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宝树

宝树，科幻作家、译者，中国作家协会科幻专委会委员。著有《观想之宙》《时间之墟》《七国银河》等八部长篇小说，中短篇作品于各大文学及科普期刊发表逾百万字，结集出版多部。主编科幻选集《科幻中的中国历史》《未来亲子档案》等。多部作品被译为英、法、德、日等十余种外文出版。屡获「华语科幻星云奖」、「中国科幻银河奖」、「科幻星球奖」等著名奖项。译著有《冷酷的等式》《造星主》等。

^{* 非独家，2024年4月首发于《科幻世界》杂志。}

正文：

尊敬的联合国秘书长阁下，尊敬的各国元首和代表，各位科学家和宗教领袖，女士们，先生们，大家晚上好！

当然，以目前的局势而论，虽然人类文明已经到了夜晚，但说“好”实在勉强。对此我本人自然难辞其咎，当然更大的“罪魁祸首”，是不在这里的丁一博士。某种意义上，是我们导致了地球的空前危机，不过事情走到这一步，也是我们万万无法预计的。五年前，三年前，哪怕是一年前，都不会有人能想到事情会发展到如此地步。然而，此时此刻，这种荒谬绝伦的处境，竟变成了冷冰冰的事实。最荒诞的可能性一旦成为现实，就是100%的真实存在——这看似是废话，却是整件事的关键所在。

我将代表联合国时间线协调委员会，阐述我们采取的紧急应对方案。但在此之前，我想先回顾一下这次危机的起源和发展，你们中的很多人对此还不了然。首先介绍一下我自己。我叫林一民，今年三十六岁，是中国国立时间线研究院院长、历史考古学会理事长、联合国时间线协调委员会副秘书长……还有十来个重要头衔。但仅仅八年前，我还只是中国河南省考古研究所的一个小助理。这个升迁的速度史无前例。可能有人知道，这是因为我在考古学界的一系列显赫成就：我发现了夏王的陵墓，首次确凿证明了夏代的存在，又找到了涿鹿古战场的位置以及正本《永乐大典》等等。我还一度被誉为历史上最伟大的考古学家……但没有几个人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和丁一博士在八年前的相遇。

那年夏天，我博士毕业，刚找到工作，就传来消息：在南阳盆地西部的一个小村庄里，发现了战国时期的墓穴，其中出土了青铜器、漆器和竹简等，从以往的案例来看可能意味着重大发现，省考古所十分重视，派出了十多人的团队去了现场。

考古队大腕云集，我刚入行，在里面就是个打杂的，那些比较重要的文物根本轮不到我去研究，我的工作只是去一寸寸地筛现场的土壤，记录琐碎信息，以及把几千片青铜器和陶器的碎片整理编号。在烈日炎炎的夏天，在没有空调的帐篷里干这些繁琐工作，真是受罪极了。不过在这个过程中，我逐渐了解到古墓发现的经过：那是一个私立的工程物理研究所制造的新型盾构机在一次地下试验中偶然探测到的。

目前盾构机仍然在地下十多米进行拆卸回收，研究团队很多人也还留在现场。我对盾构机的探测能力有一点兴趣，想能不能用于考古发掘，于是找到了它的发明者丁一博士。丁博士告诉我，这种机器叫做量子盾构机，是通过量子力学的原理来改进挖掘效率。如果是理科出身，应该会感到这个发明不可思议，近乎骗局，但我当时全无相关知识，他稍微解释了几句，我也听不懂，就算了；不过丁一对墓葬的情况也有些感兴趣，反来找我打听进展。一来二去，我们逐渐熟悉起来，乡下无聊，偶尔也一起喝酒撸串。

但最后发现，这个墓穴属于一个中低级贵族，里面没什么高级东西；被寄予厚望的竹简也腐坏严重，解读不出什么信息。我感到有些失望，前辈们对我说，这是考古发掘的普遍情况，真正的大发现多少年才有一两个，更不用说落到自己头上了。

不久后我回了省城，过了一年，早已把这次发掘的事忘得差不多了，在其他一些项目里当苦力，干来干去觉得毫无出头之日，都想要辞职了，这时候忽然接到了丁一的电话，他约我见面。

