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栾风挽
栾风挽,作品散见于《科幻世界·少年版》《超好看》《胆小鬼》《悚族》《花火》等杂志,《异行星》曾获第二届「超好看类型文学大奖」最佳新人奖。
全文约16100字,预计阅读时间32分钟
正文:
第一章
没有人能拒绝复活一个英雄,没有人。
很不幸,十二岁那年,我失去了我的爸爸。幸运的是,他是个英雄。
那是个很大的事故,福利院的烤箱短路,孩子们正在午睡,教职人员在开会研讨下一季度的预算收入工作,悄无声息的火苗从后厨蔓延开来。等烟从厚重的隔音门和地毯的缝隙间流进来的时候,一切已经太晚了。
我的爸爸,按约定去福利院工作的维修工,披着沾湿的毯子毫不犹豫地冲进火海里。
最终,爸爸和他的同事救出了遗留在建筑里的最后十三名孩子。爸爸一个人就救出了七人,代价是,他的生命永远留在了那片火焰里。
所有人都叫他英雄,认识跟不认识的人都来看我和妈妈,前几年罹患阿尔兹海默症的爷爷拍着胸脯说儿子没有辜负社会的培养,可我还是很难过。
不过没过多久,这份难过就被冲淡了。那天,我陪我的朋友去医院看她的爸爸,也是一同冲进火场里救援的叔叔。我曾经很嫉妒这个朋友,因为她的爸爸活下来,回到她的身边。实际上,如果不是记者拍到了她向我哭诉的场景,我是不会去医院的。
让一个刚刚失去爸爸的十二岁女孩儿陪你去看爸爸,这是真朋友能干出来的事儿?
直到我看见四肢和头都缠着绷带,一切生命体征靠着输液和一根伸进胃里的导管活下来的叔叔,我开始有点心疼她了。像木乃伊一样被绷带缠住,只在嘴的位置上留一个小口,还插着导管的叔叔很像一只被石膏固定的变异蚊子。
那一刻,我忽然有点庆幸我的爸爸死了,干净利落。不必叫我每天跑到医院,在大蚊子跟父亲之间做选择。
葬礼声势浩大,毕竟,爸爸是英雄。
福利院的院长带着所有职工跟孩子都来了,现场被挤得满满当当。还有很多慕名而来送英雄的人,把礼堂外也挤得水泄不通。仪式开始前,院长和职工顶着太阳,在烈日下疏导交通,接过人们送来的花束,一趟一趟搬进礼堂里。
我想去帮他们,可妈妈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整理我的礼服,好像怎么摆弄她都不满意似的。直到被彻彻底底的疲倦打败,她闭着眼睛说随他们去吧,有些人试图用父亲的死掩盖自己失职的事,而我们,只需要悲伤就好了。
告别仪式开始,被爸爸救下的孩子一个一个朝棺椁献上纯白的花束。他们几乎都是失去自主行动能力的孩子,在轮椅上挣扎着放下花朵,变形的肌肉跟骨骼拉扯着,比起人,倒更像是蠕动的虫子。
我的父亲,竟然为了这些家伙死掉。我心里一面难过,一面庆幸他自己没变成半死不活的虫子。所以,我从葬礼上偷偷溜出来,遇到了爷爷。大概是出来小便,然后犯病了忘记自己身在何处,证据是他的库门没关。
我帮爷爷提好裤子,牵着他在台阶上学向日葵晒太阳的时候,姑姑找到我俩。爷爷拉着姑姑的手,说他有个儿子,和她年龄相仿(在爷爷坏掉的脑子里,我爸爸永远十八岁):“他正在师傅手下做学徒,还会做很好吃的盖浇饭。”为了证实这番言论的可靠性,爷爷认认真真地眨了眨眼睛,花白的胡子像是被阳光罩上一层棉絮。
姑姑一面用虚握的拳头轻轻捶打爷爷的肩膀,吐槽说在他的眼里只有儿子,一面哭着对我说,你爸爸的厨艺真的很糟糕。
我不能更同意她的说法,我一直以为厌食是我的问题,直到我吃到了学校的盒饭。
我和姑姑牵着爷爷回到葬礼上,妈妈的眼睛肿肿的,像是哭到不能更肿了才罢休似的。可在见到我的一瞬间,她又哭起来。她用力地把我抱进怀里,眼泪顺着衣领掉在脖子上,我想挠一挠,可妈妈抱得太紧了。她抱着我说,爸爸快回来了,爸爸会回来的。
第二章
第二章
我爸爸死了,他们说会还给我一个爸爸。
可他已经死了。
数字克隆,可以理解是克隆技术的孪生兄弟,升级版的。通过中微子级别的“打印”技术,像3D打印一样重塑人体的血管、肌肉跟骨骼。加上一颗机械心脏,现有的成果已经足够一副躯体产生循环代谢。当然,错综复杂的神经线是不可能完全建立的,毕竟人类不能真的把自己当成女娲。
重点是他们可以模拟人脑的运作,重启存储记忆的海绵体,让克隆体拥有原身的记忆。
生物机构是在父亲的葬礼上找来的,他们要“复活”一个英雄。在这之前,克隆人是富豪的专利。他们享受更优质的生活,更完善的医疗,甚至连死亡都成为了可选项。可常规意义上的克隆耗资不菲,需要有一整套完善的专业系统维持克隆体的储备和运转。克隆一具人体的耗费,等于挖空一座金矿。
直到数字克隆人技术出现,研发集团希望把这项技术推广开来,这是属于平民版的克隆。因为价格低廉,义体在制造之初就限定了使用时限,一至六个月内。这段时间,人们可以好好地跟死去的亲人告别,弥补死亡时的遗憾。
让往生者不留遗憾地离开,让生者不留遗憾地生活,这是多诱人的话术。所以,研究院要选好代言人,明星和富豪显然不是这项技术的受众,就好像让一个没有消化系统的外星人代言椒盐豌豆。而且克隆体涉及许多复杂的伦理问题,可谁能拒绝复活一个英雄呢?
