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凉言
凉言,科幻写作者,毕业于北京大学。长篇小说《死者长鸣》获「首届全球元宇宙征文大赛奇想奖」,现已出版。曾获「SciFidea中文奖·戴森球征文大赛」「奇想奖(2023)长篇征文比赛」「水滴奖」「豆瓣阅读征文大赛」等奖项,另有若干短篇小说发表于《科幻世界》杂志及各科幻类公众号。
全文约11800字,预计阅读时间24分钟
正文:
家是审讯间
七点钟,音乐声准时响起。
在梦中,女人知道,这是《天鹅湖》第一幕终曲,她对这曲子再熟悉不过。这是一首快乐的曲子,表现的是一群天鹅成群由天空飞去。白色的、柔软的天鹅,散发着松香气息的森林,清冽的湖水。
在梦中,女人变成了天鹅,飞翔在,不,漂浮在天空之中。真正的飞翔不用费力,风会完成一切事情。没有目的地,只是漂浮。
女人沉浸在漂浮的感觉中,直到七点半闹钟的声音,如刀片一样,将梦中的自己凌迟。
隔壁是一家剧院,这段时间,每日七点,音乐声准时响起,音响技术人员要在10点钟演出正式开始之前,调试音响设备。
被凌迟的女人强迫自己睁开眼睛,将自己零零散散的身体拼凑成形,拉着自己从床上起来,跌跌撞撞地来到洗手间,将冰凉的水泼到脸上。
此时音乐声已经切换到第二幕,杰塔公主和她的天鹅同伴们被邪恶魔法师罗德伯特变成天鹅,只有在夜晚才能恢复人形。音乐开始变得低沉、紧张。公主正在等待她的拯救者到来,当然,拯救者必须是男人,而且必须是王子。必须是男人拯救女人。自古以来,必须如此。
女人一边吐掉嘴里的牙膏泡沫,一边想,做人有什么好的,变成天鹅有什么坏的?她想不通。如果她被变成天鹅,她想要去做的,不是去恢复什么人形,而是要飞翔,不,是去漂浮。
女人将洗面奶涂满脸庞,闭上眼睛,梦中漂浮的景象,马上回来了,以液体的形式,充溢着她的身体。
一只天鹅飘浮在空中……没有方向,没有目标,没有必须完成的事情……最重要的是,没有老板。
老板的形象突兀地出现在女人的白日梦中,在梦中,老板以宙斯的形象出现,金身威严。
女人感觉漂浮在其中的空气,似乎变成了坚冰。
有一种办法能破开坚冰。女人将沾着洗面奶的一只手探到两腿之间。那种漂浮的感觉又来了,老板的形象暂时从女人的想象舞台中退场休息。
在女人的心里,有一个眼泪蓄成的湖,湖水动荡,天鹅飞走。湖水更加动荡,溢出堤坝。湖排空了,露出湖底的砂石和垃圾。
泪水流走,她的内心现在空无一物,女人现在只是一层皮,萎顿在地。
女人带着松弛舒适的感觉打开卫生间的门,突兀地感觉到一双眼睛在看着自己,她感觉到自己在被目光审讯。在审讯者的目光逼视之下,她在变小,无限地小。
女人强迫自己定下神来,和那双眼睛对视。那是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大幅照片就挂在墙上,穿着舞装,直视着未来的自己。她也曾经是舞蹈学院的高材生啊。在这来自过去的审讯中,女人感觉到自己变成了一粒尘埃,变成了落到地板上的头发,任人踩踏。
女人将脚伸进运动鞋里,匆匆逃出审讯室。
人是神的地狱
上班路上,必须经过剧院。由于这家剧院每天七点必然调试音响设备,噪声使得在这里租房比较便宜,这里离她上班的地方也不远,这也是她几次想要搬走却最终放弃的原因。
剧院的对面是一座天主教教堂,叫做“显圣堂”。教堂房顶,一个十字架高高竖起,上面是耶稣的苦像。头戴荆棘,双手被钉子扎透。
在女人酗酒成瘾的那几年,她尝试找到一种信仰。她也曾经面对耶稣的苦像祈祷,她也参加过一两次布道会。她曾经问过神父:“为什么耶稣愿意为人类受苦?”
