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汪小海
汪小海,科幻作者,通信行业工作者。曾获得第一届「奇想奖中短篇征文大赛」中篇组银奖,第十五届「华语科幻星云奖最佳/年度新秀/新星奖银奖」,「SciFidea中文奖·戴森球征文大赛」大奖。作品散见于「未来事务管理局」、「奇想宇宙」和「SciFidea」。
全文约32000字,预计阅读时间64分钟
正文:
第一章、他的开始
万物皆有始终。
无论听多少遍,我都喜欢贝多芬的这首交响曲,它从激昂的音符开始,由激昂的音符结束,起点和终点构成了和谐的统一,正如这世上的所有事。
“声音调大些。”我告诉她。
“不能再大了,病房里还有其他病人。”
“那能给我找个耳机么?”
“我翻翻看有没有带。”她翻起自己的包来,像是挖掘泥土的鼹鼠。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告诉我,“找不着,也许可以叫个外送。”
“不,算了。”我摆摆手,“如果要叫外送就不用了,就这样吧。”
我不想那么麻烦。
“这个,这个,看看能不能用。”她从那包里拽出来了什么圆乎乎的玩意儿,上面沾着纸屑。她总是这样,把所有东西都塞进包里。
“那是耳机么?”我问她。那个小盒子上面还有个贴纸。
“是耳机,哦……”她拿起它,端详起来,“哦……我好像有些印象了,就是我们找不到的那个耳机。他找了半天来着,把家里都翻遍了。”
“给我看看。”我支起身子,将它拿了过来,放到眼前端详,“嗯,对,是他的耳机。上面还有个动漫人物的贴纸。”
“那天我们一起翻了很久这玩意儿。”我对她说,“他当时要找来干嘛来着?”
“上课,他当时要线上上课。”
“哦对,是,他当时要上课。”
她沉默片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她在想什么。我们常说,过去的都会过去,但事实并非如此,过去的不会消失。它会在不经意间冒出来,穿越时间,把你拽回去。
每次,我坠入回忆的时候都会作一个假设,如果他还在的话。
如果他还在的话,应该已经老了,脸上有皱纹,鬓角发白,身体会变得很胖,哪怕他年轻的时候很精干。大概如此,就像隔壁床的女婿一样,是个不修边幅的中年男人。他会有自己的家庭,也许有?还是他大概率会成为一个不婚主义者?谁知道呢。
“我试试看还能不能用。”她说道。
“不,算了,放回去吧,就这样吧。”
她明白了我的意思,不再吭声,将那蒙尘的耳机塞回包里,然后开始对着白色的医院墙壁发呆。我们再没什么话,巡床的医生刚刚才走,该聊的已经聊过。我靠在枕头上,望着天花板,也开始发呆。老年人经常发呆,并非是头脑迟钝了,我们只是暂时躲回到自己的记忆里去。
我仍然记得那个开始。
我二十七岁的时候,意气风发。那年,我前脚完成博士答辩,拿到了属于我的第一个博士文凭,后脚就进入了研究所,担任起研究员。很少有人能在那个年纪有这样的成就。
“它们真的融合在一起了。你的推断是对的。”那个下午,我的老同事,大我一届的同门师兄路晨跟我说,“你真的不留下来再看看实验数据?”
他说的是立百病毒和琅琊病毒,亨尼巴病毒属的两个近亲物种。因某种未知的原因,我们观察到,它们的基因竟然可以彼此黏合,并产生了全新的可复制后代(它们本来是不同的物种)。当然,那也可以算作是开始。不过,我所说的,并不是指病毒,而是属于他的开始。
“不,我该走了,就是今天了。”我钻进消毒室里,脱下实验服。
“哦对,差点儿忘了,那你赶紧去。”他笑起来,“你明明年纪比我还小。”
“没办法,是个意外。”我耸了耸肩。
近亲病毒物种的融合算是个不小的发现,但我的心思不在那儿。病毒这种简单的、随时都在变异的生命体,有什么行为都不会奇怪。毕竟,又不是羊和牛产生了可育的后代。我的全部心思都放在另一个地方了。
我到医院时,他们已在那里等着了。她的父母,我的父母,还有她弟弟。除了她妈妈,大家都不紧张,那个年代的孕妇已很安全。此前,检查结果也很顺利,我们拥有了阅读胎儿基因的技术,他很健康,我们都知道。作为父亲,我能做的只有等待。我站在产房外,转悠一圈又一圈,满手都是汗。我给他想了备选的名字,有男名,有女名。我还不知道他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医生不告诉我们,就像我不知道他内向还是外向,个子高还是矮,聪明与否,强壮与否。他会拥有矫健的肌肉么,能在中学时期跳过3米的沙坑么?还是说,他是个聪明的家伙,能写出一手漂亮的字?也许他什么都不会,就像普通人一样呢?
这就是最棒的地方,在他来之前,我对他一无所知。我只知道他要来了,他是我的孩子。我要花时间认识他,他也要花时间认识我。这点上,生儿育女与爱情也有些相像。
我就这样想象着,然后,突然,产房的门开了,护士告诉我们,一切顺利。我进去时,他已经在她旁边了。她脑袋上汗津津的,半眯着眼。他则在旁边大声哭着,皮肤皱巴巴,一小撮胎毛黏在脑袋上。他们显然已经都处理好了才叫我进来。没有胎盘、脐带、失禁带来的粪便和尿液,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于是我走过去,亲吻了她的额头。
那过去的时间点,更像是一处温馨的老地方,我常常会回到那里去。
第二章、逃跑的龙
逃跑的龙
“你们要把它留下来么?”正月第一次理胎头的时候,护士拿着那一小撮毛发问我们。
“当然。”
我们已经准备好布囊了。我无所谓,但老一辈人在乎这个,他们讲,人出生带下来的第一缕毛发是精血之余,应当好好保留。我便也照着这传统做了。我接过那一小团毛发,把它揉成球,塞入预先准备好的布囊里,再将布囊缝上。这样类似的习俗还有不少,譬如,孩子第一次换掉的牙齿也要留下来,塞进葫芦里。
“他又开始哭了,你能起来看看么?”
她常常这么对我说。刚出生那会儿,他睡得不好。我没办法,就揉揉眼睛从被窝里爬起来,打开个小灯,看看他怎么了。多半不是饿,我们睡前就会喂他,可能是大小便,那就该换个纸尿裤。有时不用那么麻烦,只要轻轻拍拍他的背,他就会继续睡。这很耗费精力,白天到研究所我也睁不开眼睛。那时,课题正进行到关键的时刻,我不得不经常灌咖啡。于是,我总祈祷,快让他长大吧。
然后,转眼间,他就长大了。他开始说话,能自己吃饭和上厕所。这让我们省了不少事。等到三岁的时候,他可以去幼儿园了,我们的生活才终于算回到了正轨。我们可以将大部分时间放到我们自己的事情上。但即便如此,孩子出生了,也总要去教育他,让他的脑袋装下更多的知识。这是一种必须要完成的责任,就像一个公民该纳税一样。对我来说,就是回答他的各种问题。
“龙是什么?”他问我。
“龙?你在哪看到的龙?”
“十二生肖。”
“一种想象的神话生物。”
“龙真的存在么?”
“不存在。”我回答道。事实如此,至少那个时候,龙还不存在。
“可十二生肖的其他动物都存在……为什么龙是这个样子的?角似鹿、眼似兔、身似蛇、掌似虎、耳似牛……”他念着绘本上的说明,“龙像是把其他十一个生肖加了起来。”
后来我才知道,龙就是那个样子的,是很多很多生物加起来。人们想象中的龙与真实的龙如此相近,可能是一种巧合,又或者……是一种必然?我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醒醒。”回忆至深时,她拽了拽我的胳膊,“他们来了。”
我深吸口气,醒了过来。两个身着西装的中年人已站在我的床前。我知道他们是谁,以及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我们想跟你谈谈。”其中一个年龄稍长的男人说道。
“请坐。莎莎,去帮他们拿张椅子过来好么?”
“我们就开门见山了。”他说道,“你知道它在哪么?”
“它?”
“龙。”
“它在海里,你们不知道么?它从实验室里逃跑以后,便一路向东飞,直到钻进黄海。那天起了雾,还下雨了,但你们能看清楚,雷达上总有显示,它钻进黄海里了。黄海连接太平洋。”
“我们当然知道那件事。”他皱了皱眉,“我是来问,具体的,太平洋的什么地方,它没告诉你么?”
“没有。”
“你真的记不得了?要不要再想想。实验室缺失的十二分钟零四秒的对话记录里,你们谈了什么?为什么你们谈完,它就知道了逃跑的办法,它告诉你逃到哪里去了么?”他提高了声调,但我不吃这一套,我可见得多了。
“它总是能跑出去的。它拥有智慧,能飞,能游,它的身躯很光滑,可以像电鳗一样利用化学能充电放电。你也明白,短路对实验室的安全系统是致命的,顶棚开窗是电控,我早就警告过,它有办法逃跑。”我重复着和以前一样的话术。他们没有证据,不敢对我怎么样。
“它去了哪里?这很重要。你知道的,再进行一次这样的融合实验要花费多少年的时间。你们聊了什么?”他还尝试继续从我嘴里撬出什么话来。他注定失败。
“如果你们找到它,会怎么处理?”我反问道。
“我们……会把它带回来,它的价值不可估量。”
“真的?已经决定了?”
“也不是,有些人认为那个实验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现在该是纠正错误的时候。我做不了决定,他们做决定。但让它跑到太平洋深处绝对是最糟糕的情况,谁知道那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他的眼皮垂了垂,表情缓和了许多。
“可以用潜艇去找,我们有很多潜艇;卫星呢,卫星能不能派上用场?”我说道。
他摇了摇头。我们都清楚,对现在的人类技术来说,某种意义上,太平洋甚至比宇宙还要广阔。我们连失事飞机的残骸都找不到,更不可能找到一只能够潜游的大型生物了。纯粹技术上的努力不会有什么效果。这当然也是我能预估的。人类拿它没办法了。正应如此,它是龙,便该登云入海,如传说中那样。它是真正的终点,人类没有权利把它关在笼子里。
“它有智慧,那它在乎你么?”
“我?”