我好奇这人找我能有什么事，和他约了杯咖啡。丁一说他的盾构机在最近的地下试验中又有新发现，然后拐弯抹角地问我，有没有“门路”能够把一些珍稀文物卖个好价钱。我知道考古界有些人的确在暗中干这种勾当，但我还是有操守的，当场斥责了他的贪婪和下作，丁一解释说，他的研究意义重大，需要大量的经费，但研究所的经费已经不足了。我说，那也不能靠出卖国家文物来换取经费！我威胁要报警，丁一有些慌张，终于告诉了我真相：那些文物，是他“定制”出来的。

当年丁一搞理论物理学，研究方向是物质波或者称为德布罗意波的特性。宏观物质本质上也是量子态的波，通过观察而坍缩为固定形态。但丁一发现，量子态中也有深层结构，亦即它既是量子叠加态，但已经有许多近乎坍缩态的“先兆图式”出现，如果能够以某种方式找到这些图式，就能让特定的先兆坍缩为现实……

这么说，诸位能否听明白？我可能和丁一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习惯了他那套拗口的术语，简单地讲，就是可能存在某种巧妙机制，可以在对量子态进行观测的同时进行某种主动的选择，令某种坍缩态出现或不出现，以把握物质坍缩的方向。丁一的这些理论离经叛道，让他被科学界扫地出门，好在有个师兄欣赏他，招他进了一个私立的研究所，给了他一些经费让他自己进行研究。

丁一意识到，未被观测到的物质虽然很多，但最方便人类去检测的范围是在地下深处。也就是说，无人得见的地下世界是什么样子，本质上是“量子不确定”的。几年前，丁一依据这一理论，制造出一种特殊的地下盾构机。它能将地下深处未被观测到的部分当成一团变幻莫测的物质波。每次挖掘的时候，同时“选择”令其坍缩到特定形态。丁一的盾构机前方刀盘上装有一种特殊的量子探测装置，在挖掘的同时，探测其中叠加的先兆图式，根据电脑中预先存入的图式结构进行匹配，同时通过观测让它变成现实。

丁一制造这种盾构机，一方面是验证自己的理论，另一方面他认为这种技术能够改进地下挖掘的效率。一般来讲，在地下挖掘时，无论如何都要和坚硬的岩石以及复杂的土壤淀积层、母质层、地下水等环境硬碰硬，碰到难以掘进的障碍只能怪运气不好。这种方式，能够按自己的心意让地下的泥土岩石“坍缩”到理想的状态，甚至找到金矿或者钻石矿等高价值矿脉。

但他一开始屡屡碰壁。不同的土石形态的数据差异细微，很容易误判，再者这些图式的概率也不是随机的，而受到地质学基本原理的束缚，比如地球上绝不会出现月球类型的岩石。发现钻石、黄金或者某种稀有金属矿藏虽然是可能的，但概率也很低，且他的机器还比较初级，难以识别，实验了很多次只取得了一丁点的成果，无法验证丁一的理论，而经费日益捉襟见肘，就快见底了……

不过就像很多发明一样，虽然在本来的方向上不如人意，但它却带来了意外的效果。在一次实验时，一闪而过的某种特殊图式引起了丁一的注意，丁一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出于科学家的好奇心，选择了让它坍缩为现实。

他很快就知道了结果：盾构机立刻在前方钻到了一个古代墓穴，其中好像有很多文物遗存，研究所不敢怠慢，立刻上报，省考古所就派人来了，也就是我们这些人。

这件事让丁一明白了，量子盾构机真正有价值的作用是什么，它能够“选择”某处地层中出现墓葬或窖藏等构造的图式，让它们成为现实。这些有规则的地下空洞与一般土石的图式差别十分显著，很容易被发现和固定下来。

在那次发现后，丁一又做了几次试验，发现成功率很高，而且地层越深，发现越古老，他先后找到了好几个春秋、西周乃至殷商的墓穴。他渐渐心思活络，想用这些地方发现的古物换取好处，在他心目中，这些文物本来就是他用物质波制造出来的，自然也就归他支配。

