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别衡
别衡,1990年生于中国西北,毕业于英国兰卡斯特大学,曾旅居德国,现定居北京。曾从事过零售、旅行、教育等不同职业,现为自由写作者,亦从事电影、纪录片制作。于「每天读点故事」平台发表短篇故事近百篇,出版儿童幻想文学《阿依拉的颜色之旅》。
全文约22200字,预计阅读时间45分钟
正文:
第一章
又是一场极其简单的葬礼。
西夏-3站在洁白冷硬的纳米运输管前,和她身上的导航员制服一样,笔挺而刻板,没有表情。
她已经连续失眠74个小时了,精神状态并不是很好。
遗体是今天早上从CH-4-X1生活区直接通过运载机进入中轴传输道送到殡仪区的,分解成为粒子的时间从外婆那时候的三分半钟缩减到了一分四十秒。按照西夏-3读过的航行时代通识课本,这些粒子会在三分钟以后抵达船底的生态舱,和其它粒子聚合,发生作用,然后被随机分配进食物培养皿、生活物资舱或者生产物资舱。
这意味后天之后的某一天,她吞下去的奶昔或者收到的导航员新制服里,说不定就会有部分粒子来自她的母亲,至于她的外婆西夏-1和太婆零号西夏,大概部分成为了她的床头柜,部分成为了她的房间门或者咖啡杯。
“节哀,孩子。”
接待西夏-3的工作人员倒是没有变,毕竟这条船上没有风霜雨露,也不会经历过于颠簸的爱恨,是以人的面孔上也不会被时间留下过多的印记。
距离新的目的地惠安顿-22b-465号类地行星还有462.345光年(根据导航区最新的数据),大概还需要再经历三到四代的时间,于是乎处于航行时代中间的人类世代更像是一条管道,联通地球时代和新家园时代,作为漫长旅程上的旅客,他们仍旧需要面对一件事,那就是会有几代人死在路上,某种意义上说(至少西夏-3是这样认为的),应该被当成一种“恩赐”。
“我记得你。”
“唔。”
“也是这里,你和你的母亲因为分解显示膜的颜色发生争执,为你外婆。让我想想,你想要黑色的。”
“青春期总会过去的,先生。”
“当然。”工作人员自顾自地开始滔滔不绝,“生命总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无论是开始还是结束,斑斓五彩也是很多人都会喜欢的选择,哦,抱歉,你们这一代人好像和我们不太一样,听说新的世代又有了新玩法,哦,对了,你听说最近的那种新型情绪疫了吗,好像能引起多重情绪机能损伤,有人提议叫它鼠疫,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对,是用那种奇怪的地球生物命名的……真的好可怕,你们这一代人一定没见过……当然了,我们这代……生态圈的植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怎么就会开始枯死呢……你觉得和情绪疫有关吗?哎,我们的安全屋,似乎也不太安全了呢,可如果要登陆的话,资源可能会不够用呢,我听说冬眠系统也重启了,对了,你会选择冬眠吗?”
“这并不由我决定。”西夏-3抽过文件,在男人的喋喋不休里飞速签了名字,然后抬头,抽动嘴角,赠以假笑,成功克制了对方想要继续聊天的欲望。工作人员收回文件,略微有些遗憾地说:“你小时候比现在要可爱,退步了呢。”
西夏-3看着他:“到现在你们还没有开发出黑色光效,也不算有进步。”
看着西夏-3背影消失在殡仪区,工作人员遗憾地耸耸肩。他是二代人,虽然没有直接经历地球时代,但是他的祖父母仍旧会在他没有成年的那些岁月里不断追忆地球时代的美好,那些故事的开头通常是这样的:“那时候可比现在热多了,官方公布的数据已经逼近45摄氏度,我才不相信”;“洪水又来了”;“孩子,你知道X-34型结核病毒传播速度有多快吗,三天内可以消灭一个小型国家”;“那时候啊,你会看到无穷无尽的火山灰从空中掉落……”;“没有人想到伽玛射线暴是真的……”
对,就是那样一个地方,虽然他不太能懂有什么值得留恋,不过比起西夏-3这一代,他仍旧喜欢怀旧,怀念童年时听零代老人讲故事的时光,只是现在船上已经不剩几个零代人,热爱古怪故事的则一个也没有了。
回到生活区后,西夏-3开始整理母亲的遗物,根据《航行时代物资回收及能量均衡条例》以及为确保航行时代人类心理健康而新颁布的《航行时代人文生活修正案》,她被允许留下一件重量不超过0.5kg的纪念物品。
可在西夏-2的房间里搜寻了一圈之后,并没有发现什么值得留下的东西,这间淡绿色的房间明天也会被回收,而她的居住区域将进一步缩小成一间带独立卫浴的房间,和CH-4生活区里其它四个无父无母无有配偶或者孩子的单身(或者独人,最近出现的称呼)者共用厨房以及活动区。除非她立刻找到一个配偶并且签署生育计划。
没有外婆,失去了活动室,没有母亲,失去厨房,这种事多少让西夏-3感觉到了些许愤怒,一种她13岁时候常常感觉到然后在她长大的某一天里忽然就消失了的情绪。
最后西夏-3从母亲的床头柜里翻出一块被一种很柔软的材质包裹的东西,手掌大小,掂起来有些重量,她打开,是一块形状不太规则的黄褐色物品,质地很硬,上面有一些看不明白的刻痕,似乎是某种图像类文字,脏兮兮的,看起来不太像是母亲的东西,当然更不像是这艘船上的东西。也许它的主人是零号西夏,那个从地球上来的西夏-3的外曾祖母。
因为没有更好的选择,西夏-3仍将那个奇怪的物品揣进口袋,锁上了母亲的房间,在房间外的电子屏上签署了直系亲属回收同意书。
那间淡绿色的房间已经回归了白色,带着那个普通的三代人所有的生活痕迹,进入滑轨,并入交通线路,按照设定好的线路,去到了确定的舱位,等待回收,与母亲的身躯一样,融入混沌的粒子团。
如同那个极为久远的神话故事,土和水被搅弄成一团,一条绳索从里面抽出泥点,每一个泥点获得生的机会,度过其无聊的一生,等待下一次的随机搅弄。
平阔、整洁的白色金属地面上,除了两条随时会被启用的轨道,什么也没有留下。
西夏-3站在空地上,愣了一阵神,转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第二章
第二章
回到属于她的那间小小的蓝色房间里,西夏-3打开手腕上的信息机,使得蓝色的扫描线覆盖上不明物体,机械女声在房间里回荡:“四方风牛肩胛骨,地球时代公元前17世纪-11世纪的文化遗存,上有24个豳组卜辞,经考证为东方曰析,凤曰协,南方曰夹……”
每个字似乎都明白,但是连在一起……西夏-3皱眉,什么东西,完全听不明白……肩胛骨,这个倒是在人体课里学习过,这是她的身体依旧存在的实体物质,但牛……七年级似乎有一节地球常见动物的选修课里讲到过。经过了三代人的记忆稀释,地球,对于西夏-3这一代人来说,只是一些信息机里的数据而已。
西夏-3不是那种很热爱学习的家伙,只能暂时将这个理解成某种地球常见动物的骨头,她将那玩意儿放在手心里,颠了一下,沉甸甸的,虽然它的数据重量没有超过0.5kg,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能感觉到它要比数据所显示的那样沉得多。
她拿着它左右比划了一会儿,抛起来,尝试去抓住它,又抛,又捉,用双手握住它,孩子一样玩了一阵。感觉有些无聊之后又把手伸进表面的刻痕,沿着那些字描了描,不想指尖忽地痛了一下,拿起来放在眼前,一点点血迹渗了出来。
这种感觉倒是新鲜,毕竟船上很少有受伤的机会,这里很安全,设计和不断维护它的人每天都在为降低风险矢志不渝地努力,没有球状病毒,没有螺旋细菌,没有坚硬的拐角和露出的木刺,没有太滑的路面和莫名其妙的香蕉皮,她将手指放在口里吮吸了一下,疼痛感很快就消失了。等她再度翻弄那东西的时候,一时又索然无味起来,只好随手将它丢到床头,关灯睡了。
就在她闭上眼翻过身的时候,残留在骨头上的血迹如同活物一般,向下渗入骨质上早已经石化的细密缝隙,那些图像般的文字里,隐隐有一些白光,闪动了一下,又一下,又一下……
成年之后,西夏-3就不大做梦了,从一开始的十几天一个梦,到后来一个月也不会一次,再到后来彻底忘记梦带来的恍惚感受。
船上的人类超过半数都和西夏-3一样,起初他们认定这是一种疾病,也给予它名字,如同曾经袭扰地球时代的阿尔兹海默病一样,它被第一个发现梦境消失的心理学家范琳·迪·深默命名为深默病,也称失梦病,只是后来有了症状的人越来越多,人们也并没有发现失去梦境会带来肌体的实际损伤,于是不再称呼其为病,只是简单将西夏-3这一代人,称呼为无梦世代。
西夏-3的梦是在外婆去世之后缓慢消失的,某天当她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做梦的时候,意外地发现自己已经习惯了这种无聊且不再有变化的生活。不再做梦,挺好的。
所以当西夏-3睁开眼睛,发现自己陷落在一片白绒绒的皮毛中时,不觉有些烦躁,她好不容易才睡着,并不想被一个乱七八遭的梦搅扰。
翻了身,正要重新闭眼,却不想两枚硕大无比的亮灯慢慢靠近了她,灯里流光溢彩,就好像西夏-2昨天沿着管道消失时的光再度聚拢。长而柔软的毛仍旧不断地搔动着西夏-3的皮肤,绵软细痒,让她忍不住想起她在虚拟地球里所感受过的深海草原。
“醒了吗?”