一时间,所有人都在祝福我。包括央求我陪着去医院看她爸爸的朋友,我只问了一句:“这机会给你,要不要?”
如果你问我高不高兴,惊不惊喜,我会让你滚去月球上给坑洞填土玩儿。死了就是死了,干吗要搞一个复制品回来,妈妈说是十二岁的我还没有了解死亡的真正含义,才会这样轻易地面对离别。
“那你觉得他们送回来的是什么,是爸爸吗?”我问,用笔尖狠狠地在家庭作业上戳了个洞。
妈妈在椅子上不安地转了转,很快,她恢复了镇定,用比以往更沉的语气说:“我没有太多奢望,只需要他……那个人能接送你上下学。”
晚上,姑姑哄我睡觉的时候说,妈妈只是一时间适应不了而已。姥姥姥爷在妈妈很小的时候去世了,她是寄养在亲戚家长大的。每当我和妈妈产生矛盾,又需要我让步的时候,爸爸就会说我俩是妈妈在世界上唯二的亲人。
可我就是想不明白,这个唯二竟然是可以替代的吗?
“你呢?”我问姑姑,“你认为他们送回来的是爸爸吗?”
姑姑沉默了很久:“我也不知道。”
没过多久,姑姑就离开了,回到她原本的生活轨迹上去。走之前,她把爷爷送回了养老院。
她没有等她的克隆体哥哥,我觉得她不用走那么快,不过或许她也在逃避吧。在她离开的第二天,市政广场上出现了和爸爸等高的立牌。大屏幕上是一个浅灰色的人形影像,广场另一面的中微子打印机,正在一个三百六十度全透明的棚子里开始最基础的打印作业。
那薄薄的一层,大概是爸爸脚底的皮肤吧。说实话,隔着玻璃看着“爸爸”的一部分,我只觉得荒谬。不过想到姑姑走后,我和妈妈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光,我可能更愿意跟这个荒谬呆在一起。
生物公司不只想做克隆人,他们把义体的打印过程公开,让出一点灵活度给熟悉他的亲人朋友。理由是,爸爸的大脑在火灾中受损,简单来说,就是有一部分熟了,所以提取出的记忆不完整,需要亲人和朋友用回忆补充上去。
明眼人都知道,他们的动作一大部分是营销。让大家用记忆修改爸爸的形象只是一点噱头而已,最后的结果不会很离谱就是了。至多是给爸爸修一条更清晰的下颚线,或者加个美瞳之类的,公司负责对接的业务员是这么对妈妈承诺的。
那真是一场盛大的开幕式,我作为英雄的家属出席。我、妈妈和爷爷分到三块悬浮光板,可以在上面描绘自己眼中的英雄,最后我们三个创作的影像合成将汇聚到现场的大屏幕上,后续的朋友可以以此为基准“修改”爸爸的外观(当然是在合理的范围内)。
想着图画本上那可怜巴巴的分数,我叹了口气。如果我参加活动,在板子上随便画两笔能让妈妈的焦虑症缓解,何乐而不为呢?我在心里祈祷着,她不会因为看见我的“大作”气晕过去。
然后,我惊奇地发现主办方的贴心,把鼻子耳朵都建好,我需要做的,就是像拼图一样找到合适的板块贴上去,好像是在玩捏脸游戏。
看得出,爷爷今天也暂时从阿尔兹海默症的迷雾中分离出来。不过他记忆里的儿子,看上去似乎比现实中年轻好多。大概,这就是所有家长都觉得孩子幼稚的原因吧。
我眼里的爸爸更高更长,有一双很大很大的拳头,是因为小小的我总是要仰望他的原因吧。
爷爷对电子产品的使用还不是很熟练,帮他调节小问题的同时,我偷瞄了眼妈妈的成果。她合成的形象,跟爸爸几乎无二。和广场上的人形立牌好像是双胞胎兄弟,只是看起来鼻子更塌一点儿,嘴唇更厚,白眼球更多一点。
怎么说呢,就好像你借用车床的零件修好了自行车,它能跑,却始终蔓延出一种微妙的不和谐感。
三幅图像在广场的大屏幕上重叠融合,最后定格的形象跟立牌上的爸爸很像,不过看起来更阳光更自信。
福利院的代理院长,也就是原院长(传说他把副院长推出去顶罪)带孩子们指着大屏幕说:“这是救了你们的英雄。”
工作人员问孩子们,屏幕上的人跟救他们那天有什么不同。在孩子们七嘴八舌的讲述中,爸爸不只有了反射着金属光泽的肱二头肌,还有了超级强壮的臂弯,连头发丝都像钢筋一样根根分明。
从某个角度看,他好像是寄生在强壮手臂上的奇怪生物。如果可以的话,我猜那些孩子会在他脑袋上加个光圈或者翅膀。孩子们的想象力真是惊人,这也让充满肃穆气息的现场有了几分轻松和愉悦。
其实我不太在乎那台机器最后打印出来的是绿巨人浩克还是猩猩,妈妈的脸色很难看,现场还有一个人没笑,一个女人,穿着黑色的丧服,戴着茶色蕾丝手套的手上拿着一只紫玫瑰。
那时候,我还沉浸在失去爸爸的悲伤里,没意识到,更大的灾难正一点一点侵蚀我的生活。
第三章
第三章
传出丑闻的时候,打印工作正进行到脚踝。
起因是爸爸的虚拟形象越来越丑,越来越难看,最新的形象竟然像是患病的唐氏儿。
大家不能忍受英雄被这样践踏,正义的网友们搜索出丑化英雄的人,并对其进行了网暴。谁知道挖出来的,却是爸爸令人意想不到的不堪过往。
那个人说他是项目的施工助理,我爸爸在工作期间偷卖了仓库里的材料,并且以次充好从中牟利。近期业主入住后暴雷的小区,就是爸爸的手笔。
气愤的业主朝爸爸的人形立牌和大屏幕丢鸡蛋,甚至还请跑腿小哥帮忙丢,一天三次。
尽管清楚那不是爸爸,我还是很伤心。我问妈妈他真的做了那些坏事吗,妈妈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安抚着我说爸爸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工人,他们的项目出了问题,所以需要一个替罪羊。
“一个死无对证的替罪羊。”
“可是他们在克隆爸爸,记忆恢复了就能证明不是他做的。”