我想了好几天，才明白这里面的逻辑。使用量子盾构机“发现”一处古迹，就相当于选择了一条可能历史的时间线。以第一次的战国贵族墓为例，在两千四百年前，这个贵族或其子孙在许多个可能下葬的地点中选择了这个。但他们另外还有很多种选择，每一种选择都创造了不同的时间线。在一些时间线上，这个墓穴早已被盗，或者在洪水地震等灾难中毁灭了，在另一些时间线里，这个墓穴迄今仍然沉睡在几公里外某一个隐蔽的角落。但的确在某一条时间线中，此人死后被葬在了这里，形成了特殊的地下构造。当量子盾构机选择了这一状态后，就让这条时间线并入我们的世界。

诸位可能还不太熟悉“时间线”的概念，简单讲，相当于可能的因果之链。有几位或许看过一些科幻小说和影视，但这里的概念不太一样。在一般的科幻作品中，时间线意味着历史的某一分叉，会导致完全不同的未来，比如秦没有吞并六国的世界，或者希特勒打赢了二战的世界，都是与现实完全不同的时间线，它们和我们的时间线分离后就不可能再重新会合。

但这只是其中一种情况，还有另一种与之对称的情况，之前却无人考虑过。这里我想请问大家一个问题：刚才，我是先迈左脚上台的，还是先迈右脚？大家沉默了，显然，没有人记得和在意，包括我自己。但我要说的是，我先迈哪只脚上台这件事，虽然琐碎不值一提，但也是不同的时间线，承载着不同的历史，但它们不会影响我现在在这里讲话的结果。虽然两条路径不同，但终点是一样的。因此，可以说在同一个现实存在的背后，隐藏着不同的因果链条。以往这些隐匿的时间线只是在观测中随机坍缩显现，但丁一的发明，让人类有了“定制”特定时间线的可能。

不过在我想明白这个问题后，我也就反对丁一的计划。我告诉他，按照他的理论，我们只是正好进入某些古人的墓穴在那里的时间线，而不是真正创造出这些文物，也就没有资格去倒卖它们。丁一不得不同意我的逻辑，但我告诉丁一，他也不必沮丧，他的技术有大得多的用处，大到超乎他的想象——当然，后来也超过了我的想象——我打算辞职，和他一起创业，去缔造一项不朽的事业：定制时间线。

我本人对夏朝的考古很感兴趣，但现代以来还没有完全能够证明它存在的发现。尽管我深深相信，证明夏朝的文物和遗址就在广袤的中原大地之下，但却无法找到它们。丁一的发现可以提供一种方式，让我们以极为快捷方便的方式找到这些文明的宝藏，或者说，“定制”它们存在于我们指定地点的时间线。比起这样令人激动的前景，倒卖文物的利益不值一提。

丁一同意了我的计划。他对考古学毫无了解，而我也不知道夏朝的遗存文物会以怎样的先兆图式出现，和其他朝代有何区别，我们必须结合双方的知识。首先，我们确定了夏代的遗址一定会在比商朝更古老的地层出现，其次，如果说是一个发达的文明遗址，其范围也一定比较广大；另外，有一些高等级的器物，比如青铜器、玉器等，会有明显的特征……这些理论问题，我们花了一年时间，逐一攻克了，重新制造了新一代的量子盾构机，也就是所谓的时间线定制机——后来人们都这么叫。

先兆图式并不是完全随机发生的，而仍然需要考虑现实概率。我结合传世文献和近期的考古发现，认为夏代早期都城可能在新密市新砦村的附近，这里曾经发现过一些遗址，但还没有太重磅的文物出土。但有可能夏代君主的宫殿就在其附近。经过一段时间的考察，我们选择了一块几平方公里的范围，将盾构机运来，然后送到地下，让它开始寻找。这个工作比我们想得要艰难，我们换了好几个具体的探测地点，但整整三个月时间都一无所获。当然，也不是什么都没有，我们看到一些可疑的图式在屏幕上闪过。但一旦误判，也许只是挖掘出商周时代的文物或者新石器时代的原始器皿，那就差得太远了。