“我不清楚它在不在乎您,但您在乎它,对吧,甚至多于在乎人类的利益。可是,杨先生,我是一名人类主义者,我只知道,让它跑到太平洋里对人类是绝对不利的事情。无论如何,我会把它带回来。至于如何处置,这就不是我能插手的了。”临走时,男人留下了一个联系方式,他叫方宏。方宏告诉我,如果想法变了,随时可以联系他。
她把那张写有联系方式的字条随手就扔进了包里,就像其他杂物一样。那真是这张纸条最好的结局了,就像沉入海底的船,没个几十年绝不会看得见太阳。我不可能改变我的想法的,我才不需要他的联系方式。
第三章、友善的蚂蚁
友善的蚂蚁
自然界所有生命的行动都有它们的理由,我是后来才明白这件事的。无论人类知不知道,它们早就存在。如同,人类理解太阳系模型前,太阳系已运行了几十亿年了。在那漫长的岁月里,人类的历史像是弹指一挥间。人类很聪明,能理解很多,但人类也很渺小,有太多的事情没法理解。
譬如,那时,我们也无法理解所有的病毒融合在一起意味着什么。终点病毒的发现是纯粹偶然的,它就突然出现在了我们的视野里。
“这是一个奇迹。”实验室里,路晨又说了一遍这句话。过去的几年以来,他重复过无数遍这句话了。
病毒,这些自然界中奇特的、最简单的生命,我们一共发现了579种,双链的、单链的、RNA、DNA……这些病毒是截然不同的。它们有的是规则的球体,有的则像是月球的登陆舱。从这个角度来看,它们已经分离很久了,差距比人类和章鱼还要大。它们怎么可能融合在一起呢?这不对劲,但我们的确观察到了该现象。
是的,一种现象——跟我们在实验室的行动无关,是病毒自发的行为。亲缘程度较高的两种病毒先融合了彼此的基因,然后产生了可育的子代病毒,之后,子代病毒拥有更强的基因兼容度,可以与亲缘度更远的病毒产生可育的子代。我们发现该现象时,一开始,我们还以为是人类实验室里的病毒泄露了。但很快我们就确定,人类根本没能力制造出这样的病毒,它是纯粹自然的。在我们理解它之前,它就已经在生态圈广泛传播了,空气、液体、气凝胶……它拥有所有病毒的传播手段,在我们理解这个现象时,我们就已经都成为了宿主——包括我、路晨、莎莎还有他,以及,可能是这个星球上的所有生物。
最终产生的子代的病毒,我们将其命名为终点病毒。它融合了所有病毒的特征,自然担得起这个名字。
“我们该怎么办?”这是我们第一时间产生的想法。隔离?早就没用了,想办法制造解药,寻找杀灭这种病毒的手段?那恐怕需要相当长的时间,也不一定能够成功。我们恐慌了一段时间,谁知道一个融合所有病毒基因的终极病毒有多么可怕?它会变异出超过埃博拉病毒的致死率么?
幸运的是,终点病毒意外地温和。
它不会杀死宿主,甚至不会让宿主打喷嚏。这也很好理解,杀死宿主本来就是病毒的进化缺陷,这种缺陷在基因融合中消失了。但同时,它继承了父代病毒们最出色的特征——强大的耐热和耐寒性,以及,超过所有冠状病毒的传播能力和惊人的跨物种寄生能力。跨物种宿主,这是令我们最为惊讶的,上至人类下至昆虫,它都能感染,并且没有任何负面作用。
“好吧,我们没有任何办法。”我很快承认了这件事,人类面对这种病毒束手无策。
“这意味着什么?”路晨常常在实验室里问自己。他为终点病毒着迷。
“也许是件好事。”我耸了耸肩,告诉他,“随着时间推移,它出色的适应性会替代地球上的所有病毒。世界上再没有艾滋病、埃博拉和流感了。”
“万一它突变了呢,突然产生了致命性……啊算了,那不可能,它已经稳定下来了。再说,没可能地球上的所有病毒都突变。”路晨自言自语道。“可为什么呢?为什么它们突然都融合在一起了?”
“可能是正常的自然过程,所有的病毒都由一种病毒分化产生,而后,它们又归于了一种病毒。”我思考着。
“我们知道的还太少了。”他感叹道。
路晨是对的,人类于20世纪50年代发现病毒,到现在已经100多年了,无数的科学家们用尽一生研究那些小家伙,但我们对其仍然知之甚少。
那时,我发表了很多论文,但……也只是论文而已,对奇妙的自然现象的微不足道的探索。路晨每天都为那些谜题殚精竭虑,他彻底陷进去了。但我不同,我知道,理解自然的道路不会有尽头,而人生却是有限的。从生命开始,到生命的终点,我们所珍视的东西转瞬即逝,除了科学,我还有我的家人。我爱他们,他们是我人生的另一重意义所在。
“爸爸,书上说,阿根廷蚁和盘腹蚁会发生战争,它们处于同一生态位,势不两立。”
他长大了,开始看很多书,就像小时候的我一样。在众多书籍当中,他找到了自己的兴趣——昆虫。他爱那些奇形怪状的小东西,收集了很多它们的标本,这可能跟那本法布尔的《昆虫记》有关。那也是他最爱的书。
“是么?那两种蚂蚁会打架?”
“书上这么说,它们是近亲物种,但战争永不停息,除非一方灭亡另一方。可现在,它们相处得很好啊。”他指着玻璃箱子里说道。
“别那样,你不该把它们放在一起的。它们会吃了彼此。”
“可它们真的相处得很融洽。”
“不,别那么做。”我当时正准备参加一个会议,“7点半,我回来的时候,两种蚂蚁得从容器里分开。你不小了,蚂蚁不是用来玩儿战争游戏的道具。”
我不容他反驳,好奇心是对的,但敬畏生命更加重要。
晚上,等我回到家,那两个蚂蚁玻璃箱摆在餐桌上,我想他已经搞定了。
“真不错,蚂蚁们会谢谢你。”我脱下帽子,走进他的卧室,他已经上床了。但没睡觉,只是打着灯,还在看书。
“你说你七点半回来的。”
“嗯……会议延长了,有些紧急的事情。”我将话题绕开,“你在看什么?《大学》,你们学校老师让读的么?你读到哪里了?”
“物有本末,事有终始。”他指给我看。那是《大学》里的句子。
“是啊,万物皆有始终,儒生们在春秋时期就明白了。”
“真的?很多事情都有始无终。”他来了兴趣,开始跟我探讨问题。那是他最好奇,也最充满能量的年纪。
“譬如?”
“譬如那个。”他指向墙上的进化树示意图。
那是我在他四岁时买给他的,后来就一直贴在墙上。我们相信那能起到教育意义。进化树的最下面,是最古老、最简单的原核生物,它形成了进化树的根。再往上,根开始慢慢分野,形成枝丫,也就是植物、动物、微生物,从动物这一支出去,又分节肢动物、脊椎动物等等……那真是张漂亮的示意图。我们可爱的地球孕育的所有生命,本质上都是由单细胞生命发展而来。正如《道德经》里写到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生物中的“一”,便是单细胞生命。
“它有开始,是原核生物。那终点呢?”
“人类。”我指向进化树上最上面。那里画了一对男女。他们穿着衣服,跟进化树其他地方的图示格格不入。
“人类是终点?”
“人类,我们创造了文明,我们独一无二。”
“我不觉得。”他摇了摇头,“人类才不是终点呢。人类只是进化树上地位相同的一片叶子。对于地球来说,人类和蚂蚁地位相同。”
“哈,那你跟老子的观点一样。”我拍了拍他的脑袋,“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什么?这又是哪儿的句子。”
“你还有一大堆书要去读呢。现在该关灯睡觉了!”我得意地对他笑道,关上了灯。
“爸爸,阿根廷蚁和盘腹蚁真的相处得很好。”黑暗中,他对我说道。
我有些奇怪,但也没再和他多讨论这个问题。回到客厅,我才发现,那里不止摆放了两个蚂蚁玻璃箱,还有一本书,夹着一页书签。我顺着书签翻开,那页描述的正是这两种蚂蚁旷日持久的战争。
“阿根廷蚁对其他蚁群的态度是相当具有攻击性的,它们会找出敌方蚁群的蚁巢,并派出兵蚁发动进攻……盘腹蚁通常是被动防御的一方,但偶尔,它们也会提前发起攻击……”书上描述了蚂蚁战争的事情,除了文字,还有图片。我对着书中的图片辨认出了两种蚂蚁——盘腹蚁细长,背有刺,头如卵,而阿根廷蚁体型更大,也显得更协调。我细看了一眼,才发现,他并没有将它们分开,而是用两个蚂蚁箱形成了对照组,其中一个蚁箱里,蚂蚁混在一起,而另一个蚁箱,只有阿根廷蚁。混在一起的蚂蚁并没有相互攻击,它们相处得很好。体型较小的盘腹蚁融洽地靠在阿根廷蚁制造的小小巢穴里,仿佛它们中的一员。
奇怪……它们是一直这样,书上记载的内容只不过是特殊情况?还是,书上写的压根错了,人类对蚂蚁之间的战争存在误会?我将书翻到开头,作者是史蒂夫·西蒙,久负盛名的科普作者,也是一名生物学博士。我将两种蚂蚁相处融洽的视频录下来,给他的邮箱发了过去。我跟我的孩子一样好奇,为什么这两种蚂蚁不再杀死彼此了。
第四章、进化革命
进化革命
如我所料,终点病毒的散播是指数级的,在我们认识它之前,它就已经遍布了整个生态圈。
“这会导致什么呢?”路晨常常问。他的电脑里时刻跑着模拟的结果。
答案是,看起来好像什么都没发生。没有大规模疫情,也没有因该病毒导致疾病的情况。自然中突然多了一种跨所有物种的超级病毒,而该病毒意外地极其温和,只是寄生在宿主体内,不发挥任何作用。我们当然也没有获得超能力,我们还是我们自己。
研究仍在继续着,远比终点病毒传播的速度要慢。我们这些微生物学家面对自然的行为,像是翻译楔形文字的考古学者一样,大部分论文都还停留在猜想。没有办法,终点病毒的出现击破了许多原有的理论,令不少学者们感到颓唐。
那段时间里,我的所有时间都扑在了工作上。
我几乎要忘记阿根廷蚁和盘腹蚁的事情了,他好像也不记得了。他的学习任务开始变重,到五年级的时候,他的科目里加上了历史学和政治学,从原来的三门功课扩展到了五门。时间一紧,他也渐渐疏远了那些昆虫。
不过,史蒂夫·西蒙没有忘记我的邮件。
不知多久后,我的邮箱收到了一封长信,其中夹入了许多附件,都是文献。西蒙首先肯定了我提出的问题,并尝试进行了一些解释,譬如,特殊环境也许会影响昆虫的信息素感知,他嘱咐我,饲养蚂蚁需要特别注意温度和湿度。同时,盘腹蚁是很聪明的,一些盘腹蚁可能会窃取阿根廷蚁的信息素,以伪装成蚂蚁“间谍”。他的解释合情合理。但在信件的最后,西蒙这样写道:
“以上所述均是基于经验的猜想,可能都是错的。也许,蚂蚁们不再是原来的蚂蚁了。如果您想更加理解这个问题,我建议您看看我发来的文献。昆虫生物界可能在发生一场进化革命。”
革命,西蒙的用词值得玩味,什么事算作进化革命呢?三叠纪晚期的物种大灭绝?哺乳动物的兴起?昆虫生物界正在经历一场大灭绝,或是大繁荣么?
我点开那些文献,其中的内容令我大吃一惊:
《蝉蚕结合诞生可育后代》《直翅目螽斯科鸣螽属下物种结合的情况观察》《山西狼蛛和王氏狼蛛的融合》…….