是个年轻的男声,嗓音浮在半空,发出轻微的震颤。
西夏-3诧异,睁开眼睛,两盏大灯向后缓缓退去,一个白色的挺翘的东西慢慢向上扬起,上面还有一个红彤彤的不知道是什么的圆形物品在升高。接着,两盏大灯再次缓缓地靠近了西夏-3,这下她看清楚了,这不是什么大灯,而是两只眼睛。
不等西夏-3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已经开始慢慢上升,直到与那双眼睛平齐。
西夏-3终于看清了全貌,感谢那节讲动物的地球通识课,她竟然认出此时这个庞然大物,是一只白色的狐狸。
一只几乎充满了整个房间的白狐狸。
但和通识课里学的不一样的是,这只白狐狸有很多条尾巴,那些尾巴在天花板上、衣柜上、书桌上、舷窗边轻轻摇荡着,让西夏-3想起她在虚拟地球里感受到过的一种东西,一种被称之为“风”的气候现象。
“晨安,吾的新主,在下青丘九尾狐赵飞廉。”
西夏-3皱眉:“九尾狐?是九条尾巴的狐狸?是什么物种?青……丘……飞廉,是什么?地名吗?”
九尾狐顿了一下,它也没听明白眼前这个人类女子在说什么,不过它的停顿很短暂,复尔又带着那种古老又礼貌的腔调说:“吾主,你有什么愿望,告诉吾吧,飞廉可以帮你实现。”
“愿望……阿拉丁神灯吗?哦,这个我知道,故事母本,和许愿有关。”
九尾狐又顿了一下,眼前的这个新主人显然和它曾经遇到的那些都不太相同,它只好礼貌请教:“阿拉丁神灯?这是什么?”
“九十九种经典地球故事母本中的一个,我许愿,你实现,然后你获得自由。”
“呃……如此说,倒也无甚错处。”
“哦,那我想继续睡觉,不想做这个奇怪的梦可以吗?”
“这是汝的愿望吗?”
“你说是就是。”
“呃……可吾不是梦,吾是九尾狐,吾名唤做赵飞廉,这个愿望,吾似乎没有办法实现呢。”
西夏-3皱起眉头,不得不承认,母亲去世这件事她并没有表面上那么不在乎。她一边想,一边左右看,想找一个比较舒服的角度,让自己在梦里继续睡去。
九尾狐看西夏-3不相信它的存在,眼珠子在眼眶里溜动了一圈,耳朵神经质地抽动了两下,看着新主人已经闭上眼睛,忍不住有些烦躁,两只前爪揪住耳朵,自言自语起来:“这不是梦啊,这要如何做解呢?唔呀呀,赵飞廉莫慌莫慌,你可是姓赵的狐精,回忆一下,回忆一下,之前是怎么解决此种状况的,神迹!啊,对了!神迹!”在经过了一阵碎碎念之后,它的眼睛再次闪亮起来,重新恢复了先前那种优雅的腔调:“吾主,让吾来向你证明,这并不是梦吧!”
西夏-3几乎要睡着了,只迷迷糊糊地说了一句:“随你。”
第三章
第三章
九尾狐赵飞廉失败了。
它发现自己的法力失灵了。
这个地方太奇怪了,没有四季,所以它无法做到夏雪冬雷;没有山川河流,所以它没有办法带着它的新主人去飞驰;甚至在它想给自己的新主人变出一些金银财宝的时候,也完全没有感受到周围有能借来一用的金库或者银柜……
西夏-3很快就被那只自称九尾狐的家伙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正想骂人,却发现缩小成普通大小的白色狐狸正在地上烦躁地滚来滚去。
本想生气的西夏-3忍不住发出一阵轻笑,九尾狐翻坐起来瞪着她,等她克制了自己的笑意之后,才重新整理了心情,仍旧带着那种很礼貌的腔调问:“能请阁下告知,这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吗?”
“鬼?呃……”西夏-3忽略了自己听不太明白的那个词语,“这是一艘船。”
“船?什么船,去哪儿的船?扶桑?安南?新罗?”
“惠安顿-22b-465号类地行星。”
九尾狐白润的耳朵又抽动了一下,完全不明白眼前这个女人说的是什么。
西夏-3知道它听不懂,它刚才说的那些她也听不懂,不过她从来善于忽略自己的不理解,左右这些不解也不会带来肌体的损伤从而影响到基因的完整与活跃。
带着些许促狭与逗弄的意味,西夏-3对九尾狐进一步解释:“当然了,这也只能说是暂时的目的地,很可能在快要接近的时候,人类发现那里和想象中的新地球相差甚远,于是不得不重新开启新航道,至于下一个目的地是哪里,没有人知道,或许,那个目的地根本不存在。”
九尾狐看向西夏-3,这个女人的面容让它感觉极度陌生,如同幼年时随母亲逛灯会看到的那些瓷雕女相,她的眼窝极深,瞳仁如同两颗没有温度的淡色琉璃珠子,鼻翼极挺,唇又细又长,肤色纸一样白,发色却墨一样黑,如同被雕好之后就放进了水晶棺,全然是神殿里从未被日寒月暖煎过的面孔。
九尾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涌上来的烦躁压下去,再次尝试和西夏-3对话:“那吾主可知道,长安在什么方位吗?”
西夏-3想了想,摇头。
“啊啊啊啊啊啊!”九尾狐终于爆发,胡乱叫了一阵,嗖地一下,身体蜷缩成一颗白绒绒的圆球,接着西夏-3就看到一团白光,在屋里如同狂暴的流星,嗖嗖嗖嗖嗖地一通胡乱飞窜。
这个场景对于西夏-3来说,多少有些新奇,于是她饶有趣味地看了一阵,直到五分钟后,九尾狐再度可怜兮兮地坐在地上,身上的毛被它搞得乱七八糟,两只耳朵遮盖着脑门。
它偷偷看了一眼西夏-3,见她没有露出丝毫同情的表情,顿时明白这次的新主人不单长得如同冰雕一样,性格也如同一颗顽石,只好自己可怜自己:“人家好不容易才出来,人家就是想回青丘嘛,怎么那么难呢?”
“青丘?那是哪里?”
“那就是我们九尾狐的家乡啊,你竟然不知道?”九尾狐立刻抬起头,张着那双内有流光的眼睛看着西夏-3。
“当然不知道,我连九尾狐是什么都不知道,我甚至没有见过真正的狐狸。”左右都是睡不着(当然了,梦里的睡不着总比现实里的睡不着好一些),西夏-3也只好暂时接受自己在梦里这件事,盘腿坐在九尾狐的对面,说:“来,我们从头开始吧,你是谁,你出生的时间和地点是哪里?”
九尾狐的耳朵耷拉下来。“我叫赵飞廉,我出生在贞观二十三年,我祖籍应该是青丘,但实际上出生在长安,怎么说呢,青丘消失了,我需要借助人的愿力才能找到它,就差一个人的愿望就能做到了!结果我就被一个讨厌的道士封进了四风骨,对了,现在是哪一年啊?”