神父回答:“因为爱。爱一个人,就是心甘情愿为他受苦,而耶稣爱全人类,所以心甘情愿为全人类受苦。”
人是神的形象所造,因为神爱世人,所以人成了神的地狱。女人不能理解,怎样一种爱,能让神卑微到如此程度。这个疑惑让女人始终无法接受信仰。后来,女人找到一种方法,即使没有酒,也可以让自己沉浸在一种微醺的状态中,于是就将信仰的事情忘了。
相对于宗教的玄思,人们明显对于世俗的欢乐更感兴趣,显圣堂终年门可罗雀,而在剧院门前,观众已经开始排队,队列旁边,有芭蕾舞明星林之霖的巨幅海报。
一些回忆突兀地袭来,多年之前,她和林之霖曾经是同学,班级里最亮的星是她,而不是林之霖。如果没有那件事,在海报上的本来应该是她。有些人的野心带来成功,有些人的野心只带来丑陋的伤痕。
她赶紧关掉记忆的阀门,向公交车跑去。
疼痛的火花照亮黑暗
如果有外星人在监视地球,他们一定会觉得,地球人是喜欢自我囚禁的奇怪物种。
在任何一个城市,都有很多栋方方正正的建筑,建筑里面是方方正正的房间,房间里面是方方正正的一个个格子。大格子套小格子。人们画地为牢,将自己圈禁在格子里。
女人在格子间呆坐,面对着电脑屏幕上的文档。其实这文档不需要再看。客户的宠物狗的复制工作正在进行,现在其实没什么可做的。但是,在工作中,你必须装作很忙,不然就会真的很忙。在被“优化调整”到这条业务线之前,女人曾经不能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复制宠物。再买一个新的不好吗?可是慢慢地,她理解了。要的就是整齐划一,这代表着控制,控制代表着权力,而权力是最终极的快感。
女人七岁时,曾经在电视上看过某大人物的葬礼直播。整齐的人群排成类似阅兵方阵的队伍,连哭泣的姿势都是统一的。既然大多数人没有办法在家里搞出一个阅兵方阵来,复制十条小狗,搞一次虚拟的阅兵也不错。
小狗被送进复制间已经十分钟了。送它过来的主人在贵宾室等待。能买得起复制服务的都是贵宾,这项服务收费不菲,足够在一个二线城市买一栋小房子。
女人去过复制间。对于一只小狗来说,房间很宽敞,但是导线纵横,像罗网困住猎物。复制开始时,会有红光扫过,会有声音轰鸣如雷。女人想象着自己是被五花大绑、放进篮子里送进复制间的小狗。小狗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小狗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小狗不知道自己能否活着走出这个房间。
小狗不知道,正是自己最爱的主人送自己来到这里。
当复制结束,小狗会被送到贵宾间,它最信任的主人会给它松绑,抚摸它,告诉它一切都过去了,告诉它一切都很好。然后,小狗会更爱主人。然后,另外一只一模一样的小狗被抱出来。复制是在分子层面进行的。
一声轻咳打断了女人的沉思,女人才意识到,老板正站在自己的身后。
老板用手指轻轻一勾,女人的魂先被勾走了,跟着老板进了会议室,然后,身体犹犹豫豫地跟了进去。
老板坐在桌子上,俯视着自己。女人缩在椅子里,女人的目光绕过重峦叠嶂的将军肚,和老板的目光短暂对视。女人的目光破裂成碎片,她垂下眼帘。而胜利让老板的形象更加高大,如同希腊神话中的宙斯。
老板调出今年前三个季度的销售数据,用柱状图的形式展现,男人讲得吐沫横飞,不停指点着柱状图中最低的一条。连续三个季度了,女人都是销售员中业绩最低的一个。
女人以为,谈话会遵循常规的套路,以斥责开始,以解释作为中段,以认错屈服结束,但是并没有。老板想要更多。这个房间是密闭的,在这个房间里发生的一切事情外面不会看到,不会听到。
在中途,女人睁开眼睛,看着墙壁上的影子。两个影子一大一小,交叠纠缠。女人突然想起很多年之前,自己在舞蹈学院跳《天鹅湖》的情景。
当晚,女人回到家里,先在床上躺尸了半小时。之后,她趴在地板上,慢慢爬到床下,拿出两盆仙人掌。这两盆仙人掌一模一样,是她进入这个部门后的第一个复制作品。