文献中涉及的昆虫物种不尽相同,但它们都描述了同一个主题,即近亲物种的昆虫突破了原本的生殖隔离。以其中一篇文献为例,山西狼蛛和王氏狼蛛是两个物种,在约数百万年前分野。但现在,由于未知的原因,它们又结合在了一起,产生的子代蜘蛛继承了两种蜘蛛的生物学特征,并且能健康地产下后代。而且,子代基因的兼容性更强了,可以和亲缘更远的蜘蛛繁育后代。
这当然可被称之为进化革命。
生殖隔离,物种间牢不可破的壁垒,竟然在昆虫世界一夕崩塌了?人类花费了多长的时间试图跨越生殖隔离,譬如培育一只狮虎兽。然而,那些畸形的混合体永远不可育,总有各种各样的健康问题。
这只发生在昆虫界么?看了那些文献,我开始变得和路晨一样忧心。对于我们这些学者来说,这种事好像一大早晨醒来,太阳开始绕着地球转,而地球成了太阳系的中心似的。但即使如此,世界还是正常地运作着,没什么太大的变化。
事实上,它对世界也好像没有影响。
早晨八点,这座两千万人口的大都市开始苏醒,人潮涌入地铁,去工作,之后,城市的交通系统渐渐舒缓下来,等到晚上六点,上班的人们下班,上学的孩子们放学,又是一波晚高峰。我们的社会就这样安稳地运行着。我们中的一些人意识到,地球的生态圈正在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但大部分人类依然继续着原本的生活,对于普通人来说,昆虫杂交和终点病毒不过是几条可以忽略的科技简讯罢了。
“最近工作上不顺么?”她问我。
“有关……有关一些无法解释的新现象。”我只能这么描述。莎莎并不从事生物相关行业。
“学校里怎么样?”晚饭时,我总会问他。
“一切都好。”他的回答很简短,不像小时候叽叽喳喳。
“老师表扬你了么?”
“老师不会天天表扬人。”
我们的话不再接下去,我也不知道该问些什么。吃完饭,他放下碗,便回到自己的房间。
“他在学校怎么样了?”他走以后,我问她。
“挺好的,前段时间才拿了名次……”她开始絮絮叨叨地说着,我一边吃饭,一边听。我对他的了解大多数都是这样间接的方式。
一切都很好。那会儿,我们没什么经济压力,购得了一套房子和一辆小汽车,我的爸妈、莎莎的爸妈,身体也都健康。除了研究遭遇瓶颈,我不必担心生活上的事情。那是属于我的最平常的幸福。
但万物皆有始终。我们不知道幸福能持续多久,但它总有结束的一天。
第五章、相同的痛苦
相同的痛苦
方宏走后,刚好下午三点。正是该出去逛逛的时间,我刚刚喝了些水,再过几个小时,我的前列腺恐怕就会又开始叫唤。我不得不在她的帮助下跑到马桶上,经历一天几次的痛苦的排尿行为。到了这个年纪,我的器官已经完蛋了,但好在,医生们能够正确地分析疾病的原因,并采取正确的治疗方案。不像过去了,据说,二十世纪中叶,人们相信镭能够治疗癌症,便整天将那些放射性物质带在身上,于是癌症便加剧了。总是如此,人们不知道,所以人们犯错。
她点点头,与护工一起抱着我坐到轮椅上,然后我们到医院的院子里去散布。阳光暖暖的,打在我们身上。
“我有些担心。”她说,“那个家伙离开时的话别有意味。”
“你放心,太平洋是很广阔的,其中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区域人类都没有探索。想要用潜艇和雷达把它找出来,相当于大海捞针。”
“那他问它是不是在乎你是什么意思?”她问。
“不知道。”
“它在乎你么?”
“我……可能吧,我也不清楚,我们相处了一段时间,它对我有奇怪的亲近感。据说,一些鸟类会把出生时第一个看到的动物当作母亲,它兼容了鸟类的基因,可能也有那样的习性。”我仰着头回忆起来,“它……我不确定,我有种奇怪的感觉,它好像认识我。”
“你不确定。”
“只是朦胧的感觉。”
我们只是慢悠悠地散步,享受着阳光打在身上的感觉。住院部在医院的东南角,这里只有我们这样的老头老太。我们走着走着,来到了医院的西北方向,这里是针对青年人的门诊部,来来往往的都是中年的家长或是半大的孩子。这些孩子都是来接受治疗的,或者说,矫正。他们并非是身体出了什么问题,他们需要矫正的是“性心理问题”,必须要定期来领取药物进行控制和矫正。
“这荒谬的事情仍然在持续着。”我对莎莎说。
“也许他们是对的呢?”
“但愿,如果他们是对的……我真希望他们是对的。”我的声音渐渐小下去了,“但时间会证明一切的。”
是啊,我多希望我们错了,而他们是对的。这样的话,那些青年人就不会因治疗而受到伤害。但时间会证明一切,就像镭。人们把镭带在身上,总会产生后果。后人会理解这后果,理解前人是如何因为无知而犯了错误。
莎莎叹气着,推着我转了个方向。我们离开了性心理矫正的门诊部。那些领取药物的孩子们让我想起痛苦的往事。
突然,咚的一声。
“天呐——发生什么事了——”
很快,不远的地方突然挤满了人。他们围看着,涌出惊叫和哭嚎声。我扯了扯莎莎的手,让她也去看看那儿发生了什么。她留下我,快速跑过去,挤到人群里。很快,有几个保安过来,开始维护现场的秩序。人围得越来越多,没过多久,她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手捂着嘴,眼角红红的。
“走吧,我们走吧……”她的声音颤抖着。
“到底怎么了?”
“有个年轻人从楼上跳下来了……”她的声音小下去,然后再不说话。我深吸了口气,按她的手掌,轻轻地安抚她。
这样的事情仍然在继续,而我们无能为力,如同过去一样。
有谁能宽恕我们的罪孽,有谁来原谅我们的错误?
我们就这样回去了,一点晒太阳的心情都没有。一到病房里,我的前列腺疼痛果然发作,我蹲在马桶上,手抓着把手,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尿液从身体里挤出来。该死的,这算是对我的惩罚么?我患了癌症,人类都可能会患癌症,我们就是这样不完美的物种。不像龙,龙就不会患癌症,它继承了鲨鱼和蓝鲸的生物特征,那些海洋生物永远不会受到癌症的折磨。它……它是比人类更优越的物种,优越得多,所以他们才要想尽办法找到它。人类不允许自己的地位受到动摇,永远是这样,所以,那些青年才要接受矫正的治疗。
“啊,啊……”我撑着门把手,忍不住低嚎。随着尿液滚出,疼痛感渐渐升上去,到达极点。之后,尿液离开,余痛仍然连绵不绝。再过段时间,神经呆滞了,痛处才渐渐消下来。但痛苦绝不会完全消失,它会留下印记。癌症之痛是这样,丧亲之痛也是如此。我推开门,意识恍惚。我多希望自己的神经再迟钝点。那样,过去的痛苦记忆就不会反复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但没用,记忆总是会涌上来,由不得自己。
那会儿,对于普通人来说,工作的收入和股票的涨跌永远比生物学前沿的发现更加重要。没什么人在乎有几种昆虫突破了生殖隔离。况且,政府部门也不想民众产生恐慌,于是,平静的生活就仍在继续。
三五年就那样过去了。终点病毒没有突变,它异常稳定而温和。至于昆虫……世界上超过99.999%的昆虫仍然是它们原来的样子,子代的嵌合体昆虫在数量上终究还是极其稀少。这些近亲物种本就承担着近似的生态位,也不会对整体的食物链产生影响。对于我和莎莎来说,从三十五岁迈向四十岁,我们基本没有什么变化,中年就是这样一段平稳无聊的时光。
但,从十岁迈向十五岁,却是翻天覆地的成长,前一刻,你觉得他还是个小孩子,后一刻,你就不得不把他当一个男人来看待。
“你也许该跟他谈谈了。”莎莎说。
“谈什么?学习成绩的事情?”
“那方面。”莎莎踩开了厨房的垃圾桶,指着一团揉起来的、黏糊糊的卫生纸说道,“那不是我们用的,最近也不是流感的季节。”
“哦……”我明白了她的意思,“这很正常,他到青春期了。你希望我跟他谈什么呢?”
“不要影响学习,他花了太多时间在屏幕前了。”
“也许他真的在学习呢。”我不想冤枉他,我们需要坦率而真诚的交流。
“等他去上学的时候你去确认下。”
这的确是一个父亲应尽的责任。性教育是不可或缺的一环,他需要知道性意味着什么,该用什么态度去对待它。第二天下午,我提前回来了,趁他在学校打开了他的电脑……我当然知道里面是什么,他需要一些提供性幻想的东西,这是正常的。只要不太频繁,不影响长身体和学习就行。我复原了他的浏览纪录,这绝不是窥探隐私,他需要正确的引导,仅此而已。
可是,我没有发现色情制品……小说、图片、影像,什么都没有。
他清理干净了么?不会,浏览痕迹不能完全清除,我有复原的办法,可是……真的什么都没有,除了……除了很多猿类的影视和图像。没错,猿类,准确来说,大多数是猩猩,黑猩猩、大猩猩。大多数是科教片和纪录片,描述它们的习性,纪录它们的生活。莎莎太过敏感了,他显然没有迷失在青春期的性欲中,而是花了很多时间继续自己原本的兴趣——他从小就喜欢动物,各种各样的昆虫,猛兽和小型动物,他最喜欢去动物园。历史上,那些著名的动物学家们也都如此,譬如,珍妮·古道尔爵士是著名的黑猩猩研究者,她一生也致力于推进环境保护和人道主义的宣传和建设。我希望他能像珍妮一样从事如此伟大的事业。
“我们多虑了。”我告诉莎莎。
“你看了他的电脑里,里面有多少黄片?”
“没有。”
“没有?”
“他晚上睡前的时间都在看跟黑猩猩有关的纪录片和科教片,他找到了自己热爱的事业。”
她撇了撇嘴。
“就让这件事过去吧,等他出现偏差的时候,我们再及时出现就好。”
他十五岁生日时,我送了他一本书,《和黑猩猩在一起》,作者是珍妮·古道尔。
我本以为他会很开心,没想到,他瞪了我一眼,问我:“你看了我的电脑?”
我立刻语塞,看向了莎莎。我希望她至少做些什么来将我从这尴尬的情形中拯救出来,但她只是低下头。这明明是她的主意。
“你妈妈有些担心你,所以……”
“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皱着眉头问我。
“我和你妈妈担心你没有认真学习。”我摇了摇头。我道歉着,当然也编了个小谎。我本以为他会回到房间里去,锁上门,跟我们置气,就像其他青春期的男孩儿那样。但是,他没有,他比其他孩子都要更善解人意。
“好吧,别再翻我电脑了,我该有自己的隐私,我已经长大了。”他说道,拿过了我送给他的礼物,“谢谢,我很喜欢这个礼物。”
他温和的原谅令我有些不知所措。
“是啊,你长大了,我们保证不再做那样的事情。”我说道。插曲过后,我们一起开始切蛋糕,吃晚餐,一切都如往常一样美好。那是我再也回不去的日子。
晚饭后,他过来,问我说:“爸爸,每周六下午,我想申请一段大约四个小时的自由时间。动物园,我想去观察猩猩。”
“当然,你想去多久去多久。”我笑着说道,“有姑娘陪你去么?”
“不。”他低下头,“我一个人去。”
我同意了,我没有不同意的理由。
第六章、疾病
疾病
那件事发生之前,他在我眼里,就是个完美的孩子。他聪明、善良、成绩好,还是个体育能手。他的个子也窜起来了,先是超过他妈妈,然后是我。
那是一个平常的周六,他照例去动物园观察猩猩,我并没有在意。只是,到了傍晚饭点的时候,他也没有回来。我想是他忘记时间了,等到七点钟,他还是不在,我有些着急了,想打他的电话。但是,我的电话倒是先响了,是个陌生的号码。
“这里是红山区动物园……”来电者阐明了自己的身份,然后,他报出了我的孩子的名字,“您是他的父亲么?”