“航代一一三年,你说的贞观二十三年……”西夏-3想了想,“不知道梦里能不能查信息。”不过她还是点开信息机,飞速输入了“贞观二十三年”。机械女声在房间里响起:“贞观二十三年,地球纪年公元六四九年,按照地球纪年,据今两万三千一百四十一年。贞观是地球时代中国唐朝的纪年名称,这一年发生的大事有……”
西夏-3点了暂停键。
九尾狐眼睛瞪圆,所有彩光凝为一点。“就是说,我被封在那个烂骨头里,已经两万年了?”
“烂骨头?”西夏-3转头看向了自己的床头,果然,从母亲房间里拿来的那块骨头此时已经碎成了四块,每一块的边沿都隐隐闪烁着不同的光亮,她将骨头拿起来,却发现破碎的地方并不随机,而是有着精妙的齿扣结构。
她试着将四块碎片重新拼合,只听九尾狐“啊”地叫了一声,变做一道白光,被重新封入了那枚骨头。西夏-3晃了晃那骨头,就听里面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响起:“别晃了,要晕了!”
小小的蓝色房间瞬间恢复了正常,没有白色的皮毛,也没有那种被称之为“风”的气候现象,平静如一切都停滞的日常,墙上的钟表也按照规定好的,指向了七点半。
西夏-3打开舱门,门外依旧是如常的一天,交通轨道上运输车刚巧把每日所需的物资运送到了门口。
如果这是梦的话,未免有些太真实了。
可如果这是真实的话,是不是也有些太虚幻了?
第四章
第四章
吃过早饭,西夏-3照例去导航区上班,工作和往日没有区别,检查前一天的航行数据,检测新一天的航行速度和路线。
这份无聊的工作对于现在的西夏-3来说很重要(至少表面上是这样),西夏-2的去世使得她的亲缘关系归零,工作是唯一能维持她社会活跃值的东西了。最近发布的航行事务令里说,一旦社会活跃值低于正常参数,就会被要求强制进入冬眠。
快要出门前她收到一条信息,同事蓝扎-3因为情绪问题再次被隔离监控,今天只有她一个人值班,如有需要,可以申请导航AI的陪伴。刚把信息机界面关闭,又来了第二条,是安全健康区的提醒,让她时刻关注自己的情绪指数,如有异常需及时上报。
这一次的情绪疫是从导航区开始的,西夏-3作为导航区硕果仅存的几个导航员,算是重点监控对象。
如有异常……一只出现在梦里(或者不是)的九尾狐,算吗?
她微微犹豫了一下,出于一种她自己也无法理解的心思,折返回了卧室,将那一小块骨头揣在了口袋里,没想到如此就开启了极为聒噪的一天:
“你们为什么会在船上?”“地球是什么?”“什么叫航行时代?”“我可以隐身的,放我出来吧!”“好闷啊!我已经两万年没有讲过话了!”“求求你啊!”“什么叫导航?”“火星,火星上是不是有荧惑星君啊?”“为什么黑洞很恐怖?”“末世,末世是什么?”“食物营养舱,这是什么鬼东西!”“你为什么叫西夏-3而不是直接叫西夏?”“什么叫熵?是那个朝代吗?”“情绪疫是什么?”“社会活跃值,这又是什么,你的怎么那么低!低了好还是高了好?”
西夏-3烦不甚烦:“闭嘴。”
“这算是一个愿望吗?”
“你说算就算。”
“那你愿意用什么来交换?”
“我的生命。”西夏-3随口说,坐上工位,带上耳机,点开导航屏,一片辽阔而无尽的黑夜在她和她口袋里骨头面前铺陈开去。
骨头如同被按了暂停键,忽然就安静了下去,许久才传来声音:“原来航行不是在海上,而是在天上。”
西夏-3说:“太空,更准确一点,太阳系以外,靠近英仙座旋臂的中心地带。”
这句话之后,骨头里忽然就安静了,西夏-3不知道它在想什么,只将注意力放回显示屏上的数字和线条。事实上,船上的许多工作本不需要人类,不少岗位的设置都不过是为了满足人类虚幻的价值感,而其终极目标仍旧是保证基因的变化尚在科学家们严整的数据模型之中。
显示屏上,一条虚拟的亮绿色航线被临空放置在黑空之中,惠安顿-22b-465号类地行星作为最终的目的地,闪动着善意的绿光,似乎那真是这艘船所期待的梦想之地。从主航线上蔓延出一些细弱的淡蓝色的分支,一些蓝色的光点如同小的叶片,也微微闪动着光芒,这些小的光芒是或许值得去探索的星球,或许会给这艘船带来生机的地方。
就在西夏-3盯着屏幕看的时候,有几个小蓝点悄无声息地灭了,应该是它们发生了什么变化,不符合AI导航的参数系统了。
西夏-3的心里并没有因为几个小蓝点的熄灭而产生波动,仍旧呆木着,直到距离飞船大概42光年的一小点橙色微光再次闪动,西夏-3的手指在操作台上停顿了一下,但很快又将手收了回来。
下班之后,西夏-3不想回只有她的舱室,船上能够用来休闲的地方不多,不少人喜欢去生态圈,但是因为原因不明的枯萎,生态圈已经暂时停止向普通人开放了。她只好去导航区西侧的一个狭长走廊,那里可以靠着舱室壁坐在地上,从舷窗外看到船外面的世界。
那里依旧是无穷无尽的黑夜,沉默如谜。
她从口袋里摸出骨头,问:“在吗?”
骨头里没有声响。
西夏-3只好将骨头放回口袋,正那个时候,里面传来闷声闷气的声音:“在,能放我出来吗?”
西夏-3将骨头重新拿回手掌,按照早上的记忆,左右扭动了一下,白光从石头的缝隙里溢散出来,落在地上,变成了一个身材高挑的青年男人。
他身上的衣服是船上比较统一的服饰,无聊的黑色直筒西裤,无聊的白色衬衣,肩上的徽章虽然模仿得像模像样,认真看就知道那只是装饰,因为船上每个人的肩章里藏着本人的全部基因和生活信息,而这部分内容完全不在九尾狐的理解范畴之内。
西夏-3皱眉:“狐狸的样子比较可爱。”
九尾狐坐到西夏-3旁边:“这样比较不容易引起注意。”
“你不是会隐身吗?”
“吾主,您对着一团虚无讲话会被人当成疯子。”
“不会,船上很无聊,有很多奇怪的人,只要不触发情绪红线报警,通常没什么人会在意。”
“情绪红线,你又说了个我不明白的词。”
“下午的时候怎么不说话?”
“说什么?”
“随便什么啊,一只两万年前的九尾狐,从困着他的骨头里醒来,忽然发现自己竟然在一艘飞船上,而且这艘飞船还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对,这艘船也像一个监狱,在太空中被孤独流放的监狱,哇,我忽然好同情你。”
西夏-3又笑,九尾狐则表情沉郁,西夏-3如同搭错了弦越笑越大声,前仰后合,不能自已,看着九尾狐的脸越来越沉,西夏-3只好勉强收住:“好吧,我不笑了。”
“许愿吧。”
“我没有愿望。”
“怎么可能?人不可能没有愿望!”
“我是没有啊。”
“我可以给你很多财富,每个人都梦寐以求的东西。”
“财富?你是说钱吗?地球时代调整社会经济分配却造成极大社会不公的流通物?船上的生活物资是有限的,按需分配,不用钱。如果不是为了维持基因的持续活跃,我们这些人应该全部进入冷冻舱,一直睡到目的地。当然了,是不是存在一个目的地也值得商榷。”
九尾狐细长的狐狸眼眯成两条线:“你,在说,什么?”
“哦,不重要。那我想要一只猫可以吗?”
九尾狐感觉自己没有听清楚:“什么?”
西夏-3看向他:“我说,我想要一只猫。我听我外婆讲过,说那是一种骄傲而神秘的生物,除了爱它,其它的你什么都做不了。”
九尾狐高兴起来:“这简单!”
他伸出手,闭上眼,凌空一抓,停顿了一下,又凌空一抓,然后,两只手在空中胡乱抓了一阵,恨恨睁开眼:“这个鬼地方连根猫毛都没有!”