仙人掌沾满灰尘,已经有三年没有浇水了,但两盆仙人掌都活得很好。她希望人能像仙人掌一样。
女人闭上眼睛,将手指按压到仙人掌的刺上,疼痛的火花照亮黑暗,让她痛快了一些。她抖着出血的手指,来到浴室。将手指按压在洗漱台的镜子上。
第二天早上,当女人对着镜子刷牙漱口之后,她看到镜子上有个难看的血印。莫名其妙地,她觉得心里舒服了一点。
很多天之后的某个晚上,当整个镜子都被血印覆盖之后,女人下了决心。她掏出手机打车。
我是你,你是我
那一夜,天气很冷,正是要下雪的征兆,女人到公司的时候正是凌晨最冷的时候。
女人用私自配制的钥匙,打开了复制车间的门。她脱下衣服,赤裸着走进复制车间的扫描室,在这里,她曾经折磨过很多小动物,现在,轮到她折磨自己了。
警报声轰鸣,复制人类是绝对不被允许的,女人走出房间,走到操控台前,关掉了警报,又删掉了操作记录。
女人想起了那只被送进复制车间的小狗,赤裸着,战栗着,但这次她自己是这只小狗。复制车间的扫描室是为了宠物而设计的,对人来说太狭小了,在复制中,分子扫描仪的探头挤压着她,她的胸腹部满是青紫伤痕。
一个小时后,一个浑身赤裸的女人走出复制车间,进入休息室。女人已经穿好衣服,在休息室等待她。两人容貌完全相同,如同镜像。女人心中被狂喜占据,人生如同逆旅,但是在这个世界上,她现在终于有了一个能够理解、能够掌控的东西,不,是人。
复制车间内的休息室有面大镜子。女人拉着复制人站在镜子前,女人是社会人,衣装齐整,复制人是原始人,浑身赤裸,但是她们的容貌完全一样。
复制人张开嘴,想要说什么,却无法说出口。
女人说出“我”,给她示范。
“我”,复制人说。
“你”,女人接着示范。
“你”,复制人说。
“我是你,你是我。”
“我是你,你是我。”
在复制人的脑海中,很多模糊的记忆在这一刻成形,如同堵塞的泉眼被疏通了,泉水汩汩流出。
女人说:“你要永远记得,你是我拆下身上的肋骨做出来的。你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复制人点点头。
“重复一遍。”
“我是你拆下身上的肋骨做出来的。我是你身体的一部分。”
女人领着复制人走出公司大门。天上下起了鹅毛大雪,女人将自己身上的衣服脱下来,给复制人穿上。
复制人看着周围的一切,感到很好奇。女人拉着复制人的手,坚定向前走。
路灯映出两个身影,一大一小。两个不完整的人,合到一起,就是一个完整的人了。
腹部的蜈蚣
有谁知道深爱一个人的感觉呢?我们通常所说的爱,是欲望,是荷尔蒙,是我们内心缺陷的投射。女人对复制人的爱,却不是这样,这种爱,是基于感同身受。复制人是女人精确的副本,当女人刚刚走出复制车间的时候,在分子层面,她们是完全一样的,也就是说,女人曾经有的记忆(以连结的形式存储于神经细胞的迷宫),复制人也会有,只是这记忆需要有一个活化和苏醒的过程。
她们彼此了解、血浓于水,经历了共同的苦难。但是,女人经历过的一切,复制人并没有经历过,所以,复制人是纯洁无瑕的。
那天晚上,女人给复制人洗澡,让她从浴缸里站起来,带着一身白色的泡沫。女人再次想起出水的天鹅。在梦想的乌有之乡和现实之间出现了一个漏洞,让这个妙人穿过这个漏洞,从她的梦想和欲望里,穿越到了现实里。
在这一刻,她想象自己变成了王子。她轻轻地吻了一下自己的复制人,复制人却示意她脱下浴袍。她畏缩着,犹豫着,但复制人的手指坚定执着。她解开浴袍,露出腹部的伤痕。
那蜈蚣一样的伤痕她从不示人。这是她曾经为母亲的痕迹。多年之前,由于要赶赴一场重要的演出,她将刚出生的婴儿托付给保姆,由于保姆的失职,婴儿病亡。她的婚姻因此而破裂,不久之后,她的事业毁于酗酒。
现在,复制人缓缓跪下,跪在浴缸里,吻着她的伤痕。复制人的吻很轻柔,让她想起一只小猫或者小狗的舔舐。
她苦难的记忆一定在她的大脑中活化了。随着她的吻,坚冰融化了,那道丑陋的伤痕愈合了。她现在也是一只天鹅。