“是的。”我心里有一丝不妙。
“您有空来一趟动物园么?”他说道,“您的儿子,在我们园里做了一些不合适的事,我们必须得请您来一趟。”
我仍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翻进栏杆里了?他还能作出什么事情,以至于给扣了下来?我实在想不到。我跟莎莎打了个招呼,便出了门,我不想让她担心,而且,动物园还能有什么大事呢?
我赶到那里时,他正坐着。看到我来,他瞧了我一眼,接着捂住自己的脸,弯下腰,不再与我对视。
“先生,请到这里来。”工作人员说道,“有一段摄像纪录……您也知道,动物园里有很多小孩,这样的行为已经构成扰乱公共秩序了,我们本来该叫警察的。”
他说着,把录像调开了,然后不断放大,对准了一个站在角落里的人影。那是他,我一眼就认了出来。他贴在玻璃上,玻璃里正是活动着的黑猩猩。这时,摄像头转向了,开始放大,对准他,他的面部轮廓也显现出来。
紧接着,我看到了这辈子最令我难以置信的事情。
他将手放到裤子里,开始上下活动。期间,他一直注视着玻璃窗里的黑猩猩,就这样持续了好几分钟。随后,一名家长发现了他,并大声叫嚷。他吓坏了,于是穿起裤子开始逃跑。
“我们的保安抓到了他,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工作人员又切换到了另一个时间点,不同的位置。相同的是,他的面前仍然是猩猩,也仍在做着相同的动作,“还有一些其他的录像,您要查看么,先生?”
“不……”我扶着脑袋,感到天旋地转。这是真实发生的么?那个在对着猩猩手淫的人就是他?我又抬头看了眼摄像头,没错,那就是他,他每周六都跑到动物园去,不是为了研究什么猩猩,而是为了发泄自己的性欲。那么,他在房间里查看的那些猩猩图片……我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恨不得立刻找个地洞钻下去。这比偷窃和打架都要难堪太多了。可没有办法,这就是现实发生的事情,他们抓到他了。
“对不起……我是第一次知道,我和他妈妈,平常都很忙……”我找了最常见的那种理由,“很抱歉给你们带来了困扰,但是……请不要报警,他还小。我可以给你担保,罚金也是没问题的。我是科学院的高级研究员,你可以相信我的。”我从钱包里掏出自己的身份证件和一些现金,塞到对方手里。
他迟疑了下,轻叹了口气,还是接了过去:“你们这些人都这样,忙于工作,不常关注孩子……”他又说道:“把他带走吧,他才十五岁,如果让警察来,会留下不好的记录的。但是,先生,您也要清楚,如果有下一次的话……”
“谢谢,太感谢了。”我边点头边说。那是我这辈子最尴尬的时刻。
我回到办公室,他仍还捂着脸,不敢抬头来看我。我也没多说,只是拉起他的胳膊,“走吧,回家。”我说道。
到了车里,他坐在后座,只是呆滞地望向窗外。沉默片刻后,他终于开口了,说道:“能不告诉妈妈么?”
“不行,她是你的母亲,应该知道这件事。”
然后,又是良久的沉默。
“你……你是真的向往猩猩么?”车到了红灯前,我问,“那不是什么真心话大冒险,不是谁给了你钱让你去做那种事。只是因为你,你向往猩猩?”
“我,我……”他开始语塞,顿了顿,说道,“是的。”
“好吧。”我叹了口气,“那你喜欢女人么?”
“也许……我不知道。”从后视镜里,我看到,他的脑袋埋得更深了。
我深吸了口气,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我的孩子是一名恋兽癖,且已经发展了一段时间。而且我们不知情,还将印有猩猩图片的书送给他。
“没事,孩子,这……这也是正常的,人会生病,不止是生理上的,也包括心理上。我们只要去治疗和干预就好了,我们把病治好。”我安慰着他说道。
“我还能去上学么?”
“看情况,我也不知道。先不用担心上学的问题,健康才是最关键的。”
回到家后,我跟莎莎解释了情况,将所有有关猩猩的物品从他的房间里拿走了。其中,当然包括那本《和黑猩猩在一起》。我拎起那本书,连同其他所有东西打包在箱子里,然后一股脑抱走。我虽然不是心理医生,但也知道治疗第一步就是隔离。
“我现在给你的电脑设置了密码,只有我和你妈妈在的时候,你才能用电脑,并且,你用电脑的时候,房间门必须是打开的。”我制定了规矩,显然,他再没了用隐私权反驳的理由,恐怕他自己也知道,这种事实在太过难堪。
当晚,我打通了沈泽然的电话,他是我的老同学,现已是一名精神科的主任医师。
“别担心。”他告诉我,“这偶尔会发生在青少年身上的,根据以往的经验来看,治愈率很高。”他又跟我描述了这种现象的原因,包括社会环境因素和缺乏和异性的交往等等。听完他的解释,我终于放心了些。恋兽癖只是一种心理疾病,且可以治愈,这没什么,一切都会好起来。
第七章、线索
线索
方宏离开后,一段时间都没有消息。他们没再来找我,也不再劝我供述些什么。他们放弃了么?可能,太平洋实在太广袤了,哪怕是200米到1000米的中层带,人类的技术都很难完全搜寻。我嘱咐过它,千万不要冒出海面,海面以上是人类的视野范围。环绕地球的卫星能够时刻将海洋表面的高清晰度图像传回。我只希望它听我的话,这样,等个十年,二十年……人类也许就会忘掉这件事,去处理更高优先级的问题。可那之后呢,之后该怎么办?龙的寿命能达到五百年,它要在海洋中独自度过五百年么?它能忍受那样的孤独?它提前数亿年来到了这个世界。它睁开眼睛,所见皆是异类。海洋里,没有谁能听得懂它的声音,感受它的情绪。
这漫长的生命对龙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我无法设想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是一个人类,只有80年寿命。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疼痛时刻提醒我,我的生命已快走到终点。龙和人类以后将怎么样,都和我无关了。
直到路晨前来拜访。
他神色紧张,扫视周围后,将我约到楼梯间里,小声地说道:“他们可能有办法了。”
“什么?他们要去太平洋里找么?绝对不可能。”
“不,内部消息说……”他的声音更小了,几乎算是耳语,“有了线索了。”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我明明告诉过它,绝不能冒出海平面的。
“两周前,太平洋群岛的灯塔收到了一艘轮船的无线电信号。这信号发来的信息并不是什么航向和位置,而是单纯的交谈,就像那种……普通人之间的交谈。据说,他们聊了经济、政治、家庭什么的,灯塔那里的工作人员以为,这艘船的通讯员可能只是太闲了而已。但他一查才发现,这个无线电信号的特征编码竟然属于一艘一百年前的沉船!”
“麻烦了。”
“那艘船……他们查阅了历史资料,是在太平洋战争中殉难的船只,位置正在太平洋深处。”
“二战时期的船的无线电设施仍然可用?水下是传不了无线电信号的。”
“舰船的通信设备有很强的鲁棒性,制作一根伸出海面的天线对它并不困难,而且,你知道的……它能自己供电。”
“潜艇已经出发了,对吧。追踪电磁波信号不困难。”我用拐杖砸了砸墙壁,怪不得方宏那群人不再来找我了。
路晨点了点头。
我早该预料到这样的情况。
智慧生命,任何一种智慧生命都无法长时间忍受孤独。龙所需要的自由,不像是鲸鱼和老虎需要的自由,只有海洋和森林就行。龙与我们一样,拥有智慧,而智慧,带来了交流和沟通的需求。如果它没有同类,无法沟通,那广袤的太平洋对它来说,也不过是一个更大的牢笼而已——试想一下,鲁滨逊可以在无人岛上活下去,但他所需要的不止是水和食物,还有同伴。自然界中的任何一种高级动物都需要同伴。而它的同伴,拥有同等智力的生命,只有人类。它对人类的一切感到好奇,想与任何一个人类沟通。它可能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态,找到一艘沉没已久的老船,修复并激活了它的通讯设备。
我深吸了口气。
他们能抓住它么?那可是在太平洋。人类的技术无疑是强大的,热追踪、超声波、鱼雷……他们有它的数据,自然有对付它的经验。它也许能逃掉?可是,万一它反击了呢?如果它在海洋里释放出雷电,那无疑会对潜艇造成致命的破坏。如果它击毁了一艘人类的潜艇……我不敢想象那种情况,到时候,来质问我的就绝不是方宏那样的人了。
“潜艇出发多久了?”
“3小时前。”
“他们还没到达目的地。”
“灯塔的沟通仍在继续,但潜艇就快到了,最多两天。”
我沉默着,靠在墙壁上。我早该预料到的,把它放走又能怎么样?人类数百万年来智慧的积累,并非是自然生物的力量能够匹敌。它虽然在太平洋的深海里,但那儿同样是人类的领地。
“我们,我们得想想办法了。”路晨抓住我的胳膊。
“我有什么办法?我们没有作决策的权力。”
“至少……”路晨的眼皮垂下来,“它可能听你的话。”
“你想让我干什么?”
他想了想,先是望向窗外,再深吸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你必须重新考虑自己的立场了。”
“你是什么意思?”我瞪向他。
“一艘潜艇里有130名士兵,他们是别人的父亲、儿子和丈夫。你知道它有多危险!”路晨的声音抬高了,“它游得很快,可以释放雷电,可以钻出水面,甚至击沉那些潜艇和舰船,可然后呢?人类就失败了么?人类不可能失败,他们只会用更大的力气来追捕它。你明白这样的后果。有很多人会死,很多时间和金钱都被浪费掉,但结果绝不会改变。清醒一点,我们该承认自己的错误了!”
“你……路晨,你知道他们会怎么对它的。”
“抓回来,放回实验室里,它仍然能活着,不是么?相信我,现在我们还有机会,他们认为它仍然有研究的科学价值。但如果它真的击毁了一艘潜艇,那结局就绝对不是回到实验室里那么简单了。”路晨再一次握紧了我的胳膊。
我拧开他的胳膊,推开楼道的门。我和他再没话可说了。 “清醒一点,它是龙,是融合体,它不是你的儿子!想想那些潜艇兵。他们才是我们的同胞。”路晨喊道。
第八章、治疗更进一步
治疗更进一步
我丢下路晨,躺回了床上。我不能久站,一点点身体的重量放到那个器官上都会带来疼痛。尽管我闭上眼睛,努力想清空脑袋,但路晨的话还是回荡在我的脑海里。
“我们该承认自己的错误了。”
那……真的是一个错误么?
我又犯了错误?跟曾经一样?我该去挽回那样的错误么?我还有机会么?
我不知道,所以我会犯错,总是如此。
针对恋兽癖的治疗很快开始了,随着查阅资料,我和莎莎都不再觉得这是件尴尬的事情——它是一种心理疾病,属于性变态的一种。也许普通人对这种扭曲的症状抱有极大的偏见,但我们不会,患病者是我们的儿子。在我们眼里,他是个不幸的被疾病捕获的可怜孩子,仅此而已。
“根据心理测试的结果来看,情况……有些许复杂。”沈主任说道。
“症状严重?”我问。
“难说……”他的眉头皱了皱,但很快舒展开了,“不过,你们大可以放心。临床上,恋兽癖是纯粹后天导致的心理问题,目前纠正的手段是完全有效的。不像同性恋,人不会本能地对动物产生欲望。如果是本能,那治疗手段就是无效的,而且会产生很大的副作用。但恋兽癖不是,人类不可能是天然的恋兽癖。”他强调道。
“他还能去上学么?”