西夏-3诧异地看着九尾狐:“是没有啊,船上没有动物,只有基因库的数据,原来你不能无中生有啊,还以为你很厉害呢。”
九尾狐再次暴走:“我很厉害的!我可是姓赵的九尾狐,我修了三千年才修出人身的!”
“哦,虽然听不懂,但好像很厉害的样子呢。”西夏-3认真点头,然后不等九尾狐发飙,飞速说,“那我还有一个愿望。”
九尾狐强迫自己冷静:“你说。”
“我想看母鸡下蛋,听说暖融融的,很神奇。”
九尾狐看着西夏-3,猛地化出狐狸脑袋,怼到西夏-3面前,露出獠牙,“嗷呜”了一声。
西夏-3果然被吓到,眼睛定在那里,足足有三秒钟没有动。
九尾狐又变回人类的头颅,略微带着一点傲然地重新坐回长椅上,看向舷窗。
可窗外只有无尽的黑夜。
没多久,九尾狐的表情就又变得怅然而迷茫起来,他理解不了现在的处境,理解不了他新的主人,他唯一知道的是,自己在一个距离青丘越来越远的地方。
西夏-3盯着他的侧脸看了一会儿,也坐了过去,一人一狐各自沉默。一小会儿之后,西夏-3说:“喂,刚才那个,挺带劲的。”
九尾狐冷哼一声,不做理会。
西夏-3又说:“别生气了,那你和我说说,你曾经的主人都会许什么愿,我参考一下。”
“钱财,权利,或者相爱一生的伴侣。”
“那我想到一个,我想见见我外婆,可以吗?”
“按道理我是不可以做这件事的,但是我是九尾狐,所以去郢都和阎王商量商量,让你外婆回来见你一面总是能做到的。”
“郢都?那是什么?”
“黄泉,阎罗殿。”
“泉?泉又是什么?还有殿,这个也听不太懂。”
九尾狐终于放弃了,他总算明白了,这艘船上除了没有风霜雨露,也没有天宫和地府,而且人死了之后,连魂魄都没有。
他只好再次陷入沉默,看着舷窗外无尽的黑暗发呆。
西夏-3也不再说话,莫名落入这个境地的九尾狐是挺好笑的,但她自己与这艘船难道不是更加好笑的存在吗?这里一切都那么安宁而平和,时间似乎在变化,又似乎没有,一切都是若有若无,好似发生了,又好似什么也没有发生。
就好像自己,似乎存在了,又似乎从未存在过。
忽在那时,舷窗外,一条朱砂红的带状亮光忽然出现,环绕,旋转,里面的光点闪着奇异的光彩,让他忍不住想起了在幼年时在高楼上看到的长安上元灯火,似乎距离很近,可又触不可及。
九尾狐急忙问:“喂,那是什么?”
“尘埃带,因为星系盘里的大量尘埃和气体吸收星光而形成。”
“虽然还是听不懂你说什么……”九尾狐将脸贴近舷窗,“但它看起来,好美啊。”
“那里面也许正孕育着一颗新的恒星,几十亿年之后,说不定会诞生一只小狐狸呢。”西夏-3的口气恢复了平淡无波。
九尾狐认真地看着那条尘埃带,西夏-3的眼角扫到了他,不知道为什么,她蓦地再度想起了在屏幕上看到的那一点橙色的微光。
第五章
第五章
两万年的时间对于出现在飞船上的九尾狐赵飞廉来说,显然具有极为具体的分量。
它不仅要弄明白大唐王朝之后,如何经历了宋元明清,它熟悉的那片土地如何翻天覆地,世界这个词到底是什么含义,天下怎么就变成了国家,工业时代如何又进入了信息时代,然后又飞速进入超信息、超数据、末世,以至于到了此时此刻的航行时代;至于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殖民等等名词以及所使用的语言体系对于它来说简直如同异族语言,而地球、太阳系、光年、超大质量黑洞、星爆、紫外波段、白矮星等等完全就是叽里咕噜呱唧哈达哇。
在这其中,“无梦世代”是非常困扰九尾狐的一个词,梦,怎么会消失呢?人,怎么可以不做梦呢?
而西夏-3想要理解九尾狐也并不算容易,九尾狐的语言里充满了地球时代的景象,例如它的名字“飞廉”的本意是“风神”,“神”的概念比较抽象,西夏-3还可以稍作理解,而“风”却只停留在虚拟地球里那种搔动皮肤的虚假感受上。所以为什么那种感受会和一只能够帮人实现愿望的狐狸联系在一起,西夏-3实在理解不了。至于足够多的愿力可以帮助九尾狐打开故乡青丘的大门,则和九尾狐理解牛顿三大定律的难度相当。
不同的是,面对如此多新奇的东西,九尾狐除了开始的那一日怅然之外,很快就兴奋起来,虽然旧日的法力无了用处,但九尾狐意外地发现它可以借助任何一个与数据相连的屏幕,悄然潜入船上的数据库,也许它的本质也是一串粒子。数据库里,无尽的文字、图片、视频、声音将它环绕,如同嘈杂的长安西市,人来人往,声随影动,光与路转,它适应了三天,才大略掌握了该如何寻找自己所需要的信息。
只是在数据库里游荡会使它虚弱,就好像一些不属于自己身体的粒子掉入了它洁白细软的皮毛里,需要使劲儿抖一抖,抓挠一番才能重新恢复整洁。
而西夏-3则在新奇了不到一个礼拜之后,就重新回到了之前钟摆一般的生活里。
失眠仍旧不时出现,同事蓝扎-3依旧被隔离中,他是这一段时间以来导航区第七个被带走隔离的人。社会活跃值警告通知再一次被投递进西夏-3的个人信息机,并罗列了多种提高社会活跃度的方法,例如找到配偶养育后代或者参与某种协会以及志愿者活动,她点击了删除邮件。
如是乎,接下来数日,九尾狐都会从西夏-3的信息机里进入,先去数据库里游荡,东鳞西爪地研究所有对于它来说陌生的东西,学到疲惫不堪的时候,就从某个屏幕里冒头,退回到船舱里,装作飞船里最普通的人,依仗它可以随意变化形貌的本领,模仿船上的男人女人,穿梭在飞船的各个角落,实践它在信息库里学到的东西,然后差不多卡住西夏-3下班的时间,和她一同回到那间蓝色小屋,把自己的发现兴奋地分享给它亲爱的新主人。
“我终于知道什么叫做惠安顿-22b-465号类地行星了,其实这并不难理解,只需要将它变成新青丘就好了。”
西夏-3则一口一口吞咽着每天标准份额和营养恒定的晚餐,把赵飞廉的声音当成白噪音,不表达喜欢,也不表达厌恶。
“说起来也是奇妙,我那家乡青丘本是好端端的在山海市中,只是这山海市因着你们人的愿力日渐微薄,而整个儿地陨落了,于是我们青丘也就跟着掉入了混沌海。但我们都知道,它其实没有消失,只是不知道去哪儿了,想要回去就得借助人的愿力,你勿要着急,我知道这个你听不明白,我重新说一遍,你就懂了。”
西夏-3其实并不想懂,不过也不重要,随着赵飞廉继续说。
“这青丘,好比你们的地球,山海市呢,则可以被看作你们的太阳系。太阳系没了,地球不晓得去了哪里,于是派出你们这些人,回到混沌海,重新找到当初构建了地球的那些粒子,因着愿力凝结成的新地球,然后就能回家了。”
“愿力?你对标的是核反应堆里的那些高能粒子吗?”
赵飞廉一顿,这部分它还没有学习到,但基本上能理解和化学或者物理这种学科有关,不过它的意思不是这个。“不是,我说的是,你们想要找到新家园的渴望!延续了零代、一代、二代,到你这儿第四代,可能还有六代、七代、八代,这可是将近一千年的渴望啊!有如此强大的愿力支撑,你们一定能找到的!”
西夏-3笑了一声:“你信这个?”
“当然,这是希望啊,你们人类最重要的东西。”
“哇,你还真是一只天真烂漫的狐狸呢。”
“呃……你是在夸我?”
“可不是嘛。”
“可……你这个语气,听起来……”
西夏-3收起餐盘,露出假笑,对着九尾狐说:“如果我告诉你,我,或者不仅仅是我,很多人,其实都并没有那么渴望抵达所谓的新地球,你怎么想?”