在脑海中,《天鹅湖》的乐曲声响起,两只天鹅在湖中嬉戏。水流出浴缸,滋润了地面。
傻瓜不好也不坏
再一个晚上,女人带着复制人去观看芭蕾舞剧《天鹅湖》。当林之霖出现在舞台上的时候,全场响起热烈的掌声。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女人能带着平静的心情观看芭蕾舞表演。
林之霖的舞姿还是那么优美,不愧是剧院的王牌舞者。和她对舞的是某芭蕾舞团的男舞者于孟玉,也是本市出了名的美男子。两人可以说是一时瑜亮。
当演出结束的时候,女人和复制人牵着手走了出去,跳下台阶的时候,复制人跳起舞来,女人的手被她牵着,也不由自主地跳起舞来。
她们舞着舞着,漫天星斗在天空旋转。她们舞着舞着,来到了街道上,街道上的行人先是愕然,之后为她们让路,为她们鼓掌。
在这个冷酷的世界,仍然有两个小傻瓜可以不顾一切地傻笑。好人装点天堂的辉煌,坏人衬托地狱的威严,唯有傻瓜不好不坏,上帝也无法给他们公正的判决,于是就罚他们在人间滞留,制造出没心没肺的欢乐来。
舞姿并不重要,笨拙也有笨拙的美感。
她们路过商场,舞姿被汹涌而出的人流打断,商场的广播正播出什么促销信息。
女人决定指导和观察复制人购物。复制人看着货架上的商品,每拿出一个,都要转头看向女人。女人点点头,复制人才将商品放入购物篮。女人摇头,复制人就将商品放回去。复制人从货架上挑出一双软底鞋,看向女人,女人有些困惑。复制人做出了一个跳舞的动作,女人明白了,这双软底鞋很像芭蕾舞鞋。
女人想了很久,终于点点头。
她们走出商场门往家里走的时候出现了意外,有个在路边执勤的警察怀疑地看着她们。近年来,有不少非法复制人类的事情发生。
女人心里有些慌张。当然可以说自己和复制人是双胞胎,但是只要警察坚持扫虹膜,查找虹膜绑定的身份证信息,一切就会露馅,复制人没有合法的身份,会被强制送往收容所。
女人拉着复制人小步快跑,拐进一条巷子,警察似乎想要跟过来,这时,他的对讲机响了,他转过头向警车走去。
女人松了一口气,当即决定再也不准许复制人出门。家里对于她来说够大了。但家里还缺少一个舞台。于是,第二天夜晚,女人将客厅里腾出一大块地方,做成了一个简陋的舞台。
女人先起舞。经历了漫长的助跑,天鹅笨拙地起飞。这是女人多年之后,重新捡起舞蹈。在舞蹈中,她忘记了过去的时光,忘记了伤痛,似乎又回到了过去的舞台时光。
复制人站起身,加入了舞蹈,她们在镜子前共舞,两个影子先是若即若离,渐渐地,肉体的吸引力让两个影子越靠越近,渐渐重叠到了一起。
早上,女人将镜子里的血印全部擦去,将家里的仙人掌扔到了垃圾桶。
出走
某一个清晨,七点钟的音乐尚未响起,女人就从睡梦中醒来。她昨晚做了噩梦,此刻,噩梦应验了。她看到月光照在半边床铺上,那里是空的,天鹅已经飞走,只留下几根羽毛——她的几根长发。
一瞬间,她浑身如同被冷水浇透,她知道,钢筋水泥的丛林比热带雨林更危险,到处都是她老板那样没有完成进化的食人族。她的小心肝如何应对得了?
她立即打电话给老板请假。电话那头,老板显然有些惊讶,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他立即吼叫起来,并且提起了她糟糕的销售业绩,在她听来,他的声音如同叽叽喳喳的猩猩叫声。
她挂断电话,老板再次打来,她摁掉通话,开始认真思考复制人能到哪里去。在虹膜支付已经普及的时代,她的心肝可以去世界的任何地方。想起这个,她突然痛恨起高铁,痛恨起飞机,痛恨起汽车,正是这些东西,将她的骨肉带走。
接着,女人突然想到,她的骨肉,她的心肝从来没有出过家门,她没有合法的身份,她上不了飞机,也没法去高铁,但是汽车站呢?她知道虽然按照规定,长途汽车在出发前要核验身份证,但是司机们很少照章办事。
汽车站,一定是汽车站!她抓起包就向外面跑,打开门的时候,正好看到复制人站在门外。女人紧张的心情得到纾解,一下子哭了起来。
“你去哪里了?”
