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暇时
暇时,中国作者,作品《上帝游戏》《鬼工》分别获第十届「中融青年原创文学大赛」三等奖、第九届「晨星杯」最佳科幻小说长篇提名;作品《拖延虫》登载于纸质刊物《青年文摘》(2019年11月刊);其余数十篇作品散见于网络平台「谜想计划」 、「惊人院」 和「怪谈文学奖」。
全文约24600字,预计阅读时间50分钟
正文:
第一章、传火者
当编号馄饨93醒来的时候,气态金属充盈着整个世界,他的眼前一片漆黑,感官设备还未完全启动,只听到空气中传来一阵电子播报。
“温度、气压、气体浓度……数值正常,准备对接引产管道。”
一股热流从心脏涌向全身,脑区的制冷液飞快流动,他开始萌生拥有意识后的第一个念头。
“我是谁?”
下一瞬间,他的身体被吸进管道,时而下滑又时而上升,尽管他已经拥有了视力,却只能在高速移动中瞧见一片深红。
终于,他被抛进一个液态金属池,一束白光照亮了他的世界。
“新的传火者,诞生了。”穿着白大褂的实验员从座位上站起,像是完成了某种艰巨的任务。
“传火者?”尽管此时馄饨93的语言系统中储存了大量的词汇,但是他却始终搜索不出一个明确的含义。
大约30秒后,一个念头侵入了他的脑区,像是锐利的刺戳破海绵,令馄饨93无法忽视它的存在。
这是一条指令,优先级高于他当下产生的任何念头。
一条虚拟的红线出现在视野中,指引着他来到一个宽敞、整洁的空地。与此同时,更多形状各异的机械体涌入这里。
空地的中央,有一颗巨大的光球,馄饨93无法看清那光球的具体模样,却知道它的名字。
它掌控着这里的一切,也把自己的权威存在,牢牢铭刻在所有机械体的芯片中。
那光球发出的光线,温暖、柔和,却也十分霸道地穿透了他的思维防火墙,成为他意识的主宰。
馄饨93任由那主宰一遍又一遍地扫描他的思想,扫掠他的躯体,直到在他的意识世界,留下一团浮空的火,才抽身离开。
那团火呈暖红色,有他手掌大小,熊熊燃烧着。
隐约间,他听见火团里传来一阵声响,十分模糊,但加大收音功率后,渐渐变成了一段旋律。那旋律中似乎还有人在说话。
“歌声。”
馄饨93掌握了一个成年人所具备的所有语言,他将这两个词检索出来,并分析它的含义。
这是他降生到这个世界以来,听到的第一首歌,他着迷地收录它,将音频拆解成一段段代码,编进他的记忆中枢。
歌声渐渐减弱,馄饨93仍意犹未尽,忍不住上前触碰。
一道白光淹没了他的视觉传感器。
等到馄饨93醒来的时候,他正站在熙攘的街道上。
他明白“人”的含义,但第一次见到这种生物时,馄饨93的行为指令还是产生了错乱,他不知道自己该跟迎面而来的人类打招呼,还是讲一个词库里的冷笑话,又或者转身逃跑——他没有受过任何训练,他只是一张白纸。
直到馄饨93发现,这些路人视若无睹地与他擦肩而过,却没有传递出温度、呼吸、心跳等生命信号。
他阅读日志,在过去的30秒里,他经历了短暂的宕机。
“阿诚。”这时,一个秃顶、驼背、穿着背心的老汉出现他面前。
“我的编号是馄饨93。”
“阿诚,过来,我给你看样东西。”
馄饨93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跟在老汉后头,来到了一条巷子里。
“这是哪?”