九尾狐习惯性地耳朵一抽,西夏-3看它迷惑,又露出了笑容:“你永远都不可能理解这个——按你的话说——这个鬼地方的。其实这样更好,你会过得比较快乐。”
丢下这句话之后,西夏-3就离开去自己的蓝色小房间躺尸了,留下陷入巨大迷惑的九尾狐,不想抵达?为什么呢?
可它真的是,很想很想回家呢。
所以无论如何,它还是决心要让西夏-3许出那个真正有愿力的愿望。
我们之前已经说过了,九尾狐赵飞廉是个积极向上且不服输的好狐精,为了能够彻底地理解西夏-3以及她所说的“这个鬼地方”,它改换了策略,放弃关于这艘船上巨大的信息库里那些知识和术语的学习,转而开始研究船上的诗歌、传说和故事。
在赵飞廉还是一只单尾小狐的时候,一只曲江畔的老狐精曾经和它讲说:“想要知道这个世界是怎么来的,就得去问问盘古和女娲,神话与传说,是了解开端的诀窍哟!”
赵飞廉很相信老狐精的教导,它总是很怀念当年老狐精在夜中江上的白玉小舟里,在箫管呜咽、琵琶语迟的间隙中,给它讲那些人的故事呀,青丘的故事呀,爱与恨,记忆与忘却,天上的星星,海里的游鱼,它可是常会落下狐泪呢。
于是乎在经过了一番认真地学习后,恰好在西夏-3再度失眠的一个夜晚,九尾狐非常机智地乘虚而入,变出惹人怜爱的小崽子模样,将小小的毛茸茸的爪子扣在西夏-3的床头,对她说:“吾最亲爱的主人,让吾给你讲个故事吧。”
“什么故事?”西夏-3瞪着眼睛,只看着淡蓝的天花板,失眠真的是太痛苦了,她在想如果被强制冬眠,是不是就不会再失眠了呢。
“唔,卢亭鱼的故事,你可听过?”
“鱼?一种只能生活在水里的,没有手和脚,据说是最古老的脊椎动物,卵生,用腮呼吸,是那个吗?”
“呃……算是吧,但我要说的其实是卢亭鱼,是山海市里……”九尾狐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你讲吧。”
“很久很久以前……”
“能不用这样的开头吗?”
“从前……”
“有区别吗?”
“啊!你乖乖听故事好不好!”
“哦。”
“从前有座山,唤做烟绾山。实际上呢,这山根本不是真正的山,而是一只巨大的乌龟,这乌龟呢一直在睡觉,睡了很久很久,以至于它的背上慢慢聚集了很多漂浮的水草、浮萍、藤蔓植物,越来越多,就成了一个小小的浮岛,这浮岛继续长大,慢慢地就成了山,这就是烟绾山的来历了。”
西夏-3听不懂,但是她并没有打断,只放任那些陌生的词语和句子在她的头脑中漂浮着。
“卢亭原本是生活在这烟绾山里的人,后来陆地上许多人打仗,将这乌龟给惊醒了,大乌龟很害怕,就急忙潜入海里去,于是这山也就入了海,山里的卢亭人为了能在海里生活,就慢慢地变成了鱼的样子。”
那白色的温和的生物的幻影依旧在西夏-3的头顶游动,她的眼皮微微有些沉,不自觉地开始向下坠,九尾狐的声音仍旧在耳边。
“成年的卢亭是纯白色的,它们性情温和,喜爱唱歌,小卢亭则是灰色的,它们会黏着母亲,一起在大海里游啊游啊游。有时候会有渔船经过,善良的卢亭就会靠近船只,若是船只在大海上迷路,它们也会引着航船回到航线,目送航船回到岸边。但是因为在海里生活了太久,它们无法在陆地上的河水啊江水啊……里存活,甚至对于它们来说,那里面是有毒的,所以它们并不会轻易靠近。”
“哦,所以呢?”
“嗯……不是所以,是但是。很奇怪的是,有人在内陆的河道里发现了一只很老的卢亭鱼,很老很老了,老祖母那样老。”
“她为什么会在河里?”
“不知道。”
“那……后来呢?”西夏-3的声音有些软,似乎是快要睡着了。
“再后来,人们发现了很多年老的卢亭鱼都会顺着内河道向陆地而来,最远的,甚至会到山里去,于是人们就在那里建造了一个卢亭冢,专门用来埋葬回到陆地的卢亭鱼。”
“后来呢?”
“有一天,那个卢亭冢里忽然传来了婴孩的哭声。”
“唔……”
“唔?什么意思?这是关键地方,你怎么可以只是唔……”
“呼,呼,呼……” 西夏-3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卢亭鱼的故事就只好这样戛然而止,虽然九尾狐只是讲了一个背景,真正跌宕起伏荡气回肠的情节还没有铺展开来,但对于西夏-3来说,已经足够了。
第六章
第六章
第二天,西夏-3刚刚睁眼,就看到一双人类的柔情万种的眼睛。
“吾主,睡得好吗?”
西夏-3重新闭上眼,她有点迷恋刚才的黑甜,嘟囔了一句:“你能保持狐狸的样子吗?”
九尾狐从善如流,变回狐身,保持恭敬有礼的样子:“我是想问,喜欢昨晚的故事吗?”
西夏-3知道自己是不可能再睡了,只好起身,随口说:“一般吧,后面的也没听到。”
九尾狐蹲坐在床上,气鼓鼓地搔了一下耳朵,并没有察觉到西夏-3微微弯了弯嘴角。
她昨晚,做梦了。
她梦到一群白色的大鱼,梦里她知道它们已经很老了,它们顺着河道,河道是橙色的,亮闪闪的,它们就在其中,游入了苍翠的青山。
当晚,在九尾狐再次请求给西夏-3讲一个故事助她安眠的时候,西夏-3没有拒绝,不过她表示不想听鱼的故事,原因她自己也说不明白,她感觉卢亭鱼的故事停在那里就挺好,九尾狐就找了一个狐精如何教书生读书的故事,这个故事很好笑,西夏-3听到了一半,就又沉沉睡去了。
九尾狐没有想到讲故事这件事竟然能够弥合它与西夏-3的关系,于是越发尽心起来,企图通过这个手段好好地影响一下西夏-3,让她学会许真正拥有愿力的愿望。于是乎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西夏-3听到了许多奇怪的故事,有母亲的故事,有父亲的故事,有爱的故事,有恨的故事,有如何记忆的故事,也有如何忘记的故事,有如何许下誓言的故事,也有誓言被打破如何去弥补的故事。
那里面的许多词语都是西夏-3不能理解的,因为她既没有见过太阳,也不曾见过月亮,但是她能感受到那些陌生的生灵们,在九尾狐字句连缀的声响之间,翻转,折叠,压缩,展开,释放出明暗交迭的光芒。然后在那些温柔的故事的光影里,一次又一次地沉沉睡去。
梦并不是每夜都会做,但因为这些故事而带来了好休息确实让西夏-3的精神状态好了许多。
连续数日的优质睡眠让西夏-3感受到了一种愉悦,且一直持续到她去导航区上班,忽然有一次,在刷卡进导航区的时候,她遇到了被解封的蓝扎-3。
“喂,你还好吗?”
数日以来的愉悦感让西夏-3变得有些轻盈,她破天荒地主动开口,询问这位与她已经共事许久的邻工位伙伴。
蓝扎-3没有反应,只是盯着屏幕上的绿线。
“你的情绪机能数值,恢复了吗?”
蓝扎-3茫然地抬起头,他的眼睛里空洞洞的,嘴角下垂,皮肉松塌,眉头紧紧地锁住。在西夏-3的记忆里,蓝扎-3本是一个英俊的金发年轻人,头发总是一丝不苟地向后梳好,眼神明亮,总挂着灿烂的笑容,在没有被这次的情绪疫击倒之前,他也总是主动和自己打招呼的,而且总喜欢用新学的汉语和西夏-3讲蹩脚的老笑话。可此时的他,却如同一个失忆症患者,他的情绪机能已经恢复到能工作了吗,西夏-3多少有些不确定。
就在她犹豫着要不要再说点什么的时候,蓝扎-3忽然开口,对着她说:“不要投降,不要轻易走向永恒!”
