事修改，并进行广泛的扩散。这是一种人为推动模因传播，并发生定向变异的过程，我们称之为模因定向演化，或模因兑现。

这并非没有先例。公元2013年前，“暗网”只是一个长期流行于互联网中的都市传说，它声称供97%的互联网用户访问的面向常规搜索引擎的网络只占万维网全部内容的3%，而剩下97%的内容无法被常规搜索引擎索引，只能借助特殊渠道才能匿名访问，而只有3%的人有访问权限。与暗网模因发生连接最多的，是其他关于互联网的都市传说，例如浏览后会导致用户陷入疯狂的网页，或通往黑暗异次元世界的入口等。

一些黑客团体在认识到暗网概念有利可图后，将这个模因兑现为了一个实体平台。然而，即使100年后的今天，暗网的规模仍达不到万维网全部内容的3%，更遑论97%。暗网都市传说的属性被刻意掩盖了。另一些原本不现于暗网模因的附加概念，如器官贩卖和虚拟货币交易——这个模因比暗网年轻——则加了进来。

经过模因兑现，暗网模因被稍事修改，从恐怖传说，变成了地下购物平台。最值得注意的是，绝大多数人并不能感知到模因兑现的过程，哪怕它就活生生发生在面前。人类的认知一旦接受了一个概念图式，便再难以分辨这个概念的拟态。

我们将雇佣那些头脑灵活的黑客团体的后继者完成模因兑现。潜伏在互联网和其他文化传播行业的机器将开足马力，不断复制、传播龙的模因。龙模因将在22世纪彻底复活，以如下形式：

• 区分云龙与火龙、恐龙的形象。强调云龙的独立文化起源。

• 抑制那些寄托云龙形象，但有损其吉祥或超自然属性的模因的传播，突出树立云龙的正面形象。龙是祥瑞，是善意的化身。

• 抑制云龙的变种，如狻猊、狴犴、赑屃等亚模因的传播，突出云龙标准型模因的传播。

• 在模因传播过程中，逐步替代云龙标准型，缩短龙须的长度，直到不超过龙面部长度的1/4；减弱其头角的锋利感，突出形似鹿茸的幼态感；逐步增大龙眼尺寸，使其面积相较标准型增大300%；将其体长规定为3-5米。

• 将龙的鳞爪数量规定为8只，呈4对双侧对称排列，前4爪5趾，其中1趾与另外4趾对掌，后4爪4趾，无对掌结构。

• 为龙模因增加一个亚模因，即多数龙喜欢盘栖在高山之巅，并喜欢在坚硬的岩石上磨爪。为以防万一，凡人应忌讳在此时与龙产生任何形式的接触。

抑制以下可能出现的模因的传播：龙能通人性、会说话；龙的超自然力量的科学解释；龙的社会结构与组织形态；龙与外星智慧生命的联系……

• 必要时，增加云龙真实存在的证据，如杜撰的神秘学典籍、视频或目击者报告。

预计整个模因兑现行动将在3-5年内取得进展，5-10年内完成。完成后，即刻进行最终计划。最终计划一共分为三个步骤：

首先，在埃安斯特拉星和太平洋底部同时打开传送门，进行空间折跃，运送先遣队员及建筑材料，逐步建成海底基地。海底基地将供我族大部分成员使用，避免与人类文明的过度接触。

建成基地后，逐步与人类实现接触。接触时，统一向地球人自称“龙族”，是超自然的神祇，来自“天庭”或“东海龙宫”，由“龙王”管辖。我们在宇宙中搜寻了数个世代，才在恒河沙数般的文明中找到了这个龙模因，它与我们埃安斯特拉龙族的外形几乎一模一样，地球人不会有一丁点怀疑；他们只会以为是神龙现了真身。不过，为避免与地球人的认知产生冲突，决不能对外透露我们龙族实行民主选举的制度，每500-1000年推选一位执政。所有推选的执政对外均应自称龙王敖广。

负责接触的成员需长期搭载隐形反重力模块，并主要在对流层、平流层的自然云中活动，活动时，尽量不同时将头部和尾部暴露在视线观测下。必要时可以使用水雾生成装置制造人工祥云，以对人类隐藏活动。所有族人应与地球人类，尤其是东亚文化圈内成员保持距离感、神秘感，不得被观测到进食、繁衍或死亡的状态。幼年龙族成员，在脱离“玉猪龙”形态前，不得擅自与人类接触。任何龙不得透露我族的外星起源，更决不能对外泄露我族母星已遭受生态性毁灭，不得不进行星际移民的事实。尤其应当注意，我们的声音在地球人听来不仅缺乏足够的威慑力，甚至非常可爱，因此为了避免损害龙的威严，任何族人都不得在不借助变声器的情况下在人类面前张口说话。

最后一步，是在太平洋上空秘密进行天气控制实验，一旦成功，即刻与地球人展开大规模接触，并提出以控制天气为报酬，向地球人收取香火钱的祭祀契约。这可能将是我族日后获得资源的唯一方式，因为其他方式的掠夺行为很可能导致恶龙模因与龙模因的融合，最终导致人类的讨伐。与人类正面开战争夺地球控制权，获胜的几率是零。但如果我们保护好地球的生态，与人类和平共处，最好的情况是，他们永远也不会发现身边住着一群外星人。

龙族最高科学官 “巨爪”唔呜嗷敖奥唔牟呣

审校：万户、于苏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