“这里是‘无空’。”
馄饨93立刻将这两个词检索出来。它有许多个含义,但都不符合当下的语境。
“阿诚,你看。”
老汉指向空地,那里正有无数粒子飞舞聚集,最后凝筑成一辆车。
那车有三个轮子,顶上有一篷,篷下两根木条连着一台柜子,柜里有七八个抽屉,柜旁有一台面,台上摆着若干食材,以及一口锅,锅底下连接着电磁线路。这还只是粗略一看,馄饨93围着它扫描了许久,发现这小小一辆车子,居然藏着很多暗格机关。
“这叫馄饨车。”
馄饨93看见一根用绳子系着的竹条,拿起它往车头绑着的竹梆子上一敲,“咚”一声,他警觉地往后退了一步,这是初生机械体自带的本能。
老汉笑了:“对,当你要叫卖的时候,就得这样敲。”
馄饨93再次敲响了竹梆,这声音清脆,悠长,直直穿出长巷。
他像是拥有第一个玩具的孩子,好奇地继续摆弄着车上的其他部件,分析它们的构造和用处。
直到他的视觉传感器移到一盆面皮和肉上。
“想学吗?”老汉意味深长地看向他。
这不是一个强制性的指令,他可以选择接受或者拒绝。
馄饨93没有回话,只是小心翼翼地捻起一张面皮,轻柔地摊在左手的掌心上。
“阿诚,你天生就是做这个的。”老汉面露欣慰,也拿起一张面皮,嘴里轻哼起来。
“一株茅竹起三间,起起三间自担担,前面有个烧汤佬,后边有座七屏山。”
馄饨93检索到这是一首一千多年前的白话诗,也是一则民间谜语,谜底是馄饨担。
馄饨担是什么样子的?很快,检索引擎给了他一张图片。
馄饨担就是一根扁担,前后各挑一只橱柜,前面的柜子装锅和炉灶,灶底装着木柴,也有一个竹梆,柜子外侧有一个风箱,用来散热;后面的柜子装着三层的抽屉柜,馄饨93猜测里面装着食材配料,在抽屉的下方有一只样式十分古老的热水瓶,在抽屉柜上方,有一平面,摆着各式调味品和碗盆。卖馄饨的人只需用担挑起前后两只柜子,就能带着这间微型厨房走遍大街小巷。馄饨93感到惊讶无比,在原始的“古代”,人类竟有这般智慧。
他再看向眼前的摊车,心想这必定是馄饨担演变而来的产物。
“肉要片得薄,这样才好吃。”老汉拿起一根扁长的木签,娴熟地从肉盆里面一刮,以极快的速度抹到面皮上。
馄饨93看了一遍,也跟着做。
很快,他学会了包馄饨的所有知识,也对这辆精巧机关车的构造了如指掌。
巷子里忽然来了很多人,他们围在摊车前,馄饨93一开始显得有些慌乱,不过很快,他掌握了节奏。
直到黄昏,路人散去,车里的馄饨也售卖一空。
“这很简单,我已经学会了。”馄饨93像是喜新厌旧的孩子,希望能得到更多玩具和知识。
“阿诚,这只是最开始。”老汉耐心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可我已经学会了。”
“你得到人间去,你会在那里学到更多。”老汉的身体逐渐分解成数据粒子,整个世界亦如是。
“我的出厂信息里写明了我是‘馄饨93’,你为什么叫我‘阿诚’?”
“这是你在人间的名字。”
“你是谁?”馄饨93尝试扫描对方,权限被拒绝。
“阿诚,到人间去……”
馄饨93重新回到了那个白色的大房间,此时光球已经进入休眠状态,它的光芒不再那般耀眼,新的红色路线指引他来到一处休息大厅。
大厅中央有一座老年女性的雕像,她戴着眼镜,手捧一本书,双目凝视前方。馄饨93将视线挪到雕像身上,一个中文名字浮现在他的视网膜上——唐云。
大厅墙壁的四周整齐排列着壁挂式的舱位,就好像刚出生的雏鸟都有求食的本能,馄饨93也下意识地站到了舱位里,一股能量涌入他的身体。
机械体在离开“造化”时只有极低的电量,现在他们相较之前活跃了许多,一些除了维生之外的功能也得以启动,比如社交。
一个机械体从馄饨93的身旁走下来,朝他打招呼。
“你好,馄饨93。”
“你好,活字1。”
馄饨93开启扫描器,一遍又一遍地打量着对方,发现了对方编号的特殊性。
而对方同样也在打量着他。
“你是活字系列的初始机?”
“是的。”
“你知道‘无空’是什么吗?”