西夏-3茫然地站在原地,接着就听蓝扎-3大叫了一声,仰面跌倒,如同遭受了电击,双手双脚抽搐起来。导航区瞬间响起红色警报,接着导航区的玻璃门向两侧滑动,两个通体纯白的机器人从滑道进入,在一阵有序的机械声中,蓝扎-3再次被塞进一个乳白舱体,加固上束缚带,顺着轨道,滑了出去。
整个事件的发生时间不到1分钟,机器人离开之后,导航区恢复了正常,一切都如同没有发生过一样。
按照《航行时代导航工作指南第九版》的规定,导航线路的规划是由航行事务局确立参数系,经由中心信息机进行严密的数据计算,AI自动执行,参数的考量会包括船上资源测算、路线安全性和行星宜居可能(包含距离、大气、温度、生物性)等等。人为决定的空间被降低到最小,毕竟资源是有限的,如果去每一个可能适宜人类居住的行星附近绕一圈,那这艘船上的人类早就灭绝了。
在AI系统里,被系统认定可以成为目的地的行星被标注为绿色,一些在参数内或许可以被查看的行星被标注为蓝色,红色的光点则被认为是危险行星,需要闪躲。后来的事实证明,宇宙绝大部分行星都只能在AI系统里沉默,它们没有标注颜色,与默然的宇宙同为黑色。
航行时代刚开始的时候,大概是零代西夏的时候,人们尚在恐惧之中,参数设置得很严苛;到了西夏-1的时代,舒适的生活带来了一些安全感,人们适当地放宽了参数;也许是经历了太多的失败,西夏-2的时代,参数逐渐收紧,慢慢趋于稳定。西夏-3出生以后没多久,参数的设置经历过一次调整,在那之后的二十多年里都未曾调整,直到西夏-2这一代人逐渐死去,船上彻底迎来了无梦世代。
母星地球经过三代人的记忆稀释,早已经对无梦世代失去了意义,渐渐地,一种怀疑的声音开始出现。
“或许,我们并不需要一个地球?”
西夏-3看向蓝扎-3的屏幕,那屏幕还没有被关闭,只见无尽的深色宇宙中,距离绿色航行并不太远的地方,那一小点橙色微光在屏幕上闪动了一下,又一下。
第七章
第七章
橙色微光的出现,在西夏-3的理解里,是一个bug。
导航员的工作确实包含一项内容,在检测到可能的数据漏洞之后,上传数据处理中心。西夏-3上传过一次,但不知道为什么,橙色微光并没有完全消失,仍旧会不时出现,原因查询并不在她的权限内,于是在那之后,她就不去理会它了。
西夏-3回到自己的工位边,手指在键盘上快速点击,想要查阅那点橙色微光的信息,毫无意外,除了只能上传信息之外,她没有任何其它的收获。
就在她准备再度将这点微光从脑海里驱赶出去的时候,手腕上的信息机里忽然流出一道彩光,然后瞬间没入导航屏。
西夏-3几乎是睁着眼睛看见了一条数据流如同奔跑的狐狸,飞向了屏幕上的那团橙色微光。
是九尾狐赵飞廉。
西夏-3慌张起来,她不知道该怎么做,导航区四周环绕的监听设备让她没办法叫喊出来,否则她会被立刻判定为情绪崩溃而被机器人送进隔离舱。
她只好克制着自己,压住慌张,紧盯着屏幕,看那一小团彩色的数据流与那一小团橙色的微光融合。她的心噗噗噗地跳着,这竟然是许多年来,她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身体的存在。
九尾狐一直没有现身,导航区到了交接的时候,西夏-3只好先回自己的生活舱室,晚餐已经按时送到,但是她没有胃口,不知道该做什么,她开始想自己竟然会等一只九尾狐回家,让那只狐狸去查数据,会不会是自己脑子出现了问题。
说不定……是她已经被情绪鼠疫感染了而不自知,健康手册里提醒过,在航行人类基本确保飞船上的资源平衡后,各类身体性的传染疾病也随之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许多不同种类的情绪传染病,这类传染病都会伴随着幻听与幻视,造成情绪机能受损,生态圈的植物枯萎和人类情绪的失衡也存在隐秘关联。
接着她又开始想蓝扎-3,以及导航区其它被隔离的同事们,他们是不是也都看到了那个橙色微光;再接下来,西夏-3忽然想起来母亲西夏-2,她也是一名导航员;为了阻止自己过于陷入那点橙色微光,也为了克制自己不要再去想情绪传染病,她摇了摇脑袋,只是过于贫乏的生活让她没有什么可想的……
然后,她再一次想起了九尾狐讲给她的那个故事。
那些老去的卢亭鱼为什么要沿着河道,游向深山呢?
她没有想到答案,但是她却想到了外婆西夏-1曾经给她讲的另一个故事。
九尾狐回来的时候,显得有些虚弱,却又带着明显的兴奋,它几乎是以光速扑进了西夏-3的怀里,爪子扣住女人的肩头,眼睛里闪动着明亮的光辉:“是类地行星,是类地行星啊!”
“你说什么?”
“你们可以去新的地球了!那是被标注出来的一颗类地行星!”
“不可能。按照导航手册,它即使是,也应该被标注为绿色或者蓝色。导航系统里没有橙色。”
“有!那是一颗人类在地球上标注出来的可能有生命的类地行星,还发过探测器的,橙色光就是在提醒接收探测器发回的信息!我在《航行时代导航工作指南第七版》里看到的!而且对这种距离不远但是宜居指数低于参数值的,但有生命迹象存在的,可由导航员在收集数据并测算出导航线路与资源损耗状况后,上报航行事务局,然后经历公投,最终得出是否前往探索的决定。”九尾狐得意洋洋,它已经将这艘船的运转弄得很明白了,“哦,对了,其实船上的每个人都有发起公投的权利哦,你只需要写一封格式清晰的邮件给航行事务局,我还可以把那段视频给你,在公共区播放……”
“公投?公投已经很多年没有过了。”西夏-3摇头,“不,这不可能,而且,这……这和我也没有什么关系。”
“有!”九尾狐高声叫起来,“怎么会没有!你的母亲,西夏-2,在她的工作日志里,就记录过这颗类地行星,而且有非常明确的位置坐标和抵达可行性报告!你怎么可以……”
“好了,不要再说了!”西夏-3喝断九尾狐。
“为什么?很近的,按照这艘船的速度,都用不了二十年,你们就可以到新的家了?为什么不去?”
“然后呢,去经历大洪水?射线?病菌?我们在这艘船上,难道不好吗?只要不抵达任何目的地,船上的循环资源可以永远保持平衡,我们可以永远在这艘船上!”
“可……”九尾狐仍旧无法理解,但它也确实想起了数据库里那些末世的景象,如同山海市忽然的沉没,“可,可你们都不会做梦了啊。”
不会做梦,自然也就不会许愿。
自这天开始,西夏-3不再主动和九尾狐说话,如同失去做梦的能力一样,她是在一个忽而出现的恍惚时刻里,才发现九尾狐已经许久没有出现在她的眼前了。
蓝色的房间冰冷而孤寂,她瞪着天花板,再一次被失眠困扰。
“查询卢亭鱼。”
“好的,卢亭鱼,出现在中国古籍中,后被推测应该是一种生活在西太平洋、东印度洋,广布于中国东南部沿海的白海豚,属于鲸类的海豚科,哺乳类动物,和人类一样恒温,用肺部呼吸、怀胎产子及用乳汁哺育幼儿。”
一尾白色的海豚影像被投掷在了天花板上,身型优美如同一艘轻盈的小艇,轻灵而悠扬的声音在蓝色的屋子里回荡,那是一种遥远的声响。
西夏-3盯着那只白色海豚的影像,它在游弋,潜入海中,然后跃起,完美得如同一首小小的诗歌。西夏-3看着它,再一次想起了那个困扰自己许久的问题。
第八章
第八章
为了应对这一次情绪疫的传播,航行事务局颁布了最新的导航工作手册。
西夏-3无从了解他们颁布手册的依据,她只是眼睁睁看着屏幕上一点一点的蓝色光团变暗,变黑,融入了黑寂的宇宙,而屏幕上那条绿色航线,也依据新的参数从绿色慢慢变成了蓝色,又慢慢变黑,最终,惠安顿-22b-465号类地行星也隐没在了一片寂静辽阔的黑暗中。
她眼前的屏幕彻底暗了下去。
“亲爱的4-2-3号导航员西夏-3你好,在寻找到下一颗符合系统参数的宜居星球前,飞船的导航系统将由AI智能全部接管,感谢你在导航员这个工作位置上付出的努力与辛劳,祝你生活愉快。”
西夏-3起身,下班了。
信息机随即收到了通知,无父无母无子无工作,她的社会活跃值已经被标记为红色,72小时后将被强制执行冬眠。心里涌上一阵小小的不甘心,原本她以为自己早已经接受了这件事的。
“不要投降,不要轻易走向永恒!”