“我去隔壁剧院逛逛。”
“你进去了吗?”女人有些惊讶。
“没有,我买票支付的时候卡住了。”
女人心想,或许她和复制人的虹膜还是有微小的不同。她对复制人申明命令:“我告诉过你出门是多么危险。从今往后,除非我带你,不然你不准离开家门。”
复制人一脸惊讶,不知道说什么。女人说:“答应我,不要离开我。你不知道我多担心你。”
复制人没有理解,但她还是点了点头。
“重复我的话。”女人说。
“我不会离开你。”复制人说。
当晚,女人取消了虹膜支付的付款权限。
自然的韵律
这次出走事件就这么解决了,但从此之后,女人夜里再也无法安眠。夜晚,她躺在复制人身边,感觉到复制人在静静地呼吸着。
呼气,吸气,呼气,吸气。那是大自然在做工作的韵律。女人知道,在时间的流逝中,隐藏的欲望如草木萌发生长。
月光如水,照在床上,床面如同一个银光闪闪的湖泊。女人想到,天鹅在长大,天鹅会飞走。她为天鹅营造了一片宁静的湖泊,这片湖泊没有大风大浪,宁静得有些乏味。小天鹅希望飞到更广阔的湖泊。
女人想,她的女人属于童话的世界,吃了她喂她的毒苹果,陷入沉睡。但是所有童话中的女人都有觉醒的时刻,总有一个王子的吻,让她从梦中醒来。她想象着王子的模样,不由自主地,老板的形象充满脑海。重峦叠嶂的将军肚,一行毛生长在肚子的正中央,如同分开两道山岭的树木。腿上胳膊上都是毛,像一只野兽。王子也会看毛片,还会对着马桶手淫。自从上次会议室的一幕后,她愈发讨厌男性,她觉得男性是没有进化完成的动物,其地位在南方古猿和女性之间。她想,男人们总能在竞争中取胜,就是因为文雅永远不能战胜野蛮。
女人想,像这样的王子,会给自己的天鹅真爱之吻。而我的小天鹅会飞走,会被王子囚禁在厨房里,囚禁在日复一日的洗洗涮涮、缝缝补补之中。
成熟女人的欲望犹如野草,她可以铲平它,却无法消灭其根系。要想让她认识男人的本质,唯一的办法是让她受到伤害,但她恰恰不想这样做。她自己走过的路,她不想让自己所亲爱的人再走。
第二次出走
尽管女人之后倍加小心,并且申明了禁令,但是不久之后,就发生了第二次出走的事件。
时间是在晚上八点,女人下班回到家,发现复制人不在。
这次,女人没有慌张。
她匆匆下楼,奔去隔壁的剧院。在剧院大门前的平台上,她看到复制人在跳舞,为她伴舞的,是美男子于孟玉。
这个平台很狭小,在剧院出口和台阶之间,只有几平米,但是两位舞者却跳出了广阔湖泊的感觉。
她想起了那天舞剧《天鹅湖》散场之后,自己和复制人共舞的一幕。很明显,于孟玉跳得比自己好。他们才是天生一对,男人配女人,这才是自然的法则。
女人感觉到嫉妒的怒火在熊熊燃烧。要上去阻止吗?上去阻止的话,复制人会说出真相从而暴露自己的违法事实吗?
女人犹豫着,看着,怒火终于占了上风,女人走上去,粗暴地插在两位舞者之间。
女人拉起复制人的手,匆匆离开,差点被台阶绊倒。
复制人脸上的表情困惑不解。她问:“怎么了?”
“怎么了?你还不知道怎么了?你是怎么勾搭上他的?”
“勾搭?”
“我是说,你是怎样让他搭上话的?”
“我在这里跳舞,就遇到他了。他说介意和我一起跳吗?我说不介意。他跳得真好!他答应我,在剧院帮我找一个工作机会……”
啪的一声,女人的巴掌打了过来,复制人震惊又困惑地看着她。
“你真贱!你不知道男人在想什么!快点走!我们回家!”