“不重要的,这个世界上,”妈妈的手指轻巧地帮我拢好那缕顽皮的头发,“当所有人都认为你是小偷的时候,你会认为自己确实偷了什么。”
这天,超级打印机打完了整条小腿和两只膝盖。
不只是贪污,甚至有人爆出来爸爸在学生时代霸凌同学的过往。我吸取了之前的教训,坚定地否认。可反霸凌的风,还是吹到了学校。我最好的朋友也不跟我玩了,一天到晚我都形单影只,只有爸爸受伤同事的孩子肯跟我一起,可她不常来学校。当我再一次试图用拳头捍卫爸爸的荣誉失败后,我带着伤和横流的鼻血回到家。
见到逃学的我妈妈很震惊,因为家里有她和生物公司的联络员,还有那个在网上污蔑我爸爸霸凌的男人。
我不顾一切地冲过去,用指甲抠,用牙咬,想要把受到的委屈和暴力通通还回去。
妈妈和工作人员死死地抱住我,在他们的控制下,我像一条蛆虫一样挣扎着,直到我看到桌子上摊着的厚厚的协议书。
“所以,爸爸霸凌同学的事,是真的吗?”我问,泪水落在脸颊的伤口上,很疼,却不够疼。我冷静下来:“爸爸倒卖建筑材料的事也是真的?”我去寻找妈妈的眼睛,可她始终没有理会我。
她把我送回房间,我坐在床上听见她离开的脚步声,他们的攀谈声,然后是开门声,关门声。没过多久,母亲重新回到我的房间,目光在房间幼稚的摆设间掠过,仿佛她重新回到了日常的母亲的角色,而不是刚刚充耳不闻的家伙。
“你脸上的伤……”
“爸爸真的霸凌别人了?”
我打断她的话,母亲依旧用殷切的语气问:“晚上想吃点什么?”
“爸爸真的贪污了?”
她依旧温柔如许地:“很累吧,上学很累吧……”
我扑过去抓住准备转身离开的母亲,用尽全身力气:“爸爸真的伤害同学,真的倒卖材料了吗?”
母亲更有力的手握住我的手腕,把它们放回我的膝盖上。她蹲下来,仰望着我:“不知道。”她说,“我不知道。”
“为什么不报警?”我问。
“报警?”她的眼中浮现出迷惑的神色。
“对啊,报警。”我急切地说,“万一他们是诬陷爸爸的,我们要还他清白啊。”
“万一,”她脸上尽是我不懂的表情,“你也说了是万一,万一你爸爸真的做了呢?”
我倏地抽回手,摇头俯视我的母亲:“你什么意思,难道真相不重要吗?”
母亲缓缓站起身,她的脸被窗边的夕阳照得半明半暗,许久,她的声音在街边车辆的微弱的引擎声中传来:“真相有那么重要吗?”她试图说服我,可我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我从床上跳起来,尖声重复着,我要去报警,我要还爸爸一个清白,我要他们向爸爸道歉……
母亲一巴掌扇在我脸上,我震惊地站在原地,只顾着喘气,连哭都忘了。
母亲把呆若木鸡的我搂进怀里,她的手,温柔又有力的手一下一下轻柔地落在我的肩膀,我的背上。我闭上眼,感受着她胸腔里的震动,声音从头上传来。她说她不知道父亲有没有做过那些事,她说那些是薛定谔的猫,不要打开盒子,只要让他们闭嘴就好了。
母亲去找碘伏帮我涂伤口,这段时间我清理了下思路。生物公司想用克隆人父亲开拓市场,扭转人们的既定印象,所以一旦有负面舆论都会帮忙压下来,可我认为这是不对的。
母亲把沾满碘伏的棉签重重地按在伤口上,浅棕色的溶液顺着我的脸颊流下来,母亲屏住呼吸:“正义可不会给你交学费,也不会交房贷,更不会交你爷爷养老院的托管费。”
“可是,”我说,“万一爸爸做了呢,那些受害者怎么办?”
母亲虚弱地靠在墙上,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唇角,像一个单薄的剪影。她说他做了,或是没做,或是被迫,或是主动,都没有区别,成年人的世界,真相远远不止一种——
“只要选择你想要的就好。”
说完,她去准备晚餐,留我一人在夕阳中独坐。这是我迈向成年要学的第一课,我望着窗玻璃上自己苍白的剪影,看它一点点模糊下去,直到再也看不见。
第四章
第四章
当晚,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被打了巴掌的脸上热辣辣的,我又气又不敢恼,迷糊间好像有猫用尾巴挠我的脸。
我睁开眼,发现妈妈坐在床边:“抱歉,今天我……”
没等她说完,我抓起被子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三十秒后,我就放弃了这个憋闷的计划,脑袋噗地钻出被子的同时,喘了好大一口气。
妈妈和我同时愣住,在下一秒,笑出声。
“妈妈,你能陪我睡吗?”我央求着,蜷缩在母亲在身边,在久违的温暖和味道中打了个哈欠。我一面擦眼泪,一面鼓足了勇气问:“它会记得吗,那些事?”
妈妈帮我掖好被子,很久没有回答,久到我以为她睡着了,然后听见她的声音说:“不会。”
“为什么?”我爬起来问。
妈妈对我的执着无可奈何,只能解释说数字克隆对脑容量的提取是有限制的,必须做出取舍,这也是升级版克隆技术降低成本的要素之一。
“可谁帮爸爸取舍呢?”我问,这一次,她没有回答。又或者妈妈回答了,是我没听懂而已。我想每个人都有不愿为人所知的部分,于我是在幼儿园尿床后,悄悄跟另一个熟睡的小朋友换了褥子的经历。我想爸爸一定也有,除了这些,肯定还有别的事。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脑海里总是浮现出广场上那个女人悲伤又矛盾的眼睛。
我不确定,不提取相关记忆,找出“真相”,是不是父亲的真实意愿。我只是好奇,删除这段记忆,真的能帮父亲保守住秘密吗?