她再一次想起来蓝扎-3最后对她说的那句话。
她隐约地想要许愿,但又不确定那算不算得上一个拥有愿力的愿望。
“在吗?”
她摸出那枚奇怪的骨头。
没有回答。
也许真的是在不知不觉中感染了情绪疫,西夏-3想,那只九尾狐只是自己的幻想。
她木然地坐在舷窗外,看着无边无际的虚空,和黢黑的显示屏不同,有时它会在预期之外送上一阵流星、一片星云甚至是某些巨大的红色的风暴气旋,她甚至还借由三号哈勃望远镜,在同一扇舷窗外,观测到过一次恒星被黑洞的潮汐力撕裂所发生的炫彩喷流,据说那应该是发生在85亿年前的事情。
手腕间微微传来一阵微电流带来的酥麻,是有新的信息到了信息机,西夏-3猜大概又是什么社会活跃值的通知,不想却是一条未知发送人的信息,发件人是一堆乱码,内容是:“吾主,救,要ytz2?失了!”
西夏-3站起来,环顾四周,却没有立刻想到应该去哪里找九尾狐。
她点击回复信息,信息机提醒发送失败。
不过很快,她又收到了一串乱码:“z108.970561,ai&)34.22981。”
几乎是在电光石火之间,西夏-3认出了这段乱码中的数字符合曾经导航历史课中关于地球时代定位的基础内容,她将乱码中的字母剔除,只是在信息机里输入了数字的部分,并要求查询地球时代这组数据对应的位置,信息机里的电子女声传来了可爱的声响:“长安大雁塔。”
也就在这个时候,她的信息机提醒有系统升级消息,她点开升级详细内容,飞速扫过,发现是要修补信息库及虚拟地球的系统漏洞,清除部分来历不明的数据。
西夏-3冒出一个念头:也许,九尾狐是真的,如果,九尾狐是真的,那么如果自己在72小时后进入冬眠,九尾狐就会彻底消失,彻底不曾存在,它的一切,那个滑稽的许愿,那个一听就很假的青丘,那些毫无意义的乐观和积极,这一切,都会消失。
又是一个无法解释的理由,或者一个说不明白的冲动,在那个瞬间,西夏-3忽然非常想要找到九尾狐。
反正,她只有72个小时了,按照地球时间的计算,应该是太阳落下三次,月亮升起三次。
西夏-3迈开步子,起初只是走,后来跑了起来,向虚拟地球室冲去。
虚拟地球室里很空旷,没有人,西夏-3就近进入了一个虚拟仓,躺平之后飞速连接上感应器,一颗蓝色的星球在界面上旋转着,进度条加载的时间有一些长,虚拟地球的开机画面让西夏-3感到了些许陌生,但隐约间,又有一些细微的神经元在跳动,她想起了西夏-1,她的外婆,虚拟地球的搭建者之一。
很快,一个低沉而略显苍老的女声传来:“西夏-3,欢迎回家。”
这是外婆西夏-1的声音,她曾因为坚持要给虚拟地球配音而不肯用AI声,和最高事务所的那群家伙大吵大闹,差点被送去冷冻舱。西夏-1是一个脾气很糟糕的人,她经常没日没夜地工作,酗酒,完全不理会航行手册的规章制度,给女儿和孙女都带来了很多麻烦,她心情好的时候会带着当时年纪尚幼的西夏-3进入虚拟地球,给当时极为懵懂的孩子展示自己正在创造的世界:猫,母鸡下蛋,心脏手术,电影制作,城市建设,电工,天然染色以及块根窖藏和酿酒,总之就是一些没头没脑的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西夏-3输入了坐标和当时九尾狐曾经提到的时间,贞观二十三年,页面加载完毕,她随即进入了一个尘土飞扬的世界。天边绚烂无比的橙红色光辉层层叠叠地铺展开去。
是夕阳,西夏-3知道自己没有认错。
她的脚站在土地上,她尝试着练习左脚和右脚交替互换地踩,这是地球的行走方式,很快,她就习惯了。抬头,是一个高大的城门,城门的中间高悬着两个大字“长安”。城墙上飘动着红色的旗帜,旗帜之上绘着某种动物的头颅,旗帜旁边有人挥舞着什么,敲击在一个圆形的巨大物体之上,发出“咚、咚、咚……”的声响,她脚下的土地似乎也随着那声音在震颤。
“这是开明鼓,快要关市了,我们进城吧!”
西夏-3转头,一个年轻人出现在她的身边,他的瞳孔里的彩光旋转飞舞,然后凝结成一点,正正地看向她。
“赵飞廉?”
年轻人一只手挡在胸前,微微颔首,笑:“吾主,正是在下。”
“你发信息说,救……我以为……”
“如果你不来,或许我真的会死。”
“死?”
“变成这虚拟地球中的一条无用的数据,我想我应该已经弄明白我到底是什么了。”
“你不是九尾狐吗?”
赵飞廉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他的身体瞬间闪烁,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伸出手牵住西夏-3:“我是……滋……什么其实不重要,走,我带你去这个长安城里逛一逛!”
西夏-3的虚拟地球界面闪出一条信息:“数据包修复中,系统将在五分钟后重新启动。”
与船上的整洁冷寂相比,这里虽然有着笔直的街道和高耸的城墙,但因为人来人往尘土飞扬而显得混杂和忙乱,赵飞廉拖着西夏-3在城里飞奔,如同一道奇异的风,卷过城市的大街小巷。西夏-3起初抗拒,但是不知道如何挣脱,可跑了一阵之后,她也感受到了这种如风奔跑的畅快,于是就与赵飞廉一起,不管不顾地疯跑,直到赵飞廉带着她跃上了那个叫做大雁塔的高塔。
夕阳正在沉沉落下,虽然知道那不过是一个用数据渲染出来的图景,西夏-3仍旧着迷地看着那层层叠叠的辉煌色彩。
西夏-3轻声说:“你知道夕阳为什么美吗?”
“为什么呢?”
“因为它落下之后,会变成朝阳,再度升起。”
“你们没有经历过再次升起的太阳。”
“是的,没有。”
“我了解你那天所说的标本是什么意思了。”九尾狐开口,“也许,你可以把那个故事告诉我。”
“故事?”西夏-3愣了一下,标本确实来源于外婆讲给她的那个故事,她想了想,开始说,“鲸鱼,一种和你所说的卢亭鱼有些相似的鱼类,巨大,大到如同你所说的岛,它死之后搁浅在海滩上,人类将它拖进一个安全的地方,好像是叫海洋动物博物馆吧。制作标本的方法非常严格,用最精密的仪器测量它身体每部分的尺寸,从嘴到背鳍,从头到尾巴,还有牙齿到眼睛……总之就是要确保那一堆数字可以非常精准地复刻出这条死掉的鱼。然后它的皮被标本师用非常专业的刀剥掉,要注意需要切掉里面已经凉掉的肉和脂肪,血管和神经元也必须去除,那些都会引起严重的腐烂。
“等到皮子经过各种手段柔化防腐,内脏和筋肉全部剔除,然后标本师会将大桶大桶的聚酯与木屑混合,按照之前测量的精密数据,填充进这条巨大鲸鱼的内部,最后将那层皮重新遮盖,缝合的过程要严格按照之前的数据,不可以有丝毫的错漏,然后你会看到一条巨大的鲸鱼,漂浮在那个干净的博物馆的空中,再也不会死去。”
西夏-3一点也不懂讲故事的本领,这几乎就只是一段平铺直叙的标本制作指南,九尾狐却在听完之后转头看向西夏-3:“你那天是想告诉我,你,和这个船上很多无梦世代的人,你们躯体里的皮肉正在悄然无声地变成塑料和木屑的混合体。”
西夏-3迟疑了一下:“是的,所以,我们的身体不会再做梦了,也不会再有许愿的本领。”
“其实真正绝望的不是无梦世代的人不想去新的土地,而是你们这些逐渐变成人形标本的怪物,根本无法在土地上生活,就如同海洋里的卢亭鱼会被河道毒死。”
“是的,你终于弄明白这艘船了。”
“你想听卢亭鱼后来的故事吗?”