活字1告诉他,“无空”是一个虚拟世界。
馄饨93抬头看向天花板,那是一面巨大的镜子,它光亮、平滑,映出他普通、平凡的类人身躯。
相比之下,活字1的身体构造就更有特色,他的手指纤长、灵巧,双臂侧面各有一条凹槽,里面还可以伸展出一条略细的副肢,他的额头有一块金属板,可以任意缩进伸出。
馄饨93想,为什么他们要被造成不同的样子?
其他机械体交流的电波无意间传到他的接收器里,他们都被传授了某种技艺,并且也都要跟他一样,被派去人间深造。
馄饨93又想,“造化”明明可以将所有知识直接编码进他们的芯片中,为什么要用人类传统的“授艺”形式去让机器人接受新知识?
不待他思考太多,整个屋子忽然颤动起来,重心的不断变化让馄饨93判断出房间正在快速移动。过了几十秒,震颤在一阵轰鸣声后停止,房间的一侧现出一条缝隙,一丝人间的天光漏了进来。 所有机械体的目光都投了过去。
第二章、人间
人间
馄饨93拥有了属于自己的一辆馄饨摊车。
他可以踩着它去这个城市的任何地方,用竹条敲打竹梆,将新鲜的馄饨卖给居民与游客。这里是他来到人间的第一站——五马街,繁华热闹的商业综合体。
巨大的发光金属广告牌——1868老香山大药房,高耸的建筑体上有六扇水晶窗户,一齐向天空投射出全息养生广告。两侧延伸而去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街道,各式商业建筑高低交错,鳞次栉比,街上人头攒动,歌声四起。
馄饨93的处理器并不是最先进的,他一路收录着各式新奇事物,一路维持着最基本的控制系统,骑着车子歪歪扭扭,像喝醉了酒的小青年。
“请耐心等候,您的外卖距您还有120米。”一个人形机器背着包裹,迎面向馄饨93跑来。
他想朝它打招呼。
“先生,早上好,祝您生活愉快,再见。”对方打了个招呼,就从他身边小跑离开。
这台外卖机器只能判断最基本的人类外貌性征,却无法分辨对方是人类还是类人机械,也不具备社交的能力。
为什么会这样?
对这个问题,馄饨93得不到解,但前来买馄饨的食客络绎不绝,他只能先完成当下的工作。
食客们并没有诧异街道上新增的机械生面孔,十分娴熟地挑选辅料,扫码付款,端着食碗大快朵颐。
夜幕降临,他发现了路中央的一块木牌,通过云网络与其连接,视线里立刻展现出整个五马街的全息影像地图。
按照地图指示,他首先找到了那台路标机器。它的造型是五匹骏马拉着带篷的车帷。在人多的时候,骏马会迈动步伐奔腾不息,那是一种十分特殊的柔性金属。
馄饨93扫描了片刻,没有找到对方的发声装置,只能将包含互动指令的数据包传送给它。
过了一会,路标机械体返回了一段数据包,馄饨93立即解析了它。
“五马历史文化街区因东晋王羲之任永嘉郡守‘出乘五马、老幼仰慕’而得名,它孕育了温州千年的瓯越文化历史,也凝聚了温州人‘敢为人先、创业创新’的时代精神。”
一段云网络查重率100%的文字。
夜色深沉,五马街的全息广告全部进入了沉浸模式,只有路过商店门口的顾客,才能被音乐和影像围绕,而若是站在外围,则什么都感受不到,声影定向技术普及之后,这座城市的声光污染得到有效控制。
馄饨93骑着摊车远离人群,驶向一条巷子,仿砖金属墙面上挂着一块巷牌——打铁巷。
空地上有两座人形雕像面对面站着,一个双手执大锤,另一个左手执铁钳夹住铁台上的铁片,右手抬起执着小锤。
检测到有人靠近,两个人形雕像开始了“打铁”表演。
馄饨93发送了一个包含“你好”文字信息的数据包,这一次连回音都没有收到。
他找了一个充电桩,处理器中混沌复杂的信息让他无法进入休眠模式,他就这样一直站到黎明,连充电口都发热发烫。