这天夜里,他们打印完成了父亲整个下半身,如同钟表上的齿轮,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运作中。
因为有生物公司的资本强势干预,相关的负面新闻很快被压下去。为救助孩子英勇赴死的报道铺天盖地,我明白他们不是在克隆爸爸,他们在试图制造英雄。
我搞不懂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但谢天谢地公司取消了公开打印英雄的计划,父亲的另半截身体得以在更紧密更安静的实验室里制造。我也终于不用为新闻里打印状况的实时推送苦恼了。
这是难得的清净时光,我还没想好怎么面对那个克隆人,他被造出来后会跟我们回家,还是像展品一样摆在生物公司的橱窗里供人观赏,这些我都不知道。我努力把恼人的想法挤出去,专注于手头上的事。
妈妈在一家房地产公司做客服,小时候我一直跟着做电工爸爸一起生活,他的时间更灵活。他会给我做很难吃的饭,还会陪我做手工。我最喜欢的毛绒兔子就是他亲手缝制的,它就在我的床头,像爸爸那样静静地陪着我。
我把它泡进清洁剂里,用受伤的手艰难地拧干,夹着两只耳朵晾在阳台上。粉嫩嫩的小兔子像荡秋千一样在风里晃动,远远地看着,我就笑了起来。
下一秒,笑容凝固在我的脸上。
妈妈带着那个东西回家了。
它,那个东西走到呆滞的我跟前,单膝跪地:“我的公主。”把我搂在怀中。我尖叫着推开他,转身跑回卧室,反锁上房门缩在被子里一动不动。
黑暗里的我极速喘息着,我的心脏砰砰直跳。他叫我公主的时候,他抱我的时候,天啊,他的味道和爸爸一样。
晚上,我又饿又困,却怎么也睡不着。我可以不吃晚饭,但不能没有我的小兔子。于是,趁着夜深人静,我打开反锁的房门悄悄溜出去,偷偷地在冰箱里翻了来一片全麦面包叼在嘴里,然后去到阳台搬了个凳子去够小兔子。
“要我帮你吗?”那个声音从我耳畔响起,我心里一紧,发现玩偶的纽扣眼睛被我拽了下来。
我气恼地跳下凳子,踩着拖鞋蹬蹬蹬地回到客厅,打开灯翻出针线盒,笨拙地给兔子缝眼睛。可我手指上的伤口还肿着,裂口处发炎泛白,根本就捏不住针线。
黑影从厨房挪到客厅,将一碟面包放在桌上,在我旁边拘谨地搓着手:“我……我来缝吧。”
再一次跟针线斗争失败后,我把毛绒兔子和纽扣眼睛一股脑地丢出去,抓起盘子里的面包吃起来。面包是烤过的,两片之间夹了我爱吃的杨枝甘露酱。我默默地吃起来,用余光扫视着旁边。他就安静地坐在那里,不紧不慢地做着手工活,那个侧影,和我记忆里的无数碎片重叠。
我忽然没了食欲,丢下面包片,抢走修到一半的兔子,头也不回地跑回房间里。我再一次缩进黑暗中,当我终于平静下来后,借着月光看我的小兔子。原本连在线上的针不知什么时候拆下去,线头的尾端打了一个松松垮垮的结。兔子的眼睛,顺着四只扣眼向外缝成花瓣的形状,和之前的那只完全一样。
第二天清晨,我是被烟雾报警器吵醒的。大概报警器认为有人在我家厨房做炸弹,实际情况是那个东西在做早饭。
这个场景不能说熟悉,而是很熟悉。每当爸爸做错事或者有求于我和妈妈的时候就会主动下厨露一手,通常会把事态搞得更僵。睡眼朦胧的妈妈熟练地拨打物业电话,请他们关闭警报,放下电话对那个东西说:“你什么都不用做,呆着就好。”当她发现我的时候,按了按太阳穴,试图笑一下:“早餐吃麦片好不好?”
我没理她,胡乱套上校服出门了。穿着睡衣的妈妈追上来:“吃完早饭,我送你上学吧。”
我头也不回地走着,她就在身后跟着。说下周生物公司会派人来拍纪录片,这是写在合同里的。我恨她的做法,恨她把爸爸当猴子耍,现在她要把我也变成猴子。
“想想你的学费,生活费……”母亲在路口停下来,她的话却一直在我耳畔盘旋。
学校里没人跟我做朋友,我把全部精力用在学习上,发现平常听不懂的题目是可以学会的。除了课间时老师宣布收下学期的书报费和学杂费,学校的生活也没有那么难熬。
放学时,妈妈没来,那个东西站得远远的。它跟我招手,见我没理会,就不远不近地跟在我身后,直到我回家,把它锁在门外。
下夜班的妈妈把在门外睡着的东西放进来,她拉我回房间,承诺说:“两个月,就两个月时间,你就忍一忍。”
我问她什么意思,她说爸爸的克隆体只有两个月的寿命,也是在设计之初定好的。
我的眼睛不自觉地飘向厨房里忙碌又笨拙的身影,艰难地开口:“你的意思是,两个月后,我要看着他在我面前,再、死、一、遍?”
一时间,数不清的伤感跟愤怒向我袭来。我拒绝沟通,把妈妈推出门,我需要时间好好冷静一下。那个什么生物公司,在爸爸的葬礼上杀过来,硬塞过来一个克隆人,然后打扮成小丑的样子,用阴阳怪调的语气说:“两个月后你会再次经历他的死亡哦。已经经历过一次了,相信这次你会表现得更坚强更勇敢的哦……”
凭什么,到底是凭什么,他们竟敢这样践踏我和爸爸的人生。
我抱着粉色的毛绒兔子,泪水不争气地流下来。
第五章
第五章
本以为自己会难过很久,实际上我很快调整了心态。那玩意儿不就是个会走的“物件”吗,拍个纪录片有什么大不了的?生活中有什么刺激,比得上学杂费账单上上涨的数字?