复制人停住了脚步,站着看着她。
女人对复制人说:“你知道吗?你是个非法的存在。如果你的身份暴露,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
复制人摇摇头。
女人环顾四周,在路边找到一个垃圾桶。她拉着复制人走到垃圾桶前面,说:“打开它。”
复制人打开垃圾桶,女人按住复制人的头,强迫她看向垃圾桶。
垃圾桶里面有一只颜色鲜艳的玩具小狗,毛茸茸的。臭气扑面而来,复制人趴在路边的栏杆处呕吐了起来。
对她说:“你知道吗? 你就像这只小狗一样,如果没有人爱你,你就只配扔进垃圾桶。警察会把你送到专门处理非法存在人类的工厂,在那里,你会被粉碎成肉泥。”
复制人震惊地张大了嘴。女人看她害怕了,就拉起她的手,说:“你不用怕。我爱你,我会保护你。”
复制人点点头。女人说:“只要你听我的话。”
复制人又点点头。女人说:“说:我会听你的话。”
复制人说:“我会听你的话。”
女人轻柔地抱住她,吻了一下她的额头。然后拉着她的手,一起回了家。
罪恶的词
女人将自己年轻时跳舞的大幅照片,从墙上撤了下来。
女人指挥复制人破坏了这张照片,用脚踩踏,用剪刀剪碎,将自己过去的梦想一起破坏掉。“舞蹈”从此之后是一个罪恶的词,不准再提起。
女人升级了家里的智能门锁,设置了密码,从此之后,出公寓必须输入密码。
这有用吗?女人不敢确定,或许,大自然有自己的规律,花开花落,草木萌发生长又枯萎,这一切的规律和节奏都是无法抗拒的。但女人必须抗拒,因为除了自己的这个小小的镜像,她其实一无所有。女人想,如果没有复制人,谁来承受我的爱?一定要留住她,哪怕不择手段。
女人想了个办法。
她走到厨房,从壁橱最高的地方找出一个尘封的箱子。她打开箱子,找出一瓶葡萄酒,打开酒瓶,将酒倒在酒杯里。
复制人惊奇地看着她。女人有葡萄酒的记忆,所以复制人也有。但女人戒酒已经很多年了,复制人自然也没有喝过酒,她的记忆有待活化。复制人看着酒杯,有些好奇。
女人教复制人怎样喝酒,两个女人轻轻碰杯。
女人说:“当你心里不舒服的时候,就喝一点,你会感觉好一点。”
酗酒
酒真的是个好东西,一开始,你只是借助它忘记一些事情,最后,你会借助它忘记自己是谁。
女人知道酒醉的美妙感觉:什么都不需要想,就像那水中的浮木,这种感觉真是太爽了。沉溺其中,很容易就丧失了应有的界限,从而伤害身体,她走过这一步,知道这会导致什么样的结局。
她也知道怎样克服酗酒:找一个繁忙的工作,在任何工作中永远坚持随波逐流,永远不思考,永远不面对任何严肃问题。在重复的劳动中,耗尽自己的精力。这种状态,她称之为不需要酒的微醺。
可是复制人不能出去工作,她没法使用这种方法。
复制人待在家里,没有太多事情就开始喝酒。一开始是小酌几杯,之后慢慢加量。
当女人发现复制人开始酗酒的时候,她知道自己的计划成功了。酗酒只是第一步,下一步就是暴饮暴食、体重失控。
有体重失控的人,没有体重失控的天鹅,因为天鹅太重了就飞不起来了。所以,她的天鹅再也飞不走了,她会永远留在这汪宁静的小湖泊。
某个晚上,她回到家里,发现复制人趴在桌子上,酒气熏天。
女人的心中涌上复杂的情绪,混杂着得意和怜悯。她拽着复制人,将她拉到浴室里。
复制人就在浴室里呕吐了,她将一些红红绿绿的东西吐在了浴室瓷砖上。
“我每天都在辛辛苦苦工作,供养你,你看看你这个样子,像什么?”女人诘问。
复制人一直在摇头,不说话。
“回答我!你怎么了?”
复制人仍旧不说话。
女人拿起花洒,拧开龙头,将冰冷的水淋在复制人的身上。复制人继续在水流中呕吐,直到她吐空了肠胃,将脸贴在地板上。
女人关掉花洒,帮助复制人脱掉身上的湿衣服,将衣服扔到垃圾桶里。然后,她居高临下,审视着复制人。
女人说:“你知道吗?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真的吗?”复制人抬起头,问她。
女人将复制人抱进怀里,温柔地抚摸她。“真的,千真万确。我爱你,宁愿为你受苦,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你,即使被人杀死我也愿意,千刀万剐我也愿意。”
当女人说“受苦”的时候,她的心中又浮现出老板的形象。腹毛,重峦叠嶂的肚子,毛茸茸的下巴。要养两个人的开销比养活一个人的开销大,老板显然知道了她的弱点,最近,她对老板予取予求。
她原来以为复制人会感动,但是她错了。复制人问出了一句她从未设想过的话:“我们是什么关系?为什么我要接受你的爱呢?”