“他该去上学,尽可能接触同龄的异性。哦对,我还有一些问题问你们,他在学校里受欢迎么?有遭到过拒绝么?”
他问了许多这类的问题,我们尽可能都回答了。问诊结束后,他给我们开了一些药,嘱咐他每晚按时吃,并且,不能够再接触与猩猩有关的东西,先吃一个疗程,之后再进行观察。
“有什么话不方便说的么?”私下里,我找到了沈泽然。
“如我所言,情况有些复杂。”他说道,“那些通常来说会导致恋兽癖的诱因似乎都不存在,他不是整天泡在动物堆里,没有给动物拟人的想象,也没有在异性那里遭遇严重的挫折。一般的恋兽癖是这样的:他们会将爱欲的对象想象成一个拥有智慧的,美丽的异性,多半跟妄想症有关联。但他没有,在跟他的交流当中,我觉得奇怪,他似乎只是对猩猩产生了性欲,他并不把猩猩想象成什么东西,也不在乎它们有没有智慧,只是……纯粹的欲望。”
那时,我听着,并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毕竟,对恋兽癖的研究已经成熟,心理学家们早就得出了结论。他们能治好他,只要耐心等待就好了。我相信医学的成就,那是过往经验积累的结果。隔离加药物,一切都会好起来。
搞清楚了病情,他回到了学校里,我也不再那么担心,能将时间放到工作上了。
我们对终点病毒的研究仍在缓慢地继续着。
路晨整天泡在实验室里,观察着受到病毒感染后的小白鼠。他观察不出什么异状,这些老鼠该吃吃、该睡睡,甚至比原来还更幸福了。这个结果当然是可以预料的,在我们理解之前,终点病毒就已经蔓延到地球的所有地方了。如果它能造成任何一种,哪怕是最轻微的疾病影响,人类社会和自然界的格局都将大不相同。但现实是,我们平凡而幸福的生活仍在继续,除了我们这些生物学家们,人们甚至没有提起对这种病毒的兴趣。
“没有任何毒性。没有任何影响。”他说道,“这病毒是什么做的,白开水么?”
“也许它就是像水一样,不产生任何效果。”我说道。
“还有另一种可能,它产生了效果,只是小白鼠的样本太少了,我们观察不到而已。病毒在不同个体中呈现的效果是不一样的,就像有三分之一的患者可以与乙肝病毒共存而终身不发作,但有的人就会导致肝硬化。世界上的某个角落,这些病毒说不定发挥了作用。”路晨仍然相信他的理论,不可能有一种病毒对生物毫无影响,这不符合过去观察的经验。
但无论如何,我们没有线索,拨给实验室的资金稳定,不多不少。这就像对待基础物理一样:他们的确给研究宇宙大爆炸和混沌理论的学者拨款,但其实没人在乎这些理论。至于昆虫杂交的事情,我也渐渐不记得了,昆虫学和病毒学毕竟隔着一道大山。工作和生活令我另有所虑。
三个月一个疗程,就观察来看,他的情况大有改善。我们为此感到欣慰。
“药物有效果,隔离做得也不错,要记得,多与异性交流。”沈泽然嘱咐道,“这段时间之后,药物可以放松些使用,管控也不必那么紧张了。”
听到沈泽然的话,我们终于放心。人会生病,也会痊愈,恋兽癖并非绝症,医学上已有很好的解决方案。于是,我们也放开了对他的管束。之后,按照沈主任的建议,药物也终止了。他的学业也没有中断,似乎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我和莎莎,我们甚至开始忘记这件事了,我们的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
可我们错了。
当我在办公室里接到派出所的电话时,甚至下意识觉得是诈骗,直到对方报出了更准确的信息。我才意识到,那该死的事情又一次发生了。对方在电话里说得很隐晦,只说让我去一趟。
“红毛猩猩是国家保护动物,但……这也不能算非法捕猎和杀害,我们让兽医来检查了,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可是…..”
“我见过他,他经常来和那些猩猩合照,我以为他只是喜欢它们。我从没想到发生那种事。傍晚的时候,我照例要清点猩猩的数目,然后就发现了他的手在猩猩的身上……”
那些声音隆隆地在我的脑海里回响,我呆坐在那里,无力地点着头。我还能说什么呢?任何辩解都毫无意义。我甚至没有心思去看他的样子,反正他还是一样,坐在那里,埋着脑袋。我已经清楚了——他不仅仅是向往猩猩,而是更严重的,如野兽一般无法压制自己的欲望。正常男性即使喜爱异性,也不会当众做出这种事。他的疾病没有好转。等他们说完后,我拿出了病例,还有各种检查单据。我来之前就准备好了。我告诉他们,他一年前就被诊断患有心理疾病,现在只是又复发了。心理疾病总比性变态要好听些,也让我有理由能把他从这里顺利带走。树林不算是严格的公共场合,他没有违反法律。我很快和护林员谈妥了,掏了些钱摆平这件事。
我们重新开始了漫长的治疗过程。每两周,我都需要抽出时间陪同他到沈泽然那里复诊。他给他开药,并嘱咐我们继续隔离——隔离实际上是一件非常费神的事情,我们得检查他的手机,他的电脑,还要注意他买的书籍。随着他的年龄增长,我们开始做不到这件事,毕竟任何一个杂志亭里都可能有人与自然系列丛书。我不得不考虑中断他的学业,让他住院治疗。
“我不理解,为什么?”我问他。
“对不起。”他只是继续把头低下来。
“你就没法忍耐么?你就是没法控制住自己,对吧。”
然后,他又好转了,可随着停药和“治愈”,他又回到了老路子里去。猿类动物对他的吸引力就跟海洛因一样,几乎无法戒断。这样的过程重复了数次,我从一开始的震惊和尴尬,逐渐脱敏。我总是能告诉别人,我的孩子患有心理疾病,他不是去故意“伤害”那些猩猩的。
重复数次后,我们都疲倦了,药物的控制显然没什么作用。
“这很奇怪,关于我们讨论的厌恶疗法……”沈泽然说道,“老杨,虽然这违反我的医学常识,但他的症状还是不得不让我想到同性恋……”
我后来才意识到,沈泽然作为医生的嗅觉是灵敏的,那时,他就已经提醒了我这件事。
他说道:“历史上很长的一段时间,医生们都在治疗同性恋……药物、厌恶、电击甚至手术,无所不有其极。结果是相同的,治疗时,的确能够降低他们对同性的向往,激起对异性的渴望,但治疗结束以后,他们都又回去了。因为,同性恋是一种本能,人们无法治疗自己的本能,更不可能强行更改它。所有治疗同性恋的行动都造成了患者严重的心理伤害……阿兰·图灵并非死于含有氰化物的苹果,而是针对同性恋的化学治疗。”
“恋兽癖不是本能,对吧。”我不喜欢沈泽然的话,他像是在说,我的孩子是个天然的恋兽癖。但他说到阿兰·图灵的时候,我还是有些害怕。
“应该……不是。”
“你觉得呢,厌恶疗法能治好他么?”我希望他能给出答案,而不是我自己来作决定。
“老杨,这……我不确定,可是,你可以把它当成一种残疾,他仍然还是你的孩子。”
第九章、远去的彗星
远去的彗星
沈泽然提醒过了我们,但他自己也没法确定。从过去所有的医学经验上看,恋兽癖都是后天形成的,并且能够治愈,但他的表现,又确实很类似于同性恋。理论上来说,厌恶疗法是有效的。当我询问他的最终态度时,他依然偏向了厌恶疗法——如果一种手段在过去一直有用,那便没有理由不继续实践。
我的心里在打鼓,也许真的如他所说的那样,我们也许可以接受这作为一种残疾而存在?我可以接受天天跑到派出所去,听到自己的儿子又猥亵了一只动物?可我能接受,他可以么?他拥有一切美好的品质,然后呢?他有了一个这样的标签——性变态,于是,他的一切优点就都被掩盖了。他变成了一个令人感到恶心的家伙。
但沈泽然的话仍在我脑中回响。
阿兰·图灵并非死于氰化物,而是错误的治疗。
关于厌恶疗法的决定,我和莎莎聊了很久。
我们是该努力试一试,或者,直接接受他,而他之后的一生,都将生活在这阴霾下……这种奇怪的欲望可以当做一种残疾,这世界上也是有许多人背负着残疾生活的。
“试一试吧,总不至于那样的……”她说道,“如果情势不对了,我们再停下。”
我没有反对,我仍然抱着一丝侥幸。
是否继续治疗,仅仅是做一个决定,便让我们感到痛苦。但回头再看看,我们的痛苦又算得了什么?
而他,他有多痛苦?
难以想象,不是么?一边是难以压抑的性本能,一边是来自父母和社会的压制。但那时,我太迟钝了。我忽视了很多细节,譬如,他变得更加少言寡语,更加内向。他很少笑,大部分时间眼神是呆滞的。
“你觉得……要继续治疗么?”我小心翼翼地问他。
“医生怎么说?”
“医生觉得该试试看。”
“好,我会努力配合的。”他点点头,装出坚毅的样子。每当回忆那个时刻的时候,我的心都像坠入了冰谷。如果那一刻,我能抱抱他,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电极会贴在后颈处和头顶,尽量保证从最轻微的疼痛开始,这样做的目的是人为训练对兽性向的厌恶,这样的训练会一直持续,直到大脑的激素水平在兽类出现时发生变化。”沈泽然一边将电极片贴到他的身上,一边在话筒里向我们解释。
哪怕他将要遭受电击了,但依然向我挤出了一个微笑。
我仍然清楚地记得那个微笑。
隔着玻璃窗,我们注视着他,他也看着我们。他的个子很大了,比我们都要高,跟小时候根本没法比。他刚刚出生的时候,才那么一点点大,跟只小猫似的,现在已成了个大男孩。他的眼睛红红的,也许是因为昨天晚上没有睡好,又或者是单纯因为疼痛。总之,大概为了不让我们担心,他挤着嘴角,向我们拧出了微笑。
“你觉得怎么样?”治疗结束后,我问他。
他不说话,只是点点头。他的目光更加呆滞、黯淡无光。我以为那只是治疗的副作用,只要他挺过去,一切都会好的。
厌恶疗法开始后的第十七周,沈泽然再次找到我。
“保守的治疗已经结束了,激素水平也下降了。”沈泽然告诉我。
医生的建议使我犹豫,我清楚地观察到了他的精神状况,但另一方面,彻底根治的诱惑摆在我面前。我一面想,也许是该停下了。他十分痛苦,我看得出来。但另一方面,我想象着那种情形,他彻底摆脱了恋兽癖,成为一个正常的人,拥有正常的人生。他能够体会爱情。一个人,如果不能对人类产生爱欲,那么他将失去多少东西?