拍摄计划已经进行一周了,镜头里我们是和谐友善的父女,当然,仅限镜头前面。今天拍摄的是游乐园的画面,下一个项目是流星锤,为了安全起见,“爸爸”正在为他的女儿扎头发。
“对对对,卷一下卷一下,小尾巴用卡子别住,穿上去再往下勾,就这样……”
摄像师举起一只手,示意说快没电了,要换块电池。我从当作背景的大摆锤广告旁边挪开,和那个家伙保持距离。其实相处下来,也没想象中那么别扭,当然也算不上愉快。实际上,为了学费和生活费,这一周里我一直在教他如何当爸爸。我衷心地祈祷,这磨人的两个月快点过去。
他读懂了我的情绪,买了抹茶味儿的冰淇淋,像象鼻子一样尽可能地伸长胳膊。
“干嘛?”我不厌烦地问,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翻了个白眼儿。
“给你的,”那家伙掂了掂手里的东西,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小小声地催促了一句,“快化了”
“你哪儿来的钱?”我问,仍旧不肯给他好脸色。
那家伙指了指摄制组,拍摄过程中的所有费用都是生物公司预支的。要拍摄蛊惑人心的、让克隆人走进千家万户的宣传片,自然不能让里面的人因为钱捉襟见肘。
可我下意识里觉得这种行为像是乞讨,身体里窜出不知名的邪火,我劈手夺过冰淇淋,转身塞给路过的小孩儿,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游乐园。我听见那家伙的叫喊声,也听见他匆忙跟上的脚步声,也知道摄制组紧跟在我俩身后,可我什么都不想管,只想要逃离,越快越好。
愤怒让我失去理智,好像一只暴躁的羊驼在马路上乱窜。我不分东南西北,只一味地走着,甚至忘记看信号灯。当那只有力的大手把我从斑马线上拉回来的时候,我狠狠地撞在那家伙的胸膛上,我感受到他慌乱的心跳,看见他那酷似爸爸的脸上写满了焦急跟懊悔。
砰的一声,是抢红灯的车造成了追尾。三车连撞的事故,顺带撞到了两名骑摩托车的女士。然而最开始的那辆肇事车并没有停下来,而是打着旋冲进了街心的超市里。在碎玻璃和灰尘间,橙红色的火焰熊熊燃起。
黑色的浓烟从前引擎盖里冒出来,尽数扑在建筑里。超市里的人惊恐地看着这一切,逃生的出口被着燃烧的怪物堵得死死的。抱着我的家伙,把我放在台阶上,然后朝着事故的方向跑去。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抓他,却在触到他的那一秒闪电般抽回手。
克隆人的出厂设置里都会写上必须要救人,任何时候要以自然人优先之类的东西吗,像科幻小说里写的那样?我不知道,也没关心过,可他在现场真的很英勇。
他像英雄一样,用消防斧在墙壁上凿了个洞。将困在超市里的人救出来,又冲进去好几次背出来被浓烟呛得失去意识的老人。我想我看到了父亲在火灾现场救助孩子们的场景,我不由得上前抱住他。
“怎么了,我没事。”他帮我擦干眼泪,捧着我的脸,“我的小公主不要哭啦,都快变成小花猫了。”这是小时候爸爸哄我说过的话,他要我等一下,还有几个人要救。
我只是抱着他,重复着:“这就可以了,这就可以了。”
这次意外事件,让这个曾经饱受争议的克隆体再次出现在公众面前。
可我不在乎,让我焦虑的是另一件事,车祸现场我发现,我害怕失去他。
第六章
第六章
说来可笑,我爸爸生前是不名一文的修理工,死后却忽然声名大噪。
那家伙,我是说像我爸爸的那个家伙,是第一个以人造人身份接到广告的个体。两次的救援事件积累起来的舆论让厂家看到了商机,不过他自己倒是没什么特别的表示。我猜想可能是因为那家伙的归属权在生物公司,但收益归我们母女吧。
我想找机会问他拍广告这么辛苦却拿不到钱会不会难过,他却说只要我和妈妈幸福就好。那一瞬间,我意识到他真的只是个克隆人。他的脑子里只有我和妈妈,他的工作,他引以为傲的生活技能,他的爱好,他的一切都不存在了。他好像一个切片,是我和妈妈选择的切片。
不知名的悲伤将我淹没,他出差的那几天,我像行尸走肉一般生活。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是像爸爸那样爱他,还是像对待用后即弃的工具那样。他顶着父亲的脸对我笑,为我难过,他是有血有肉的,可是他的“生命”注定定格在半个月后的某个时刻。
我浑浑噩噩地经过了月考,在学校里不跟任何人交流,连父亲同事女儿的电话都没有接。我曾经在她父亲病房外庆幸自己的爸爸死得干脆利落,现如今我才知道这种感觉,卡在喉咙里的刺,咽也咽不下,吐也吐不出。
原本的拍摄计划要持续五天,可他两天半就回来了。我躲在房间里,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迎接这个人。
可他比想象中还要憔悴,我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有人向媒体爆料,他会舍命救福利院里的孩子,里面有他的私生子,并且将贪污及霸凌的旧闻重提。
他红着眼睛问:“我是这样的人吗,我是……这样的人吗?”
妈妈给他递了杯蜂蜜水,那天晚上起夜,沙发上没有他的身影,以往他都是孤零零一个坐在那里的。
翌日,生物公司的职员和法务带着协议轻车熟路地上门,站在公司及项目的角度,优先级仍是压热度,用其他新闻转移视线,然后封住爆料者的嘴。至于是用钱,还是其他方式,都不是我们需要担心的。
妈妈接过协议,签字的那一刻却被他按住手。
那一刻我才意识到,这并不是一场平等的协商。从一开始,他就没有被视作当事人,而是人造之物,一个物件,一个无关紧要的物件。
可他也有感情有温度,有思想,会愧疚,会难过。对我们来说他只是半个人,是个物件,可物件就不会哭了吗,就没有资格表达痛苦了吗?