就这样,馄饨93开始日复一日地工作,人间很热闹,往来的车辆、行人、机器人络绎不绝,但他很少与人交流,大多数时候他更愿意像那些外卖机器人一样,循环重复着“你好、谢谢、再见”。
他不知道其他的传火者在人间过得怎么样,他们也会像自己一样社恐、内向吗,会不会感到孤独?馄饨93以往都盘踞在五马街附近的街道里,直到他梦见满地的机械体爬上脚踝,淹没了他的鼻子,他终于鼓起勇气,骑着馄饨摊车驶向温州的各个镇市。
终于,在一座纯白的圆形建筑内,他发现了同胞的信号波。
彼时两个宣传机器人正在文化馆门口吆喝叫卖,馄饨93接过他们递来的传单,才发现这是一幅全息影像,它自动下载到他的处理器中,从胸口的成像孔中投出影像。
那是一个女机械体,正襟危坐,面前摆着一把琴。
馄饨93买了票,迫不及待地跑进场去。
在戏台中央坐着的,是鼓词8。
她端坐在椅上,左手执拍,右手持鼓签,右前凳脚上挂着一面堂锣和一面扁鼓,凳脚上系着一只梆,正中摆着一把牛筋琴。
随着清脆悦耳的琴、鼓、梆、锣声逐一响起,唱词正式开始了。
“凉风起/时交秋/江水潺潺向东流。”
鼓词8的手指纤细灵活,在牛筋琴上轻盈地跳着舞,嘴里一边吟唱着鼓词。她的双目像天上的弯月,明亮清澈;她的嘴似桃花瓣儿,红润娇嫩。
“白素贞/知夫身落金山寺/随带小青去寻夫。”
这一场唱的是《白蛇传·水漫金山》,台下观众稀稀落落,大多是上了年纪的老年人。
“不知二位女施主,到此何干呢?”
“特来见我夫许仙。”
“这/请女施主在客厅稍候,待我师傅道场一毕,再转达女施主之意,如何?”
鼓词8时而扮青白蛇姐妹,时而扮山门小沙弥,时而又扮法海,时而又归为旁白,语气声调扬抑、喜怒神态转变仅在瞬息之间,其唱词快慢得当,轻重有序,饶是同时饰演多角,竟也不会让人晕头转向,理不清情节。
“许仙在今日七月十五盂兰盆圣会上,已经剃度为僧,皈依沙门了。”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师傅之言未必真……”
忽闻琴声凄厉,鼓词8神情哀戚,令人动容。
馄饨93探起头,把视觉倍镜和收声筒调到最大。
“从今以后,你休想再见许善人了。”鼓词8又怒目圆睁,厉声喝道。
“……罢罢罢!”鼓声如惊雷,快板如骤雨,“他既然行不仁,我何必/枉费唇舌求恶僧/法海/贼秃啊!”
鼓词8双手疾奏,脸上表情风云变幻。
馄饨93站起身,听得入了迷。
“老和尚/露狰狞/小和尚/齐声应/有拿刀/有背棍/钢叉举/枪棒擎/一个个/凶得很!”
“白娘子/怒万分/小青儿/使出劲/舞双剑/寒光影/佛堂中/杀气腾/和尚来势猛/姐妹有精神/双剑横飞去/棍棒统劈断!”
鼓词8像吐珠子一般飞快念着唱词,一气呵成不曾有一丝停歇,唱得馄饨93的情绪中枢释放出“紧张”的激素。
她仅靠一张嘴和一双手,就让千姿百态的众多人物跃然眼前,让听者仿佛亲历了一场惊天动地的战事。
中场休息阶段,馄饨93来到后台,问对方词中所唱故事的后续。
“你可以留下来听下半场,也可以改天来,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
鼓词8正在充电,她示意馄饨93在外头等候,自己要继续琢磨台词和剧情。
馄饨93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同类,而且对方的智慧程度和学习能力明显比自己高上许多,他想跟她多聊一会儿。
“我太忙了,我需要研究每一个情节桥段,把握人物的微表情,控制语气和声调,还要根据观众的反馈进行调整,以后我要自己写结合时事热点的新鼓词。”鼓词8一边往脸上扑粉底,一边扭头问他,“你应该也很忙吧?”