我和莎莎,我们在这两种选择中辗转犹豫,时间却一点点过去。于是,他便承受了更深的痛苦。这就是厌恶治疗的本质,用痛苦来抵消原本的欲望。当每次对动物产生欲望时,人为地让身体产生痛苦,以使身体明白这样的欲望会带来痛苦。通常,这对后天产生的性变态都是有效的——后天培养产生的偏好同样可以被后天的手段治疗。这也是为什么,这样的手段无法治疗同性恋,因为同性恋的欲望来自于本能。
“我不想再继续了。”一天晚上,他红着眼睛找到我,如此说道。
我沉默着,不敢回答。我也觉得是时候了,我们该接受这个事实了。这没关系,他仍是我们的孩子,我们爱着他。
“我会找你妈妈商量的。”我说道。
“对不起,爸爸,昨天晚上,我又梦到了猩猩。”他说道,“我梦到我和它……”他说道,“我仍然病得很重,对吧。”
“别多想,你会康复的。”我说道。后来,我再次回味那句话,他一定是误解了我的意思……我所说的,他会康复的,更像是一种鼓励,而绝非继续治疗。他理解错了。
“我知道了。”他点点头,然后转身离去。但他站定了会儿,又转过来对我说:
“我爱你,爸爸,我也爱妈妈,遇到你们真好。”
我们相处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提及爱这个字。
“回去睡觉吧,别多想了。”
那是我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当天凌晨,一声巨响叫醒了我。我本来睡得很浅,醒来以后一头汗。我爬起来,看看是怎么了。我敲了敲他房间的门,他没有应声。我开始害怕起来,到处在家里找他,然后,他不在厕所也不在厨房,我立刻想到了那种最坏的可能。我哆嗦着,趴在窗台,向下看去。我看到了他,他正静静地躺在那里。
接下来的时间,对我来说像是空白的,我可能已经没有那段回忆了。哪怕怎么努力想,也只能记起来一些非常琐碎的细节。譬如,其中一个场景是这样的:护士拿出一个表格,让我签字,我扫了眼表格,上面有很多名字,日期相同,最后一栏,其他名字那里签着各种各样字体的“已死亡”。看到别人签的样式,终于明白自己该写什么,我想不起来那三个字怎么写了,只是模糊糊地画了几个看起来像的形状,将它交回给护士。护士并不在乎我的字多么不清晰,只要我签了就足够了。流程就是如此,一个人的死亡确认通常由他最亲近的人确认。只能由我来签字,莎莎太过痛苦,已不能再承担更多。
另一个场景是一个晚上,距离他的离开已不知多久。睡前,莎莎照例看着书,到点后,我们关灯躺下,准备入眠。黑暗中,她突然说道:
“你知道么,长寿对大多数人来说都是幸福,但对我们是折磨。”
“你还好么?”我立刻爬起来,我吓坏了。
“别那么紧张,我不会离开你的。只是一句感叹。”昏暗的灯光下,她的表情很平静。她转过身去,闭上了眼。当夜,我们再无话。
那就是他的终点了。
万物皆有始终,我就这样见证了属于他的起点和终点。他如彗星般,在我的人生里划过,我为他的到来而欢呼,为他的离开而痛苦。我曾经试图寻找他,但那彗星已经远去,奔向宇宙的深处。
第十章、决定
决定
“那个生物,它们称之为龙的东西,真的像他么?”莎莎问我。
我点点头,没法儿否认:“我对他再熟悉不过了,他的动作、表情、语言习惯,他们都很像。我也知道,龙怎么可能跟人很像呢,但的确就是那样。他和它都是内向而善良的孩子,他说话的时候喜欢摆弄他的手指,它也是……啊,不,不是手指,是爪子。无论如何,它继承了他的基因,所以就有它的一部分。”我絮絮叨叨起来,又讲出了关于他们共同点的很多细节,譬如他的喜好,他的表情特征。融合出来的龙继承了一些比基因更多的东西。很可能,它一出生的时候就已经认得我了,那种眼神……我记得很清楚。
“它的基因继承自他。”
“可他不是我们的孩子,只是像。”她说道,“你也许该去做出正确的决定了。”
莎莎的话将我彻底击溃了,我当然明白她所说的正确的决定是什么。
“你到底为什么要把它放走呢?”她又问我。
“我教了它很多东西,我告诉它,地球是很大的,终会是龙的家园。太平洋很广袤,远不是实验室这么小的空间可以比拟。我给它看了那些纪录片,美丽的海洋深处,于是,它问我,它能不能去那里看看,它天生会游泳了。”
“但这不是最终的原因。”
“是啊。”我将头靠在枕头上,“它问我,人类对它的研究和实验什么时候能够终止,放电刺激的实验让它感到筋疲力尽。”
实验室的防爆玻璃窗户里,有水,有石头,有树,那已是一块很大的面积了。但我知道,那对它来说,绝对不够,龙是生活在天空和海洋的生物。他们发现,它会放电,并且有充分的能量传输效率,于是,他们决定要采用更实用性的方案——了解龙能否进行工业生产,影响天气,或是参与国防安全的用途。人类,我们这些渺小的人类,哪怕站在那传说中的伟大生物、进化树的终点面前,仍然保持着自己傲慢的身姿,用我们对付其他生物的一样的办法对待它。我们把它当作工具,希望它为人类带来价值。
但它不是,它是龙。
它隔着厚重的玻璃,卑微地表达着自己的愿望。
“我不想再呆在这里了。”它说道。
就像曾经一样。
他隔着厚重的玻璃窗,向我拧出微笑,然后卑微地问我,是否能够停止治疗。
我拒绝过一次,我没法拒绝第二次。
我曾经犯过相同的错误。
当天晚上,等所有的实验人员离开后,我回到了实验室里,关闭了录音设备。我将实验室电力系统的弱点展示给它看,教它如何用细微的放电控制打开实验室的天窗。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它问我。
“因为我们不应该这么做的。”
“可是,你到底是谁?”它俯下身来,用那双凌厉的眼睛盯着我,“你只是创造了我么?我们……之间是不是有其他的更多的联系?”它很聪明,与他一样。
更多的联系……我们之间的确有。但我没有告诉它。
“再见。”它向我告别,然后,便腾空而起,将额头贴在屋顶防爆门的金属缝隙上,警报立刻响起来,实验室的电控系统失能了。它再用坚硬的利爪撕开那厚重的金属门,压缩着细长而灵活的身子挤了出去。当夜,外面正下着大雨,春雷咆哮着。它就这样钻入云层,消失在我的视野之中。
第十一章、人类不特殊
人类不特殊
我们总是在犯错,幸运的人在知晓自己错误之前就死了,而不幸者则会在那错误里挣扎着,上不去,也下不来。
之前,在治疗他的恋兽癖时,我觉得终点病毒就像混沌理论一样,几乎没有任何线索。但戏谑的是,就在他离世不久后,我们就迎来了突破。
终点病毒的作用,是溶剂。
我们得出了这个结论:溶剂,没有比这个词更好的形容了。一些本身无法结合的化学物质如果都溶于水,那么水就能将它们结合。终点病毒的作用也是如此。当然,引领我们走向该结论的并不是实验室里路晨豢养的小白鼠,它们还是和以前一样毫无症状。是因为,时隔数年时间,我再次收到了史蒂夫·西蒙的邮件。
邮件里表述大概如此:昆虫的杂交研究取得了进展,他们发现,这些能够突破生殖隔离的昆虫产生了极其轻微的变异,而这种变异并非由极端环境引起。他们花费数十年时间,排除了各种导致变异的因素,最终找到了那些昆虫的共同点——它们的体内都存在终点病毒。于是,西蒙联系了研究终点病毒最早也最广泛的团队,也就是我们。
于是,我们终于意识到,许多奇怪的现象之间存在着关联。
昆虫的进化革命,与终点病毒有关。
那么其他生物呢?这是我们自然的联想。植物的基因融合已是我们掌握的技术,它们本来就能融合,现在只是融合得更顺利了。需要考虑的是动物,更加复杂的脊椎动物也能完成融合么?他们拨来了一群锡金鼠,实验用鼷鼠的近亲,我们将终点病毒植入给它们,将它们共同繁育,并观察它们是否能产生可育的后代。
路晨很兴奋,但我不是,我已隐隐觉得害怕。
“恋兽癖不会是一种本能。”
“治疗本能的行动会导致严重的后果。”
曾经的对话回荡在我的脑海里,我不得不再次联想到他对猩猩的向往——人与猩猩,也是近亲,不是么?如果那真的是一种本能的话……
第一批鼷鼠和锡金鼠没有融合,但它们也没有争斗,这也许是因为食物和生存空间都比较富裕的缘故。我们耐心地等待了下去,毕竟老鼠的繁殖能力很强,不需要多少时间就能产生新的子代,而且,我们也有了调控环境和激素来增加子代迭代速度的技术。第二代子代仍然如此,看起来,生殖隔离对于哺乳动物来说,仍然像是不可逾越的大山。
但当子代繁育到第7代的时候,奇迹发生了。
编号为E182号的锡金鼠是一只母鼠,在加速成熟的技术帮助下,短短几个月,它就产生了几批后代。终于,编号为F993号的老鼠引起了我们的注意,它的基因型既不是典型鼷鼠,也不是典型锡金鼠,而是在相似度的位置上与两种鼠类保持着刚刚好的距离——它是一只半鼷鼠,一只半锡金鼠。
“它可育么?”路晨兴奋地盯着那个小家伙。
我们启动了繁育加速的装置,F993更快地成熟了。我们再将其他鼷鼠放入,与它进行交配。过了没多久,我们发现,它怀孕了,生下了安全健康的后代。我们后来又拿来了亲缘关系更远的丛林鼠,半鼷鼠和半锡金鼠的后代更加倾向与丛林鼠交配,而不是原本的其他鼷鼠和锡金鼠。
没错,是的,它更加倾向于非同类物种交配,完全与常识相反。
这像是本能的性偏好。
无论它有多么违背之前的生物学理论,铁一般的事实已经呈现在了我们面前。终点病毒的溶剂作用对哺乳动物也同样有效。我们那时发表了很多论文,都是有关终点病毒溶解生殖隔离的解释和预测。但我的心思并不在此,我只是想知道,对人来说呢?人也是一样么?
我该怎么确认这件事呢?
我的孩子,他的恋兽癖也和终点病毒有关么?
那真是一种本能?
如果我的猜测成立,如果人类和猩猩也有与小白鼠相同的特征,那么意味着他们之前说的都是对的。路晨曾经相信,病毒在不同个体中有完全不同的表达,有可能只是我们没有发现那样的影响。我曾经有过这样的想法,我曾经有机会终止治疗……我不断回到记忆里去,咀嚼曾经的细节,这令我无法入眠。
我得去确定这件事。
“我们留下他的DNA了么?他的,呃,牙刷,还在么?”一天晚上,我问莎莎。
“有啊,不是在么?他刚出生的时候,我们把他的胎毛收好了放进布囊里了。”
我这才想起来,他的胎毛包含着DNA数据。我跑到阳台上的柜子下,从一堆杂物里翻到了那个满是灰尘的布囊。那玩意儿小小的,上面绣了一朵花。我将它撕开,取出其中的毛发,放到了塑料袋里,跑去了实验室。
他的恋兽癖是出于本能么?他是这个世界上第一批自然的恋兽癖者?
疑问堆在我的心里,不断发酵,与我的遗憾和后悔交织在一起。我赶到那台仪器前,将胎毛的DNA放入机器测序,并与终点病毒给哺乳动物留下的DNA变异节点对比。很快,程序跑起来,计算机里的风扇发出嘶嘶的响声。我坐在那里等待着。我疲倦极了,却又精神。我凝视着计算机中的进度条,数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很快,黑夜结束了,阳光从实验室的窗户里照进来。
上午7点20的时候,比对结果出炉了。这会儿,路晨也刚到实验室。
计算机给出了结果。
“你在这儿呆了一晚上?”路晨问我。
我没有回答。他走过来,也看到了那组数字。
“这是什么比对结果?显示高度吻合,你有什么新的发现了么?”