当时,妈妈没有立刻给出答复,只是答应会考虑。临走的时候,生物公司的代表仍不死心,拉着妈妈在门廊外聊了很久。
我的克隆爸爸缩在印着雏菊花的平绒沙发里,那么大的个子,看上去却是小小的一团。我不知道他的脑子里有没有关于沙发的记忆,这是我跟他在二手市场用一拖车的毛绒玩具换回来的。当时妈妈生了好大的气,因为我俩把买沙发的钱都扔进了游戏厅的老虎机里。直到我俩把沙发拆了,从里到外翻新一遍,确定内里的木质干燥没有虫卵等隐患后,雏菊沙发才正式成为这个家的一员。
我拉起他的手,躺进他怀里,心里涌动着对过去的怀念和对现在的怜悯。好久,我们都没再说话。母亲和业务员的剪影落在墙上,因为光线的原因夸张到变形。他无力地闭上眼,那里可能正在得出对他的判决,而他什么也不能做。
我摇了摇他的膝盖,瓮声瓮气地说:“小兔子的眼睛又松了,帮我缝一下好吗?”
然后,他露出了这一整天里,唯一真心的笑容。
我看着他把上次扯坏的线头绷紧,剪掉,然后一针一线地缝起来,落地钟里的小鸟跳出来报时,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恍惚间,我分不清眼前的是人造人,还是我的爸爸。
“我以前,是这样的人吗?”他忽然开口,声音里有压抑的痛苦。
“什么样的人?”我反问。
他的笑容虚弱又无力,我的目光长久地落在小兔子上。
第七章
第七章
关于爸爸和福利院孩子的传言,我不知道我记忆完整的爸爸遇到这样的事会怎么做,可是他,我的克隆爸爸决心把这件事弄清楚。
那天下午我犹豫了一下,抱紧手里精神饱满的小兔子,决定站在他这一边。
妈妈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说他很爱我俩,不相信曾经的自己会这么做。
我妈妈笑了,后来回想起来,我才意识到,那天妈妈的笑很苍白。
我爸爸跟福利院孩子的关系,很快就澄清了,DNA检测证明了英雄的清白。愤怒的网友顺着发帖的ID找到了散布谣言的始作俑者,是我们都没想到的人。但生活,还要继续,课后作业一页也不能少,偶尔还要帮老师跑跑腿。
我带着新一周的作业去找爸爸同事的女儿时,她正蹲在地上挖坑。我蹲下来,找了块石头和她一起挖。鞋盒大小的坑洞有手掌那么深的时候,她从身后的黑袋子里拿出只灰色的兔子,小心翼翼把没有生命的小东西放进坑里。
“是旁边树林里的小兔子,会跑过来偷吃我种的小白菜,我叫它小白。昨天晚上,它被车撞死了,就在我家门前的石板路上。”她的眼泪落在兔子灰突突的脚趾上,又顺着没有光泽的毛发在泥土里,“妈妈让我把它丢进湿垃圾里,可我舍不得,它很丑吧。”她骤然抬头,用那双哭得通红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问,“我也很丑吧,我是不是很丑?”
我抓着浮土一点点洒在名叫小白的兔子灰色的身躯上,说:“小兔子毛茸茸的,我没见过哪只小兔子是丑的,也没见过哪个小女孩儿是不漂亮的。”
“你在讽刺我,”她收起了眼泪,“你明明知道我做了什么,却在这里讽刺我。”
我在小白上面做了个椭圆形的土堆,看起来像个发酵失败的大馒头,还捡了附近最好看的小草插在上面。做完这一切,我拍掉手上的土,帮她擦掉脸上的泪水:“别哭了,再哭就不漂亮了。”
她的脸,被我抹得更花的脸上满是仓惶。好久好久,她才止住哭泣,耸动着肩膀说:“我爸爸,我爸爸自杀了,那天我找不到任何人,连你也不接我的电话,我……”
“抱歉。”我说。
她摇头,打断我的话:“不,不……是我,是我嫉妒你,同样是、同样是去救人,你爸爸就是英雄,还能陪你玩,还能上电视,可我、可我爸爸在医院里没人管,没人看,所以我,所以我编造了谣言……”
她恨她的爸爸,连死亡都是懦弱的,跟英雄丝毫不沾边。我理解她,我也曾经嫉妒过她,不过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我扶她起来,帮她拍掉身上沾的泥土和草叶:“好了,快回家吧,阿姨该担心了。”
我们就这样分别,临走前,她叫住我:“以后,我们不再是朋友了。”
我点点头,把忘记给她的家庭作业放在地砖上,等她自己来取。
第八章
第八章
“谣言吗?”回程的路上,我把脸贴在公交车的玻璃上,在心里默念着某个女孩儿的话。
我多希望,这一切只是谣言。大人的世界里,好多事,是不是只要装作看不见,就可以当它不存在?