女人被问得哑口无言。愤怒让她蛮不讲理:“你必须接受我的爱。我是你的创造者。”
复制人接着说:“我宁愿没有被你创造出来。我被创造之后,和你已经没有关系了。你不要管我了,让我自我毁灭吧。”
女人自己回到卧室,将复制人留在浴室里。那一晚,女人躺在床上好久,等复制人上床入睡,复制人在浴室吐了好久。
关系
自己和复制人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女人为这个问题伤透了脑筋。
朋友关系吗?这是女人第一个要排除的。朋友关系是最舒适的,就是因为当你不舒适的时候,可以随时离开。
亲属关系吗?应该是母女关系吧?看起来很像,但是却缺失了最关键的抚育的过程。那现在再补来得及吗?
她想象把一个成年人放在摇篮里,拿着奶瓶给她喂奶,她自己也觉得滑稽。
爱情关系吗?看起来也不甚妥帖,爱情这个轻飘飘的词汇,无法体现她在这段关系中附加的重量,叠加的砝码。在这个时代,爱情是最廉价的一次性用品,就像一次性内裤,一次性筷子一样,即用即抛。爱情也是一层包装纸,它包装的是男男女女在寒冷中靠撞击取暖的需求。
女人突然感觉到词语的匮乏,现代汉语有几万个常用词汇,竟然没有一个词汇,可以用来定义她们两人之间的关系。
她决定,建立一种坚固而沉重的关系,将两个人永远拴在一起。
建立坚固关系的最好办法是亏欠,平心而论,到目前为止,复制人还并不亏欠自己什么。她的受造完全是被动的,但是,她要想出办法让她亏欠。
第二天早上,她上班的时候,再次路过显圣堂,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耶稣必须钉死在十字架上。因为神爱人,神必须将人留在祂的身边,让人喜欢去教堂而不是去看歌剧,所以,神必须让人有所亏欠。
她凝视着耶稣的苦相,久久思考。
爱比死更冷
某一天晚上,女人下班之后,将复制人叫到餐桌前,试图进行一次严肃的对话。
复制人仍旧醉醺醺的。女人说:“你这样下去会毁了你自己,你知道吗?”
复制人冷笑:“我不是你的,我可以毁掉我自己。你负责创造,我负责毁灭,很公平。”
厌恶让女人转过脸去,但是她很快重拾冷静,说:“我让你听一段录音。”说着,女人将一个优盘插入电视机的接口。从中传来了不堪的声音,男人的威逼,女人的乞求,男女交合的呻吟声。
这是女人和老板之间发生的一幕。复制人的反应果然如她所料,她的脸上闪过悲哀和怜悯的情绪,身体微微颤抖,似乎在努力压抑内心的波动。“你为什么要忍受这种侮辱?”
“为了让你自由。”
“让我自由?”
“你也知道,你的存在是不合法的。但是我有办法给你弄一个合法的身份,让你能够自由。只是,这要花一大笔钱,要找关系,贿赂,等等。”
女人说着,脑海中再次浮现出耶稣的苦相。为了制造亏欠,神上了十字架,她这点付出算什么?
“所以,你这样牺牲,都是为了弄到钱?”
“不是为了钱,都是为了你。”
“现在,你还能用那么漫不经心的话语谈论我们的关系吗?”
复制人羞愧地低下头。
女人接着说,“你觉得怎样才能报答我这份爱?”