“这是……这是我的孩子。”
沉默片刻,我又说道。
“路晨,人类并不特殊。人类是这场进化革命的一部分。未来漫长的岁月里,我们会像老鼠一样,对近亲物种产生性欲。”
那时,路晨还不知道我儿子的事情,他只知道他病了,后来遭遇了不幸。他当然听出了我话外的意思,于是,他便坐在我身边,成了倾听者。我告诉了他一切。
第十二章、扩张与收束
扩张与收束
自然界中的任何变化,对人类来说都是缓慢的,进化的尺度是数百万年,而人类文明的发展不过是几万年。也许,我们能够用技术窥视进化的趋势,可面对漫长的时间流逝来说,我们的生命太过短促。所有物种都有极小部分的子代开始了突破生殖隔离的过程,可以预见的是,这个规模会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多。但绝多大数时间里,大部分人类的性欲指向仍然还是人类。
“你是对的,那治疗是在祛除本能。”我将结果交给了沈泽然。
“太糟糕了。”他摘下眼镜,揉起眼镜,“不止是你的儿子……”
“什么?”
“到处都有少量的恋兽癖青年症状汇报,且数量在增加。”他说道。
“他们仍然在使用厌恶疗法么?”
沈泽然点了点头。
“那你就告诉他们,本能是不可祛除的。”
他沉默了片刻,说道:“我会去试试看的,但是这份资料不够,我还需要更多可靠的学术论据。如果你们得不到可靠的答案,我没法拿着这样的结果说服其他同行,告诉他们过往的经验不适用了。”
我明白他的意思,我所有的证据仍不过是一段DNA比对而已。
与此同时,世界各地还有更多的孩子在接受“治疗”。
自然的进程太过缓慢了,缓慢到人类社会不会发生生命反应。绝大多数人类不会对近亲物种产生性欲,那么天然恋兽癖者的境遇则是可以预见的。哪怕他们不会受到电击治疗,也将游离在社会之外。直到非常遥远的未来,这些人的数目不再被称为“极小部分”,人类社会的形态才可能真正发生改变。
我的孩子的命运,将会成为更多人的命运。
我的研究有了另一重动机。
理解终点病毒溶剂作用后的第四年,我们在实验室里见证了黑猩猩和红毛猩猩的可育杂交个体,它结合了两种猩猩的外貌特征,身体也很健康。它是两种猩猩的融合体,一个全新的物种。或者说,黑猩猩和红毛猩猩合并成了一个物种,生物学定义上,没有生殖隔离,那就是一个物种,比如狗。
“一加一等于一,那原本的二就变成了一。”
我注视着电脑里那个庞大的进化树,我看过它无数次了。这茁壮的树形结构将自然界中的所有生物,下到病毒上到人类全部联系了起来。树根处,是全部生命的共同祖先,地球上最古老的原核生物,树叶上,是分化至极的物种,能飞的,能游的,能建立文明的物种。按照过去的理论,物种将继续分化,但自从人类的工业文明发展后,物种数量就开始急剧减少。我们以为,那是人类带来的后果,但是真的如此么?渺小的人类能够造成几乎等同于大灭绝的物种减少?还是说,是进化树本身在从春入秋,为了某种目的,树上原本衰弱的叶子会变得枯黄,成为落叶?
而那些茁壮的,仍然顽强的叶子呢?
它们合二为一了。
红毛猩猩和黑猩猩可以杂交了,然后,杂交子代可以跟更远的近亲物种杂交,于是,猩猩和猴子也能杂交了,这些物种合并了,其中当然包括人类,再之后,类人猿动物是不是都能合并起来,就像同类型拼接消除一样,那些在百万年前分离的物种将继续通过数百万年的时间合并……
我望着进化树,将枝子融合在一起,然后再融合,不断地融合。
进化树将有终点。
“爸爸,不是万物皆有始终么?进化树有起点,是原核生物,那终点是什么?”
“终点是人类。”
“人类才不是终点,人类是进化树上普通的一片叶子。”
是啊,人类是普通的一片叶子。
终点是这支进化树的目的地,是所有生命的融合产物。我们的地球,所有的生命都是为了孕育这个终点而生的。过去,进化树开枝散叶,现在,进化树走入收束。如同它分化的过程一样,它的收束也将持续数亿年,乃至数十亿年。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以八千岁为秋,不是什么真正的树,而是这颗抽象的,代表地球上所有生命的树。它的无序庞杂只是一个过程,它将存在终点,并最终如数学公式般简洁美丽。数目庞大,缤纷繁复的物种规模,是走向终点的必经之路。
“进化树正在收束,它存在终点。”我将这个想法告诉了路晨。
“我们能证明这件事么?”
我们必须赶紧行动了,对我来说,这不仅仅是为了科学。
第十三章、融合的图腾
融合的图腾
我的后半生都在漫长的实验中度过。
我们收集来不同的物种,加速子代的性成熟,然后,筛选其中对近亲物种产生性欲的个体,令它们产下子代,然后子代再与更远一些的近亲物种交配。总结来说,就是收束,将进化树上的每一个枝丫合二为一,合二为一……我们用人工的手段加速了这个过程。尽管如此,实验所消耗的时间都是漫长的,它在自然的环境下本就要消耗数亿年。
当实验开始的时候,我猜测,我的寿命看不见终点物种的产生。但是,当实验进行到第十三年,也就是我五十五岁那年时,我们的加速性成熟手段进步了——我们模仿了终点病毒的溶剂作用,不必让动物保持进行受孕交配,也能进行生殖细胞结合。我们将子代的体细胞取出,然后进行反向诱导进行减数分裂,再用终点病毒处理,从而更快地产生下一代子代。
六十一岁时,我们加速迭代出了一种披着鱼鳞的蛇——它的鳞片可以阵阵作响,进入水中便能够合起,离开水便能像蛇一样扭动前进。它的速度很快,拥有更大的躯体和力量,它也当然能够喷吐出致命的毒液。这个新物种,所有蛇和所有鱼的合并物种,我们简单地将它称作为了鱼蛇,它拥有细长的身体,鱼一样的鳃部,毒腺位于上腹部,像是某些鱼类的鳃泡位置。蛇的基因是如此强大,以至于它保留了大部分的特征,鱼蛇看起来还是更像蛇。而且,鱼蛇继承了电鳗的能力——它竟然也能释放生物电,而且远比电鳗产生的电力要更加强大。
爬行动物的合并很快,但在哺乳动物中,实验的速度大大减缓了——哺乳动物的细胞更难进行逆向诱导。我们大概花了一年多时间,才将鱼蛇与最低等的哺乳动物融合,这已是加速成熟技术发展到极致的结果。鱼蛇在与鸭嘴兽的合并中,拥有了细长而尖利的嘴巴,像是鹈鹕的喙。
“你看出来了什么么?”路晨指着实验体问我。
“蛇的基因十分强大。它像是慢慢朝着……朝着那远古的图腾发展了。”
“龙。”他说道,“中国龙,那种虚构的神话生物。”
“我们的祖先早就预言了这一切?”
“这也许是一种必然,人们一直想象生物融合的样子,比如狮鹫,就是将狮子与老鹰融合在一起。龙是所有生命的融合,那它当然有一定的概率先出现在人的想象中。你知道龙的形象是怎么来的么?”
“怎么来的?”我问他。
“角似鹿、头似驼、眼似兔、项似蛇、鳞似鱼、爪似鹰、耳似牛。龙能入云下海,有通天本领,能释放雷电。这并非凭空的想象。黄帝时期,各部落都有信奉的图腾,有些是山川湖海,有些是飞禽走兽,当一个部落战胜另一个部落后,为了扩大己方人口,会选择融合他们的图腾。但是,两种图腾又不能完全融合,否则图形过于复杂,便只能各保留一些特征。于是,随着各部落之间的不断征战,图腾也在逐渐变化,最后将蛇的身躯、鹿的角、鱼的鳞片、鳄鱼的嘴等部位融合在一起,最后形成了龙。”
“龙的图腾是文化融合的标志。结果,生物的终点也是它。”
“谁知道呢?我们还有很多物种没放进去,也许它会变得不像龙。”路晨说道。
时间就这样在我们的身上一点点流逝,我和路晨都变得更老了。我记得,六十三岁是我断崖式衰老的一年,这之前,我感觉自己还是个中年人,就跟四五十岁一样,但过了六十三岁,我的身体和精神一下子衰弱了很多。就是在那时,我开始有了些泌尿方面的症状。物种融合还没有走到尽头时,我已经彻底步入老年。
与此同时,制造出的融合生物拥有了飞行的能力,它的身体仍然是细长的,但身侧长出了鸟般的爪子,那些爪子灵活而锋利,甚至能够在坚硬的金属表面留下痕迹,而且还能够进行细微的抓握操作。它在实验场地里飞翔,释放电能,如同神话中驱雷逐电的神明。龙,并不来源于过去,而是遥远的未来,它是数亿年后生物圈完成融合的终点生物。
融合怪的飞行能力带来了资金和关注。实验的投资巨大,筛选耗时极其漫长,因此成功的实验体弥足珍贵。可他们还是相信,人类有利用它们的办法。高层的到来吓了我一跳。他们只听我们解释,什么话也不说,再批给我们一大堆款项。在我眼里,这接近龙的融合生物美丽、高雅、充满灵性,是生物中的欧拉公式。但他们眼里,龙其实是核聚变反应堆一样的东西,可能为人类社会带来更长远的利益。他们考虑的永远是人类的利益,他们应当如此,这就是职责所在。
它越来越像龙了。
我也有了充足的证据,部分人类的恋兽癖是天然的。
我曾经犯下的错误,已经无可挽回,但未来的错误却可以避免。我提出了进化树收束的理论,我也切实制造出了融合的生命体。那生命体已逐渐快要完成了。人类将正视这一过程。
但事情并没有朝我设想的那样发展。
“他们认可了理论的合理性,但是……”沈泽然找到我的时候,满脸凝重。
“但是什么?”
“厌恶治疗将继续。”他说道。
“不可能,如果他们认可了理论的合理性,那么……”
“我们错了,老杨。他们告诉我那个决定后,我才明白,是否继续进行恋兽癖的矫正,跟理论没有关系。”
“为什么?我不明白,他们明明知道那是天然的。”
“如果进化树的趋势是融合与收束,你有没有想过,人类拒绝这样的趋势?”他问我。
我怔了怔,话咽回了喉咙里。
“人类是万物之主。人类与其他动物的生殖隔离不仅仅是物理上的,还包括精神上的,否则,为什么我们会觉得恋兽癖是变态呢?我们的血统之所以高贵,因为我们是人类,而不是人类和猩猩的混种。当然,这只是我自己的解释罢了。”他叹了口气,摇摇头,“我有更实际一点的猜测,也许是因为,对恋兽癖放任对人类社会带来的冲击远比治疗的副作用更大。每天都有人自杀,但总会有新的孩子诞生,我们每个人在大的尺度上都是无足轻重的,但如果……如果有一类人不再是人类,而是混血种,人类社会的伦理和道德将产生何等天翻地覆的变化?”