撞见那个女人是个意外,我从学校早退,想给妈妈准备个生日聚会,因为,这可能是今生最后一次,我们三个人在一起的节日了。
我不知道那个女人是否算好了日子出现的,我和她在单元门口撞了个满怀。她那双眼睛,在葬礼现场、在广场出现的阴郁的眼睛,我一下子就认出来了。
回家的时候,妈妈正在他们的卧室,将属于爸爸的一切东西丢出来。我没有惊动她,默默地记下了突兀出现在客厅桌子浅黄色便签上的地址。然后轻手轻脚地下楼,找了个地方吃蛋糕。等时间差不多,把吃剩下的糕点和花丢进垃圾箱里,装作放学回家的样子。
妈妈已经恢复了往常的样子,晚饭很平常,不过我们没指望那家伙有什么超常发挥。晚上辅导我写作业的时候,妈妈很暴躁。
从厨房出来,端着果盘的克隆人试图用零食转移妈妈的注意力,妈妈吼他不要插手我的教育,她说自己始终把他当成工具,他也只能是工具。她用刻毒的语言骂他,要他有多远滚多远。
可怜的家伙,上一次被我关在门外,这一次,被妈妈关在门外。
被强行注入意识,还要承担我们母女阴晴不定的坏脾气,我忽然有点心疼这个人造人了。
深夜里,我趁着妈妈睡着,把他放进来,还准备了热牛奶。可能温度没把握好,他喝牛奶的时候像只被烫着的小猫。
我在心里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他实情。吃蛋糕的时候,我才想起来,我在爸爸手机里看过那女人和孩子的照片,爸爸说,那是他同事妻子和孩子的照片。都怪糖分让我的脑子太好使,我有点后悔自己贪嘴了。
眼前的人这么可爱,我们就像两只偷吃的小老鼠。他的一颦一笑和爸爸一样,不对他就是爸爸的分身。可是我要不要把知道的事告诉他呢,除去克隆人讨论已久的伦理问题,这种情况下,我是不是还要雪上加霜地问他,克隆人要不要对情妇和私生子负责?毕竟,根据现行的《民法典》,私生子和婚生子同样拥有继承权。
我总是找不到开口的机会,总是错过,直到他说:“很晚了,快去睡吧。”我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抱着我的小兔子,才终于松了口气。
所以,放学后,我首先去了那个地址。
第九章
第九章
那是个朝南的一楼,有一个种满了各色鲜花的院子,阳台外搭了个阳光房,那个女人推着小男孩儿在荡秋千。
我看了好久,直到女人被邻居叫走,趁着她们在楼角处聊天,我卡了个视角跳进花园里:“小弟弟,我渴了,可以给我杯水吗?”我问,这个可能是我弟弟的男孩儿愣了一下,伸着小短腿儿跳到地上的时候还打了个趔趄。他把秋千推给我:“姐姐,你想喝橙汁还是可乐?”他笑起来的时候,右脸上有个浅浅的梨涡。
“都行。”我说。
他扭头去找妈妈,我说我太渴了,催促他进门。然后悄悄地,用脚卡住阳光房的玻璃门。
其实,最开始传出爸爸倒卖建材的时候我是不信的,我们一直过得很清贫,他赚了钱花在哪里了呢?直到我进到这个装饰奢华的房子里,我也还是坚信,父亲是爱我的,他只不过是犯了很多男人都会犯的错误而已。
直到我看见墙壁上一家三口的照片,看见爸爸笑得那么开心。客厅里摆满了男孩儿的小照,我抽出那张泛黄的,看起来时间最久远的相片,相片上的小婴儿还带着医院的手环,包在红紫色的毯子里,照片的背面是爸爸的字迹,上面写着五个字:我有儿子了。
那个小男孩儿费劲地从冰箱里拿出饮料,倒进杯子里后,惊奇地发现,找他讨水喝的访客消失不见了。我拿出那张泛黄的相片,撕碎了,从车窗里丢出去。看着像雪花一样飞走碎屑,透过玻璃上的影子,我才发现自己在哭,于是,我旁若无人地哭起来。
我不在乎他们什么时候发新照片,丢了会不会报警,我的心里只想确认一件事。
我查了那个人的日程安排,生物公司免费送服务的条件之一,就是让克隆体参与一定数量的公益活动,后天他有半天要去福利院做义工。所以,当我送给他后天下午家长会的邀请卡时,他几乎高兴得跳起来,尤其是我强调只请了他,并要求向妈妈保密之后。饭桌上,我们像是两只偷吃皇粮的小老鼠,在妈妈眼皮子底下交换只有彼此知道的秘密。
之后的两天里,我反复纠结着。要做还是不要做,我很开心,我们都很开心,就这样快乐下去难道不好吗?可是,我始终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在他心里,我和那个孩子谁更重要。
在约定的日子里,我偷偷地在那个人外套口袋里放了一封信。一封手写的信,以那个孩子的口吻介绍了自己,并且邀请“父亲”参加当天下午的家长会。
当然,学校和班级都是我编造的,因为就算是输,我也不想输得这么彻底。
这一整天,我始终神游天外,坐错教室拿错书,被老师点了几次名,甚至被记在了被重点“关怀”的小黑板上。我捧着脸,在心里为即将到来的家长会哀嚎。不知道为什么,我怕他来,更怕他不来。即便有很多磕绊,但两个月的时间里,我们朝夕相处。如果这样他都不选择我,那是不是就意味着,我的父亲,生下我的父亲,也不会选择我。
如果不是意外离世,他是不是计划着跟母亲离婚,去给那个孩子当爸爸……
我想了很多很多,一秒一秒地数着时间,熬过了中午,终于熬到下午。我主动替值日的同学接下了接待的任务。家长们陆陆续续来了,却始终不见他的身影。
我的胃里像是吞了一块冰坨,肠子和胃在一起拧劲儿。时间每过一秒,绝望就更重一分。终于,开会的铃声响起,而我的座位上,空空如也。
我失落地关上门,背上书包准备离开。却听见长长的走廊尽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那声音一步重似一步,每一声都在我心尖上引起震颤。我多希望,这个人,这个声音是向我奔来的。
我在原地止步,等待着,等待着命运审判的时刻。是我把审判的枷锁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我要窒息了,每一秒的我,都离死亡更近一些。
直到我看见那个心心念念的身影向我跑来,我飞扑过去,跳到他怀里。那一刻,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不在乎他为什么迟到,他去了哪里,只要他最终选择了我,只要他来了。
“爸爸……”我在他怀里哭出声。
第十章
第十章