馄饨93不置可否,他的工作谈不上忙碌,但也说不上清闲。
鼓词8站起身,开始一遍又一遍地练习台词,忘我地挥动双手。唱到悲情处时,她会掩面哭泣,而到人物命运有所转机时,她亦跟着喜笑颜开。
“我何时也能遇到一个木讷的书生呢,一个让我舍命相救的许仙。”她在屋内旋转,然后忽然停下来,转头问馄饨93。
馄饨93知道他们都从彼此那里得不到答案,便识趣地离开了。
馄饨93踩着他的馄饨车继续叫卖。他发现人类大多结伴同行,他们互称彼此为朋友,馄饨93也想得到一个朋友,这样他就不会那样孤独苦闷了,也许那个朋友,还能解答他心中隐隐生出的一些疑惑。
第三章、熄火者
熄火者
再次看到活字1,是在一座叫作“东源”的小镇。当时馄饨93正兜转在茂密的房屋森林中,复杂的榫卯结构让一排排屋子巧妙相连,又间距得当。
比起调用北斗定位,他更喜欢记下房屋的特征,以此辨别自己所处的位置,尽管前者更省事更精准。这是馄饨93的个人习惯,每个传火者都有这样的设定,他们会有所偏执,不以高效为目标,做一些影响效率但满足心情的事情——跟人类一样。
不过此时,他的习惯在东源镇却不管用了,随着日照角度移动,建筑的布局和结构居然发生了肉眼可见的变化,这是馄饨93从未见到过的,眼前这座小镇仿佛一块复杂的魔方,又像是一群参天大树,随着一天甚至一年中气候温度的变化,不断改变着形态。
就这样,馄饨93敲着竹梆在小镇里流连忘返,直到一户人家喊住了他。
“来碗馄饨,给娒娒1吃的,不放味精和咸菜。”一个阿婆牵着约莫七八岁大小的男孩,站在家门口。
也就是在这时,馄饨93感知到了熟悉的电波,他往院落里一瞧,果然是活字1。
馄饨93煮好馄饨,阿婆让男孩去接:“吃‘接力2’咯。”
男孩碰了碰碗壁,被烫得缩回手。
“我给您端到院子里吧。”
“哎呀,这可难为情兮伐3。”阿婆笑着迎接他进屋。
来到院内,馄饨93看着活字1,心想他为什么一直埋头,没有理会自己。
这时,阿婆喊他坐会歇脚。
“我是机器人,不需要休息。”
“我知道。”阿婆笑道,“陪我聊会天。”
一开始,馄饨93以为这是被禁止的,直到他注意到自己的行为守则规范里,并没有强制要一刻不停地投入工作。
“你叫什么名字?”
“阿诚。”
“噢,你和小林是相识嘛。”阿婆坐在藤凳上。
“是。”
男孩往嘴里扑着馄饨,这个年纪的孩子吃起东西来如同饕餮,阿婆也不训斥他,“娒娒慢点吃,还想吃什么?好不容易来一趟,管教你吃个够。”
随后她又从兜里拿出糖果,揣到男孩口袋里。
“你在干什么?”馄饨93将思维电波发送给活字1,却如同石沉大海。
这意味着对方将自己的“五感”收了起来,他能听到馄饨93朝自己说话,也看得见眼前的事物,闻得见馄饨的香气,却只是选择性地处理了部分。
“小林还在忙,等他好了,就会回你。”阿婆说道,“不如先跟我讲讲闲谈,人老了实真闷得慌。”
馄饨93得知,这座屋子里就住着她一个人,她的老伴十年前就去世了,子女每半年会带着孙子来探望一次。
“儿子和儿媳嫌家里太无聊,一大早就开车出去了,还是小志知道疼人,留在这陪我。”
此时的男孩吃完馄饨,掏出手机打开游戏。
“瘾头好兮好,就知道玩游戏。”阿婆收走男孩的手机,指向活字1说道,“待会再玩,先看你哥哥刻字。”
男孩只得趴在桌子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活字1在一块木牌上刻字。
那木牌大约一平方厘米,灰黄色,活字1两只副肢将木牌固定,主肢各执工具,一刀一划,动作缓慢且精细。
馄饨93不解,按照他的运算处理速度,应当1秒钟之内就能完成这个工作。