我深吸了口气,我明白了他的意思。
是啊,如果进化树收束的趋势是数亿年,那与历史仅是万年的人类社会又有什么关系呢?恋兽癖人类的数目是那样的稀少,真到了他们的规模足以引起重视的时候,人类又早不知道是在火星上还是太阳系外了。拒绝人类与兽类的物种合并,拒绝承认那样的趋势,继续治疗恋兽癖,难道不是更合理么?未来,人类社会还将是原来的样子,只不过多了一点点倒霉蛋而已。那些倒霉蛋……与死于战争和饥饿的倒霉蛋又有什么不同?
人类终究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哪怕我们宣称生命的价值是无法衡量的。但从总体社会的角度上看,少量个体的命运根本无关痛痒。人类需要保证的仍然是总体的利益——所谓的,人类的利益。这是自然的道理,人类自己都没法儿决定,人类如果不在意整体的利益,那么人类绝不会走到今天的位置。 “有些事情是我们没法改变的。”沈泽然说道。
第十四章、被选中的人
被选中的人
我对终点生命的研究不再积极,但我长期领导团队,已不能后退。我的学生、同事、上级,都要将融合的实验继续下去。我必须站在那个位置上,以保证研究不会偏离太远。我仍然还在做着最后的努力。
“我们能驯化它么?”那个孩子问我。面前的这个越来越接近龙的生命体令他感到兴奋。它能带来很多价值。
“我不知道,我们还没有进行这方面的研究。”我如实回答道。
“那就继续研究吧,资金会到位的。如果它拥有智慧的话……虽然现在是花了这么长时间……但未来,未来说不定能够量产呢?”他抚着下巴,“虽然它很难比喷气式战斗机更快,但比机器人灵活多了,它可以去进行一些人类不方便从事的工作。哦对了,教授,我们发给了您一项测试表格,您看到了。我们希望您测试一些它适应高低温和高辐射环境的能力。”
我被诊断有前列腺癌晚期的那个月,融合生命的实验也到了最后的阶段。
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物种基因型已经融入了龙的体内,它不完全是我们想象的那样,角似鹿、头似驼、眼似兔……它身上的细节更加充分,也更加美丽,远比我们历史上流传下来的融合图腾要更具神性。哪怕它还不拥有智慧,但那双龙的眼睛注视着我时,我的灵魂仍然会受到震撼。它是进化树的终点,地球这个生命摇篮的最后主人。
“是时候了。”他们对我说,“选一个人类基因进行融合吧。您可以自己决定,我们认为,您有这个权力。”
“关于恋兽癖治疗的事情……”我最后一次提出了那个请求。
“不,教授,我们不再讨论那件事了,你的工作要集中在龙身上。”
我沉默着,明白了他们的最终答案。我们人类,终将作出正确的选择。我们是最特殊的,是凌驾于所有物种之上的神明,过去是,未来也是。哪怕我们愿意将自己的基因交给进化树的终点,也只是为了我们自己。
他们送来了一些志愿者的资料和他们的生物材料。我扫了一眼,这些男人女人是整个国家中最优秀的,他们健康、美丽、聪慧。当然……他们之中没有一位是恋兽癖,甚至没有一个同性恋。当然如此,哪怕他们中有一丁点的,人类社会所认为的瑕疵,他们的资料也不会送到我的手里。这真是有些好笑,我们拒绝承认恋兽癖是天生的,却将自己群体中的精英的基因送来,迫不及待地要融合进龙的身体内。
谁该融入到龙的体内,去赋予它智慧和性格?他们将这件事交给了我来做决定,甚至,我可以去面试那些候选人,去寻找我认为的最优秀的基因。这些年轻的男女……是他们被选中要将基因融入进化树的终点么?
我的心中涌现出了另一个想法——
这并不是能由人类来作出的决定,而是自然。泥盆纪晚期,自然选中了一条勇敢的鱼,它扑棱着弱小的鱼鳍,张开口腔呼入氧气,努力爬上了大陆,从此生命开始在陆地上繁衍。第四纪冰河期末期,自然选择了一只好奇的古猿,它从树上爬下,尝试着用双腿站立,因此解放了双手,而后,有了灿烂的人类文明。这由自然所决定的历史,并非会由人类文明中断了,而是会延续到非常遥远的未来。
自然,将选择人类的基因,也是选择一个个具体的人。他们的行为将与过去的所有人都不同,因为他们的使命是如此遥远。他们将自己交给了龙,最终步入进化树的终点。
是啊,是谁的基因应该最终融入到龙的体内呢?
是所谓的正常人么?还是他们口中的性变态?
我知道是谁该代表人类,最终融入龙的体内了。
我捂着脑袋,蜷缩成一团在椅子里。
他并非完全离开了,是的,他还将回来。他的存在是有意义的,不仅是对我和莎莎,而是对这个地球上的所有物种。他是进化树走向终点的一部分,他在世界上留下了自己的痕迹。这是属于他的使命。
他是爬上陆地的鱼,他是离开树梢的猿,他是对着猿类产生性欲的人……再然后,他才是我的孩子。
他的基因材料仍然在实验室中保留着,作为我发现进化树收束理论的关键证据。我将它从冰柜中取了出来,凝视片刻,进行了与往常相同的操作。我摁下按钮,用终点病毒对他的基因资料和龙的基因资料进行处理,之后,它们融合在了一起。我并不怀疑,人类的基因将带给终极生物智慧。它是终点,比人类更加高大的物种,它不可能不拥有智慧。
这是画龙点睛的最后一步。
第十五章、龙游
龙游
从直升机的舱门往外看,太平洋深邃而黑暗。它在这里么?藏在深海里?它当然应该在,这儿是多么浩渺,多么广博。数亿年后,这个星球的主人将不再是人类,成群的龙会在这里玩耍,嬉戏,建立属于它们的文明。它们不需发动机,仅凭自己的鳞翅便能在空中遨游,也不需金属做的容器,也能潜入昏暗的大海。它们能去往这颗星球上的任何一个地方,只要它们想。它们甚至不需要像其他动物一样进食——从植物和原核生物中带来的基因能让龙直接在从阳光和地热能中吸取能量。
他们是我们无法想象的终点。
他们是终极的生命。
“教授,你改主意了!为什么?”螺旋桨的声音很吵,方宏必须得在我的耳边大声喊出来。
“因为我想让你们活着回来!”
“它很危险!”
“叫所有士兵们打起精神!”
直升机在那个建有灯塔的小岛上降落了。我们搭起了一个简易的通讯频道,很快对接上了来自海底的神秘信号。这信号断断续续的。
“潜艇已经就位了,您能稳住它么?我们最好是把它活着带回去,如果做不到……”方宏有些担忧。
“我会尽量试试看的。”我回答道。
“频道对接上了。”刚说完,我旁边的通讯兵说道,他将一个麦克风递过来,“声音信号会转化为电磁波,它可能收得到。我不确定它能不能认出你来,教授,但是……如果它有任何的攻击行为,我们会立刻开火的。我知道它很重要,但士兵们的生命更重要。”
我点点头,接过了麦克风。
“你在那儿么?”我说道。
频道里没有回信。
“你在那儿么?大海里好么?漂亮么?”我又尝试了一遍。
紧接着,士兵们叫喊起来,他们在海面上发现了一根细细的,竖起来的尾巴——电磁波没法儿在海面下传播,所以它不得不用自己的身体当作天线,将发射接收机伸出海面,以与我们通信。不过,这样做的话,它的位置就暴露无疑了。它感受到潜艇的靠近了么?肯定,它也继承了蝙蝠的基因,当潜艇的超声波打到它身上用于定位时,它当然也听到了潜艇。
“大海很美丽,但海里又什么都没有。最聪明的是虎鲸,可它们还是太笨。只有你们,你们跟我一样。”无线电信号里,传来了这行文字。
“是你?啊,是你。”它反应过来了,它怎么认出我的呢,我的声音经过信号早就畸变了,哦不,它也有可能能嗅出我的气味,龙的嗅觉也是超乎寻常的。它已经相当熟悉我了。
“我们回去吧。”我劝道。
“回到那个……牢笼?”
我无法回答,可我也不能骗它。那个美丽、强大、智慧的终极生命体,它应该知道的事实。
“是的,那是个牢笼,我们将在那里研究你,考虑让你如何‘造福’人类。你的一生……那漫长的一生,可能都无法离开那个牢笼。我们可能会驱使你劳作、用作军事,从你的身上找到治愈绝症的办法,也许让你去清除泄露的核反应堆……或者,单纯地把你放在笼子里,进行观赏,文化意义上,你是我们曾经信仰的图腾。”
无线电的另一头沉默了,不再将文本发过来。而在我旁边,方宏一群人瞪大了眼睛,他不敢相信我说出了那些真话,他们还以为我是来哄骗它的。可能我就是来哄骗它的,我抱着让它安全回去的本意。毕竟,没什么比人类的安全更加重要了。但我还是没能违背自己的本心。
我无法代表人类,我只能代表我。我尊重它,尊重这个来自亿年之后的终极生命。
“我明白了。”它只回复了这么一段短短的话,之后,又是漫长的沉默。不过,据士兵们说,它的尾巴仍然浮在海面上,像是在思考。
“谢谢你对我坦诚相待。”它的回复变得很短。紧接着,又是一句,“谢谢你,将我带到海洋里。”
“你作好决定了么?”我问它。
“这是个美丽的世界,我只是来早了。”
“你只是来早了。”
那是我们的最后一句对话。士兵们立刻行动了起来,因为那作为无线电发射机的尾巴落入了水中,紧接着,他们看到庞大的、鳞光闪闪的龙从水中跃出,腾空飞向云间。它一边飞着,一边释放出周身的雷电,穿梭在云间,抖落出雨水,宛如神话中描述的那样。士兵们害怕极了,他们当然害怕。人面对老虎都会感到恐惧,又何况是那种威严的神物摆出了攻击的架势。但只有我明白,它没有进行攻击,它只是在做龙该做的事情——飞行,并彰显自己的力量,如我们人类走路,呼吸一样正常。但我们无法理解,我们对它既傲慢,又恐惧,于是,我们不得不用牢笼困住它,或干脆夺走它的生命。
士兵们的声音嘈杂起来,伴随着龙搅动风云的惊雷,隆隆地响起来,令我什么都听不见。
“开火,开火!”雷电落地之时,军官们也发出了命令。
龙很强大, 但终究也是肉做的。它当然不会比超音速导弹更快,也扛不过一轮密集火力。如果是在海里,它可能还可以释放雷电,利用海水传导反击。它也许可以躲避速度更慢的鱼雷。但它飞向了空中,在那里翱翔。它没打算伤害谁,哪怕是我们这些用武器对准它的人类。
它作出了自己的选择。 是所有的龙都这么温柔么,还只是他如此?我不知道,我也无从知晓。
审校:万户、于苏斯
4 Responses
看过作者其他作品,感觉实力不止于此。刻板的人物设定,些许矫情的言辞、不够干练的对话。还记得看《推石头》时的震撼感,这篇有些平淡了。
恋兽癖明喻lgbt,也暗合国人望子成龙的文化背景,妙。看好拿下今年雨果奖。
不知道作者是不是有科研背景。写得挺好的, 龙的图腾融合来源与生殖隔离的巧妙共鸣也挺有意思。 就是那个“恋兽癖”吧,稍微有些怎么说,大胆而激进,初看有些难以接受。总体挺好,悬念合适,贴合主题。高。
第一视角还是蛮带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