之后的日子,我们过得无比开心。只要我是被选择的那个,只要我不是被抛下的,就够了。我仍旧可以在爸爸妈妈身边做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儿,只要不去想那个孩子就好。
有时候,我会旁敲侧击地问妈妈,我们会不会把他留下。
“你想他留下来吗?”妈妈问。
其实我有点后悔,私生子的事儿不该就这么捅破,要是他能一辈子都不知道就好了。可是那不现实,那个女人之所以出现,是因为克隆人出了名,赚了钱。我听见妈妈跟生物公司的职员打电话,要求他们像解决之前的谣言那样解决那个来要钱的女人。
我想,只要公司出面,一切都能解决。终于,到了最终决定命运的时刻。虽然结束了免费的使用期,但是爸爸的克隆人出名了,有几家本地公司向他抛出了橄榄枝。虽然那意味着我们要负担高昂的克隆体的维护费用,但他赚到的钱应该足够负担自己的开销。而且生物公司的代表私下找到妈妈,她如果肯续约,公司愿意给我们一个很低的折扣,只要负担最基础的费用就好。
就好像接克隆爸爸那天那样隆重,回收仪式上,主持人回顾了克隆体在这两个月内为社会,为家庭做的贡献,然后郑重其事地问母亲,要不要续约。
第一遍,母亲没有回应。场面稍冷,然后他又问了一遍,然后是第三遍。
我心头狂跳,顺着母亲的视线看过去,是那个女人,有着一双阴郁眼睛的女人,不只是她,还带了那个孩子,那个男孩儿。
我急切地用目光搜寻着负责沟通的工作人员,他们应该对这种情况做出预警的,他们应该请那对母子出去,让他们永远闭嘴,维护英雄形象的。
可是他们什么也没做,任凭两个女人的视线在现场交锋。前一天,我们明明说好要留下他的,可是这也意味着,有克隆爸爸在的每一天,母亲都要面对他们三个人的感情。
我在母亲的脸上看见疲惫,心叫不好,她显然已经受够了这种折磨,她放弃了,她想解脱,然后我听见她说拒绝续约。
原先约定的优惠条件,第二期升级版的克隆爸爸,这一切的筹划都泡汤了。
可是很奇怪,我在一直对接的工作人员脸上并没有看出半分气馁的情绪,反而看出了欣慰,好像这一切都在他们的意料之中。
下一秒,在众人的瞩目下,那个女人牵着孩子缓缓走上台,宣布死去的英雄是她儿子的父亲。现有的规章下,克隆人可以由配偶或直系血亲申请,并且在克隆体的存续期间不可以再度申请。也就是说,在这世界上只有唯一的一个克隆体。
现有的解释下,默认直系血亲是父母或婚生子女,对于非婚生子女是否拥有克隆父母的权利,还有待讨论。可是这一下,就叫生物公司赚足了噱头。我甚至怀疑,就算母亲续约了克隆人,他们也还会找机会给这对母女亮相。他们这么做的目的,显然是把营销的目标圈在了固定的人群上,至于是什么人,我不在乎。
母亲拒绝续约克隆体,我们算是彻底远离了这场闹剧。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克隆爸爸带走,感觉好像再一次,失去了他。
从生物公司出来,我想大哭一场,却没有条件。我们必须先把爷爷送回养老院,回到家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我们都没什么胃口,可妈妈坚持要给我做饭,然后,我听见厨房里传来的哭声。我循声过去,发现了在微波炉里准备的晚餐。因为怕我们用不好,还贴心地用便签标注了加热的温度和时间。
我们分着吃了,那一盘并不好吃的盖浇饭。吃过饭,我想找妈妈聊聊,可她总是很忙。不是刷牙洗漱就是整理报表,不然就是清理橱柜,给地板打蜡。
不忍心打扰悲伤的母亲,我一个人回到房间里。月光下,我的床头上摆着两只一摸一样的小兔子。我踉跄着走过去,抱起一只兔子,又抱起另一只,根本分不清哪个是新的哪个是原先的。如水的深夜里,我抱着两只一模一样的毛绒兔子呜咽着,在心里一遍遍重复:“我爱你们,我爱你们……”
我失去了爸爸,有可能,也永远失去了另一个。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我还记得那是个深夜,我郑重地在文档末尾打下一个完字,当时是盛夏,夜里却冷得叫人发颤。
上面那段文字,就是我小说的短篇版本。我取了个女性化的笔名,投给出版社。编辑约我见面时说,看文章的时候,就猜到我是男生。
“怎么猜出来的?”我问。
她笑着说,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小细节,在开篇就暴露了。
“开篇?”
她点头,说孙女是不可能直接帮爷爷拉上裤子的。我当时代入了年幼的自己,可实际上,直到现在我生物基因上称作爷爷的人去世,他也没抱过我一次。
没错,我就是故事里的小男孩儿,我笑起来已经没有梨涡了,不过或许有,我已经很久没笑过了。
一直以来,我像蛆虫一样窥探着别人的幸福,我用想象力来书写这个故事。我试图将那些幸福据为己有,我把自己想象成那个来到家里骗水喝的女孩儿,想象着父亲爱我的样子。
新书的发布会上,即兴给我的小读者编了段故事。我说,我是故事里的小男孩儿,克隆人爸爸来告别的那个中午所感受到的爱,是我一生的珍藏。
有小朋友很有礼貌,提问前先举手,他问对没有记忆,没有印象的陌生人,真的会有父爱吗?
“这个问题问得很好,”我说,“等我做了父亲再来回答你吧。”
故事的结尾,我撒了谎。那对母女并没有放弃克隆亲人,他们始终生活在一起。而我因为克隆体唯一的准则,没有机会提出申请。在故事发生的时候,也就是在我的少年阶段,非婚生子女能否申请父母的克隆体还在模糊地带。两年后,相关部门修订了条款,开放了申请许可。
只是不知道这对我这样的孩子来说,是幸福还是不幸。
从签售会出来,天下起了蒙蒙的小雨,我先去了妈妈的墓地,把最新版的小说送给她。然后,我顶着雨赶回家,那里,有更年轻的妈妈等着我。她有一双充满抑郁的眼睛,好像这天气一样。
她接过我的外衣,催我去喝热茶,然后继续擦她的抽油烟机。
“交给机器人做吧。”我说。
“不行,它们擦得不干净。”
我喝了口热茶,盯着泛着涟漪的氤氲水面,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你还爱他吗?”
“谁?”妈妈头也不回地问,手上的刷子没有一刻停下。
审校:万户、于苏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