终于，电脑匹配成功了一个比之前一切波形都更符合预测的图式，盾构机选择了这个图式，让这条时间线与我们的世界对接成功。我们进行了初步发掘后上报国家并联系了媒体，很快，一座气势宏伟的上古宫殿遗址被挖了出来，里面不仅有大量珍贵的玉器、青铜器、贝币、象牙等，还找到了大约公元前1900年的玉器铭文，其文字比甲骨文更为古老原始，但依稀可以辨认出“天邑夏”“后开”等字，显然就是夏代和开国君主启（开）的名号，夏朝的存在因此获得了完全的证实！

这个发现轰动中外，我也一举成名。我们当然对时间线定制机的基本原理保密，对外界只说丁一发明的是一种新的地下遗址探测设备，但不提供任何技术细节。此后两年，我们又“发现”了涿鹿古战场，以及失传的《永乐大典》等，证明了中国五千年文明的源远流长，也获得了数不胜数的奖励和荣誉。丁一的研究所被国家收编为国立历史考古研究院，也就是后来时间线研究院的前身，得到了上不封顶的资金支持。有人怀疑我们在造假，但各种文物古迹全都货真价实，最苛刻的专家也无话可说。

但正当我们摩拳擦掌，准备继续大干一番的时候，出事了。

一天，丁一的电脑被黑客入侵，资料被清洗一空，与此同时，一部正在运行的时间线定制机也遭到了严重的物理破坏，价值几十亿元的量子探测器不翼而飞。我们报警之后，发现是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在夜晚潜入工地干的，此人身手不凡，竟能绕过严密的监控和安保系统，此后已经用假身份连夜出境到了南美，再后面就下落不明了。

我们受到了沉重的打击，好几个月都无法恢复工作。我们也不知道幕后黑手是何许人也，直到半年后，日本考古学家宣布在九州岛上发现了一座公元前七世纪的大型王陵，我们才明白对手是谁。按照日本人的发现，在那座陵墓里出土了有长篇铭文的青铜鼎簋，上面有“神武王”字样的籀文，证明了墓主是一个自称“神武王”的部落联盟领袖，也就是后来日本所追尊的“神武天皇”，他在公元前660年左右建立了大和国家，这完全证明了日本古书中的神话史观！

日本的右翼分子为此欢欣鼓舞，不过他们很快就笑不出来了。我需要再次提醒诸位，所发生的一切不是伪造，而是使用者让我们的现实对接到神武天皇存在的时间线中，让它变成现实。但一旦它成为了现实，就必须符合逻辑法则和已知的自然与历史规律。公元前七世纪，在日本列岛上产生有一定发达水平的文明，在哪一条因果链中可能出现这样的历史？

只有一种可能，这个文明来自于西面的邻居。后续的发掘证明了这一点，青铜鼎铭文的全文在保密了一段时间后，还是被媒体透露出来。这里隐藏着一段春秋秘史：公元前686-685年的齐国内乱中，齐襄公的儿子，也就是齐桓公的侄儿姜武，在夺位失败后带着几百个追随者逃到东海，又漂流到了九州岛，把来自大陆的先进农耕文明带到了那里。他模仿“天子”的称号，自称“天孙”，和当地土著的信仰结合起来，就成为“天孙降临”的日本神话。

“神国”的理想破灭了，右翼人士愤恨不已，历史学家则十分振奋，认为找到了日本文明真正的起源，但这只不过是人类时间线真正大混战的序幕！

时间线定制机的基本原理无法再完全保密了，韩国人很快也加入了历史竞争行列。一年后，他们宣布在首尔附近发现了远古的祭坛，规模宏大，还发掘出土了许多精美考究的石器和玉器！碳14历史定年是公元前2300年左右，如你们所能想到的，这正是传说中檀君朝鲜的时代。

然而，现实世界的规律仍然在起作用。当历史选择了檀君朝鲜存在的时间线后，也必然选择可能让这个文明合理出现的途径。檀君遗址中有大量的石器和玉器，其式样和花纹，非常接近在浙江出土的良渚古国文化。考虑到良渚古国的延续时间大约是从公元前3300年到公元前2300年，以及良渚人发达的航海能力，这条时间线上的隐藏历史就很清楚了：良渚文明衰亡后，一支良渚人远航到了朝鲜半岛，把早期文明也带到了那里。虽然没有文字，但在祭坛下挖出的一件精美玉璧上，雕刻着良渚特有的人兽面神像，堪称铁证。