“你讲吧。”
“不,后面的故事,你来讲。”
“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卢亭鱼的故事。”
“你曾经也不知道什么叫九尾狐。”
西夏-3有些困惑了,这种困惑来得万分真切,如同一些电流穿过她的身体。夕阳已经彻底落下,虚拟地球迎来了黑夜,系统再次提醒,更新将在一分钟后进行,西夏-3不知道该怎么办,在她想要开口之前,九尾狐却再度牵起西夏-3,说:“走吧,去看鱼。”
虚拟地球的场景转换原本可以非常简单,但是九尾狐却带着西夏-3跃进了高塔的一扇窗户,窗户里的墙壁上是一幅壁画,他们直接穿过了壁画,进入了一场欢腾的宴席,九尾狐毫不停歇,只拉着西夏-3奔向了那宴席中的一个花鸟屏风,跃入了其中一只鸟儿的眼睛,眼中是一片绿林,林中有一面蓝色湖泊,沉入湖泊底下,跌入一枚藏在怀表中的照片,照片里是一对少年夫妻,他们背后的风景画里的白色城堡中有人正在看远处的火车,高速行驶的火车里一个男人正在读一本漫画,漫画里的少年站在一艘大船之上,风旗在他的头顶飘扬,飘扬的旗帜后是一座灯塔……
九尾狐与西夏-3钻入了灯塔中的电视。
终于,站在了一间明亮的博物馆里。
如同西夏-3所讲述的那样,一条足有半间屋子大的鲸鱼,安静地悬置在明亮的白色房间里。
西夏-3看着那灰色的巨大的哺乳动物,在过去很久很久的时间里,它只存在于外婆的故事里,只是一些词语和声调,后来外婆死去,这只哺乳动物也随之在西夏-3的记忆里慢慢褪色,最终,也许,藏匿在梦深的地方,然后随着梦的消失,一同消失。
而此时,她竟然真切地看到了它。
她的目光抚摸过它的眼睛、鼻孔、吻、前肢、背鳍、尾鳍,忽然间,西夏-3拥有了一个愿望,一个真切的愿望,好像一只吐着泡泡的小型海洋生物,聒噪着,嚷叫着,想要从嘴巴里溜出来。
“就到这里吧。”九尾狐笑着说,“只剩一分钟了,哇,我还是喜欢这艘船呢。”
原来,他是知道的,西夏-3关闭了系统里提醒更新与重启的界面。
“我可以许愿吗?”她问。
“当然啊。”
西夏-3异常认真地说:“我希望,它可以活过来。”
九尾狐用确认式的语调询问:“你是说,让这条被聚酯与木屑的混合物填充的鱼,复活?”
“是的,无论是回到大海,还是去往深山,我希望它可以再活一次。”
“那……你愿意用什么来换取你的这个愿望呢?”
“我愿意……”西夏-3认真地思考,然后说,“我愿意用我的恐惧,我的怯懦,我的混乱,还有我的疲懒和倦怠,以及,想绝对安全,永不必面对死亡的欲望。”
人身褪去,赵飞廉变回狐体,它巨大的洁白身躯充满了整个空间,白色的皮毛飘荡着,它的声音是第一次西夏-3恍如梦里所听到的古雅。
它说:“好的,吾主。”
白色的九尾狐化作一串流光溢彩的粒子,飞向了那只巨大的安静的鲸鱼,那些粒子附着在了鲸鱼的身体上,那被防腐剂柔化过的灰色皮肤的褶皱里慢慢地溢出了光芒。
一声悠远而空阔的鸣叫震荡开去,巨大的鲸鱼摆动着尾鳍,环绕着西夏-3一周之后,向上扶摇而起,光自那鲸鱼的身体里越发明亮,灰色的皮肤被光燃烧,露出了身体里那些木屑与聚酯混合物的块状物。那些块状物在不绝的鲸歌中彼此分离,变幻,重新组合。
慢慢地,那些块状物彼此找寻接连接,西夏-3开始能认出,那是一道山丘,山丘上生出一湾河流,空中悬着一轮巨大的红色的星球,而与之相对的,还有一个冷寂的蓝色的星球,一层新的光铺盖上这个奇异而梦幻的世界,它渐渐地拥有了色彩。
一个小小的石像出现在了近处,尖耳,长脸,细眼,九条尾巴交错舒展,如果有风从中间穿过。
青丘,西夏-3猜到了这个世界的名字。
一只不大的白色小狐狸在绿野中奔过,它停下来,搔了一下自己的耳朵,向西夏-3挥了挥爪子。
系统界面瞬间黑暗,西夏-3面对着黢黑的界面安静地等着,直到那个熟悉的女声传来:“西夏-3,欢迎回家。”
第九章
第九章
“尊敬的航行事务局:
“我是4-2-3号导航员,我以我对本艘飞船上所有人类的忠诚起誓,我将用我的生命来保卫我以下的公投发言。我申请对导航系统中42光年外的EF40307g类地行星进行探索核验……”
当那段格式工整语言简短的邮件被打开,鲲-47号飞船航行事务局总航长严峻冷酷的眼睛盯着里面每一个字符,一个皮肤黝黑的尖耳上闪烁着银蓝光芒的精灵站在他的背后。
那精灵谦卑地问:“阁下,您是否已经想到了您的愿望?”
而飞船广场上的大屏幕里,一则视频正在循环播放,EF40307g类地行星的星球表面探测回溯视频。窸窸窣窣的声音在人群中不觉响起:“我想去看看呢……”“那是地狱,我们在天堂。”“我厌恶现在没有变化的生活了,哪怕出去死掉。”“我们为什么需要目的地?”“再试一次呢,否则什么可能都没有了……”
二甲基亚砜被缓缓推进了西夏-3的身体,她闭上了眼睛,迎来了一个漫长的梦。
风,一种空气流动的现象,它呼啸而过,穿过一片红色的原野,蜿蜒曲折的河床与裂开的岩石,敲击上山头一间极简陋的木质小屋。西夏-3推开了门,迎着那风站住,风穿过她皮肤上的沟壑与纹路,以及因为感染过一种花菌而留下的红色斑纹,将她已见灰白的头发和斗篷掀起后扬。
她喜欢这里的风,强劲而博大。
有一个人站在了她身边,西夏-3转头,是蓝扎-3。
“这里不赖,是吧。”
“嗯,是不赖。”
蓝扎-3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坐了下来,西夏-3也和他一起,坐在了一个小小的土坡之上,这颗星球拥有三颗环绕着它的淡蓝色卫星,沉沉地悬在空中。
这是另外一种全然不同的风景,而这将给他们带来全然不同的未来。
蓝扎-3忽然又说:“你知道我曾经许过一个愿望的。”
“愿望?什么样的愿望?”
“我想要拥有一片自己的田地,可以种葡萄,然后酿出酒,你知道的,地球时代他们很喜欢的一种饮品。”
“所以,你现在可以实现了?”
“对啊,实现了!”蓝扎-3露出一个略微有几分狡黠的笑,“因为有一个巨人帮助了我。”
西夏-3看向蓝扎-3,那张也不算年轻的面庞则看着远处的山峦,他带着一种喜悦与感谢的腔调,开始讲述他在飞船上如何得到了一盏满是污渍的油灯,油灯里又如何放出了自称灯神的巨人,那巨人又如何地费尽心机,想要让他许出真正的愿望,纵然起初他并不相信它的存在,只将它当作是那疫病的副作用……蓝扎-3的声音很好听,而这故事里的每一个细微节点,西夏-3都是那么的熟悉。
“不过,我后来发现了一点点奇怪的地方,我发现这整个故事,似乎是有人特别留下的。或许,就是留给我油灯的我的祖父,以及一个能够实行全息投影的自动芯片。”
西夏-3想起了无意中发现的外婆的日记,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于是在那奇异的故事里,西夏-3看着远处连绵的红色山峦,这颗年轻的星球上风不曾停歇地来回吹荡。
或许,她也可以将这种美妙的气候现象重新命名,她想,就把它叫做“九尾狐”吧。
审校:菲菲、于苏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