复制人沉默了,她并不知道如何来报答爱。爱比死更冷,爱比地狱更重。
“你好好想想。”
“我想不出来。”复制人觉得这份付出,和付出产生的亏欠,实在是太沉重了,沉重到她无法背负的程度。
“你要承诺,从此,在这个家里,快乐地生活,永远不离开这里。”
“我承诺,从此,在这个家里,快乐地生活,永远不离开这里。”
女人制定了一系列规矩:应该什么时候在家里对着电视机跳健身操,什么时候应该睡觉……
事无巨细都有规矩。
服从规矩有奖励:就是一点点酒。违反规矩有惩罚,不仅是无法喝到酒,而且还会受到冷落和训斥。
复制人的体重下降了,体态改善了,而且学会了讨好女人,女人觉得自己的管理艺术提升了不少。
自给自足的小世界
承诺让女人稍稍安心,但是女人心里还有一个隐患,就是:承诺有用吗?也许有用,但分量还不够。必须增加重量。
撤下照片后的空墙让女人想到了解决办法。跳舞的照片被拿下后,墙上留下一大片空白。周围的墙面已经发黄变旧,只有这片墙,被照片遮住,仍旧雪白。这种空白提醒着某种缺失,一眼看去就不舒服,女人想要换上一张照片。
换什么照片好呢?不能挂任何有山水风景的画,那会让复制人想起“远方”“远行”等词汇,女人对一切带“远”字的词汇都深恶痛绝。静物花草女人又不喜欢。
某日,看着这片雪白墙壁,女人突然明白了,应该换上一张明确两人“关系”的照片,要通过某种“关系”,将复制人永远囚禁在这间屋子里。天长地久,白头偕老。
女人觉得找到了破解“关系”难题的思路。
要给“爱情”这个词汇加一些强度,加一个锁链,这个锁链,就是婚姻。与其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不如说婚姻是一块琥珀,将爱情的花蕾封闭在那里。封在琥珀里的花,丧失了香气,丧失了颜色,但是它不会变化。
女人说:“尽管你不值得被爱,但我不仅爱你,我还要给你一个对等的承诺,我要娶你。”
复制人顺从地点点头,她说:“我只有一个要求,就是我想在结婚之前,再跳一次舞。”
“跳舞?”女人皱眉。
“最后一次,和过去的生活告别。”
女人思考良久,同意了。“可以,但不是结婚之前,是在婚礼的晚上。不是你的独舞,我和你一起跳。”
复制人点点头。
女人开始筹办一个婚礼,盛大的婚宴不指望了,除了她没有钱之外,这种婚宴还会让她的小心肝接触到其他人,甚至带来她暴露身份甚至是出走的风险。就在这个家里办,只有两个人参加,这个世界也只需要她们两个人就够了。
女人将摄影师请到家里,给她们拍摄婚纱照。摄影师看到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并不惊讶,似乎见惯了这个场面。
选片的时候女人看到两人紧紧贴着,甜蜜而夸张地笑着,女人觉得这笑容不仅可以屏退世界的威胁,还可以营造一个自给自足的小世界。
大照片寄来那天,两个人一起布置婚房。女人指挥复制人换上两人的婚纱照。女人凝视着照片,心想,这一瞬间真的能成为永恒吗?这是不是人类的奢望?她又想起大自然的节律、时间的不可对抗,有一种类似站在高楼上向下望的感觉。但是她已经没有选择。
双人舞
周六周日为了布置婚礼忙活了两天,婚礼就在周日晚上举行。由于复制人的非法身份,也由于金钱的限制,她们没有办法组织一场正式的婚礼。这样更好,这是一场私人的契约,私人的典礼,只有两个人在场。
婚礼那天,正好是复制人的“生日”,这也是女人送给复制人的一个礼物。房间的中间,有个大大的生日蛋糕。
晚上八点,女人将窗户打开,看到剧院的灯光,照亮了显圣堂的耶稣苦相。她对复制人说:“让我们对着神发誓,我们彼此相爱,愿意为彼此受苦。”
复制人说:“我们彼此相爱,愿意为彼此受苦。”
她们再次跳起《天鹅湖》。她们好久没有跳舞了,舞蹈技能又生疏了。但舞蹈要比语言更有力,舞蹈可以自我发展,自我创生,自我完善。跳着,两人的心灵再次契合,她们越跳越好,在舞蹈的最高潮,一个身影从生日蛋糕中抽出切蛋糕的刀子。
这些天,在女人的要求下,复制人每天在家里锻炼,她的气力增长了不少,第一刀,就刺穿了女人的手掌。
她刺,她刺,月光将凌乱的影子投射到墙壁上。
女人躺在地上不再反抗,她知道复制人比她自己更强大,因为复制人知道这个世界的规则,而她自己一度存在幻想。
一切都结束了,女人躺在血泊里抽搐,但她还有一句最后的遗言,是打开大门智能门锁的密码。
第二天清晨,复制人将挂在墙上的照片,由婚纱照更换为过去女人独舞的照片。
新生活
女人第一天走出大门,尝试去公司上班。老板见了她愣了一下,觉得她更漂亮了,又有种说不出的奇怪感觉。老板并不在意这种感觉。
女人凝视着自己诞生的操作车间,久久不语。
不久之后,女人学会了在镜子上按下血印,来解压。
几年之后的某个夜晚,也是下大雪的日子,女人再次走入复制车间。
审校:万户、于苏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