就这样，在一次次重新发现的历史里，三星堆、石家河、石峁、陶寺、大汶口、台北圆山、越南红河、琉球贝丘……整个东亚历史被对接到各种匪夷所思的时间线上，编织成魔幻的时间之网。在这些重写的历史中，北京猿人的后代进化成了智人，回到非洲又回到东亚；古蜀国是丹尼索瓦人建立的国度，远古历史长达三万年之久；黄帝和炎帝用战车在涿鹿大战过手持铁兵器的蚩尤；周穆王远行到天山，和当地的吐火罗女王“西王母”会晤；日本武将源义经是成吉思汗麾下的哲别，郭靖本名郭宝玉……本来任何一个发现都可以震惊世界几十年，但现在，第二天就会被新的、更大的发现所补充和修正。

在那几年里，类似的过程在印度、埃及以及欧美各国同步发生着。技术也在不断进步，能够越来越精确地定制所需要的时间线。所以，大西洋里真的有过亚特兰蒂斯古国（英国的巨石阵就是亚特兰蒂斯人建造的），希腊英雄们也的确远征过特洛伊人（他们甚至在地下挖出了那座巨大木马的残片）；亚瑟王与圆桌骑士的传说世界也被发现，人们甚至找到了埋葬亚瑟王的阿瓦隆岛（奇怪的是，那地方竟然在冰岛）……

所有这些，到目前为止还是在“正常”范围之内的世俗历史，无论看起来多么令人意想不到，还是在一般的历史认知框架之内。但这道门槛并不是绝对的，随着越来越离奇怪诞的时间线被并入现实历史，超现实的时间线也若隐若现，人类已经越来越接近了那个让一切已知历史崩溃的临界点。

不是没有人为此感到不安。许多人开始质疑：“招来这些本不应该存在的时间线有什么意义？”“历史事实应该自然地被发现，而不是去定制出来！”终于，在三年前，联合国召开了紧急会议，通过决议，禁止任何国家再使用时间线定制机擅自改变历史。美国对此推动最为积极，因为再怎么发现也轮不到它。有一次，在美国西南部掘出了一座公元700年左右，规模宏大的印第安古城，反而让印第安人的民族意识日益觉醒……

决议通过后，世界太平了一小阵子，之前的历史已经过于混乱，让所有人精疲力竭，有待时间去消化。不过相关技术已经逐渐普及到民间，有一些狂人在偷偷制造时间线机器，所以小的时间线变动还是屡禁不止。

联合国决议通过后不久，有一群人暗中找到我，我才知道出现了一个狂热的新兴宗教，包括东方人和西方人，他们是“龙”的崇拜者，想要找到一条时间线，其中有真正的龙的存在！这里说的“龙”，自然不是比喻用法，而是那种身体修长、长着鳞片、犄角和尾巴的巨大生物。当然对于龙具体的外观，东方人和西方人的看法颇有差异。

要定位一条有龙这样超现实生物存在的时间线上，其难度远远超过找到任何上古文明。这些现代的叶公希望我和丁一能帮助他们改进算法，模拟出相应的时间线模型进行匹配，让有龙存在的时间线并入现实历史。我拒绝了这样荒诞的要求，但觉得这些狂人也不可能成功，所以没有太当回事。彼时，我们还没有意识到，只要一条时间线具备最低限度的、哪怕是超现实的可能性，它就有可能被定制出来。

一年多后，世界刚刚恢复平静，就又被一则爆炸性的新闻所撼动：在南印度，出土了一些奇特的化石：它们可以拼成一个带犄角的脑袋和二十多米长的身躯，以及几条相对短的腿。任谁看了，都认为这就是印度传说中的“那迦”——龙神。几个违规使用时间线定制机的家伙很快被逮捕，但已经来不及了：我们进入了龙族存在的时间线。继印度的大发现后，很快又在东亚和欧美各地挖出了各有特色的龙化石，有的身躯较为粗壮，有的长有羽毛，有的长着翼膜的翅膀……但彼此之间有又很多共同点。它们组成了进化史上一个独特的谱系。

这些巨龙从何而来？在现实化后的时间线里，它只能是从一种本来就有的生物进化而来。最为原始的龙族化石，来自古新世时期，有明显的鳄类生物特征，但比一般鳄鱼身体长得多。专家推测，白垩纪末期的大灭绝造成了一千万年间生态位的真空。此时，古鳄中的一支走上了陆地，成为了顶级狩猎者，并发生了身体拉长等变异，开始了辐射到多个生态位上的演化。一些鳄龙的肋骨延长，变成双翼，逐渐拥有了飞行能力，另一些则在山林中如虎豹般觅食，还有一些回归江海，身体变得更为巨大，吞噬鲸鲵……

到这里还不过是古生物学范畴的发现，但龙族的崇拜者还不满意。他们坚信，龙不只是一种上古爬虫，还应当具有超人的智慧。没过多久，他们在太平洋边缘的海底又定制出了一座并非属于人类的城市遗址，其中有一些奇特的龙族骨骼，看起来像是直立行走的鳄鱼，站起来有三四米高，极为恐怖，《山海经》中的“龙伯大人国”成为了真实的记载。在这座城市遗址中有大量的象形文字铭文，从中人类得知了这一种族的历史：

龙族比人类更早就进化出了智慧生命——龙人。早在数十万年前，它们就创造过辉煌的古文明，在那个时代，人类只不过是龙人用生物科技改造类人猿创造出来的宠物和仆从。但因为不明的原因，龙人之间发生了战争，使用了核武器。结果龙人毁灭了，人类也被消灭了大半，这件事发生在七万年前，那时候人类的基因库进入了一个神秘的瓶颈期，原因就在这里：人类在地球上被消灭了99%。《摩诃婆罗多》中那些毁灭世界的战争的记载，就来自于人类这种远古的回忆。后来人类走向复兴，少部分低等龙族还和人类在一起生活了很久，直到历史时期。人类技术逐渐发达后，龙族缺乏栖身之地和繁殖的条件，也走向灭绝……

这是一个离奇的故事。当然，如果只是故事还好，但问题是，它已经成为了现实，虽然是已经逝去的现实，但仍然会有后果。比如，被编织到其他的时间线里。

与龙族的发现大概同时，另一群基数更大、信仰更坚定的信徒，正在开始一项野心和难度都更大的事业，他们想要让世界并入一条至为伟大的时间线——“上帝”现身的时间线。

宗教经典中记载的诸事物或遗迹被发现了，从巴别塔到索多玛，从所罗门的宝藏到消失的以色列支派。不过这一切还都可以用一般历史原理来解释。但最终，一群狂热的信徒将盾构机运到了埃塞俄比亚的深山中，去寻找《旧约》中最伟大的神器——约柜。根据一些记载，它很有可能在公元前五百年的“巴比伦之囚”时期被偷偷藏在这里……

CIA、军情六处和摩萨德一起杀到这里，但为时已晚。教徒的环绕跪拜之中，他们看到了一个光彩夺目的合金柜子正在出土，上面立着两尊长翅膀的怪龙的雕像。

约柜被发现了。但它和人们想象中的圣物完全不同。这个箱子的本体竟然是一部计算机，两个怪物的眼睛就是投影装置，启动后，它们就在人类面前投射出地球历史最古老最深邃的奥秘：

在远古时代，在地球上还只有简单的单细胞生命的时候，来自宇宙深处的一个文明造物降临在地球上。祂可以说是一种生命，亦可以看成一种机械，祂是阿尔法，也是奥米茄。祂改造了单细胞生物，让多细胞的生命体出现，并在数亿年中主导地球历史的历次变迁。最后，祂创造出了智慧生物。

但祂创造的第一批智慧生命并非人类，而就是之前我们发现的龙人（在宗教中称为天使）。他们在漫长的发展之后实现了技术飞跃，也拒绝再被上帝掌控。在“堕落天使”与上帝之间展开了一场大战（所以传说中天使长路西法是一条巨龙），这场大战毁灭了龙人文明，但上帝也受到了重创，蛰伏在被称为约柜的装置中，直到一个叫摩西的埃及王子发现了祂。祂告诉了摩西这段历史，而摩西也因此缔造了一个伟大的宗教传统……

然后就是众所周知的事件了。约柜被带回美国，放置在绝密地点，总统、议长和数十名政要慕名前往参观，但它发出了一条古希伯来语的消息后，开始闪烁和变色。很快，周围所有人都被一种奇怪的力量所腐蚀，坍塌为一堆漆黑的粉尘，这些粉尘宛如活的蚂蚁向外扩散，又侵染了周围所有的建筑、车辆、机器和人类，让它们也成为灰烬……在地球表面，一小块黑色迅速蔓延，宛如覆盖苹果的霉变。

这是一种侵蚀一切的纳米机器，但它经过严格的甄选，只会消灭人类和人造物。在海水里，它的进展比在陆地上要慢得多，所以它也花了一段时间才能从一个大陆跨越到另一个大陆。但无论如何，上帝的旨意十分明确，祂要再次毁灭这个世界。

所以一个月后的今天，剩下的人类代表聚集在这里，在马里亚纳海沟，在七万年前龙人的海底城市遗存附近，在一艘潜艇上召开这次会议。在地表，人类被黑色的尘埃围攻，只剩下五分之一的人口和地盘，人类最多还有一两周时间，也许更短。

回顾了过去八年的历史后，现在我要告诉大家我们制定的方案。

这和约柜留下的信息有关。约柜最后用古希伯来文投射出一行字，古文字学家告诉我们，这句话是：“除我之外，你不可有别的神。”众所周知，这是“十诫”中的第一诫，过去认为，这不过是反对偶像崇拜的宗教戒律。但上帝为什么要重申这句话，又为什么因此而要毁灭世界？

在时间线定制机问世后，这句话才显露出真意，上帝，或者说是这一来自宇宙深处的神秘智慧体，害怕其他生命通过对时间线的定制，找到另一条能够克制自己的时间线，召唤出更为强大的存在！祂把自己的分身传播到整个宇宙中，在数十亿年的时光中，在每一个星球上掌控生命和智慧的发展，本质上是出于这一目的：预防时间线定制机的发明。

七万年前，祂灭绝龙人文明，应该也是出于同样的理由。但龙人显然找到了一种方法，与之同归于尽，反而给了人类以发展的机会。不过真的是同归于尽吗？既然古老的神祇仍然以某种方式存在于世界上，龙族或许也有可能在什么地方蛰伏着……至少存在着这样的时间线的可能。

它们可能在浓雾覆盖的金星，可能在黄沙滚滚的土星，也可能在美丽壮阔的土星环里……可惜在约柜的干扰下，人类已经不可能进入广袤的太空探索，但是仍然有更加切近的时间线。

在马里亚纳海沟的最深处，在亚欧板块和太平洋板块的交界点，丁一博士已经用定制机打开了一条缝隙，能够容纳一个深潜器进入。他希望能够找到一条时间线，在其中龙人仍然栖息在地球深处的某些空洞里，在那里隐居生活。对地球的最新探测显示，在地壳下面，存在着十几个这样的空洞构造。它们幅员达到数百万平方公里，高度也有数千米，彼此连通，足够海量的生物在那里栖息。

可以告诉大家，一天前，丁一博士已经携带着时间线定制机，乘坐深潜器前往地球深处的空洞。我相信他必能找到一种方式，让龙族带着它们的科技力量回到地表，与上帝的力量抗衡，以拯救人类。

他能够成功吗？坦白说，我也不知道，但我坚信，即便人类最终失败和灭绝，也只是不幸进入了一条失败的时间线。而在遥远的未来，新的地球生命也许会重新发现人类，重新用定制时间线的方式找到我们，找到人类仍然生存的时间线，正如我们找到龙族一样。

现在，让我们为人类祈祷。

审校：东方木、于苏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