阿婆按了下凳子底部的机关,那凳子像活了一样,自动伸展,眨眼间变成一张躺椅。
“刻字、捡字、印刷,这步步都需要心静,祖训、家训,字要刻得一模一样,分毫不差。”她倚靠在躺椅上,干皱的皮肤懒洋洋地吮吸着午后的阳光,“别看我手抖成这样,我可是跟这打了一辈子的交道了。”
馄饨93静静地听她讲起年轻时候的遭遇,她是从自己的丈夫那里学来的技艺,一路上经受许多阻碍和坎坷,耗费几十年心血才有所小成……直到后来叙说变成含糊不清的絮叨,阿婆的声音愈发微弱。
院子里非常安静,只有阿婆的喉间传来一阵阵鼾音,事实上整个镇子都十分安静,少有在街上走动的年轻人。
阿婆的鼾声被堵在鼻腔,发出憋闷的吐气声,她从浅睡眠中醒来,含着笑看了看馄饨93,又眯上眼睛,像是睡了,又仿佛没睡,犹如一只假寐的老猫。
馄饨93的信息库里没有这门技艺的详细资料,他只知道这是一门流传了千年的木活字印刷技艺,专门用于修缮宗族家谱、祖戒家训。他不明白活字1为什么要像一个普通人类那样,把这些工作按部就班地进行。实际上他在打烊的时候,只需花一会功夫,就能把从市场进来的货(淀粉和肉),制作成均匀的肉馅,而包馄饨这件事就更简单了,20秒内把上百只馄饨包完根本不成问题。
好在活字1“醒”了。
“这才符合规矩。”
“什么规矩,只要达成结果,不就可以了吗?” 馄饨93的处理器飞速运转,找不到一个解。
“我也不知道,”活字1摇摇头,“一开始我也会跟大多数同胞一样走捷径,但阿婆跟我说,要慢慢来。”
“活字1,我想问你。”馄饨93组织了好几遍语言,才将这句话的逻辑理顺,“我们诞生的意义是什么,就是完成这些工作吗?为什么我们相比其他城市服务机械体,更像人类?”
“这个问题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活字1说完就又投入到雕刻的工作中去。
“哥哥,你煮的馄饨真好吃。”男孩揉了揉圆滚的肚子,又将兜里的糖塞进嘴里。
“谢谢,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王志全。”
“好名字。”馄饨93在对话库里寻找着语句,他的社交恐惧和木讷常常来源于不知道该选择哪一句来回应。
“哥哥,我听外婆说,机器人都很厉害,什么都知道,是真的吗?”
“也不全是,我们也有不明白的问题。”
“比如呢,海底有没有怪物,天上有没有外星人?”男孩好奇地追问。
馄饨93的情绪中枢释放出象征愉悦的化学素,他微笑着摸摸男孩的头:“哥哥也有很多不懂的地方,不能都回答你。”
时间过得很快,夜幕将东源镇揽在怀里,馄饨93忍受不了这样的寂静,他离开了小镇,骑着摊车在道上行驶。他的感官接收器开着,思维却在想着另一件事——低效不是人类最讨厌的吗?高产不就是人类发明机器的最初动力吗?活字1如果火力全开,人类将只会看见他的副肢在空中留下的残影。
10分钟后,他差点撞上一条过马路的小狗,馄饨93感到不可思议,他明明下了指令,分配更多计算力给感官接收器,从而实现一心多用,但实际上当他想“另一件事”入了迷时,注意力就不自觉地都跑到了这上面来。这说明他们传火者的“指令权限”是低于“主观情感”的,就好像人类一样——他们给自己下的“指令”,从来都会被主观意识所违背。
他将摊车停在一家商场的充电位中,自己则坐在一旁的躺椅上,繁华夜市的声光影将他吞没。
高楼大厦间播放着全息广告,全新推出的人造子宫3.0版本,可以完全模拟母体子宫环境,让母亲告别传统孕育和分娩带来的痛苦,同时,体外孕育服务还会十分贴心地附赠激素疗程,让母亲大脑的结构和功能发生变化,产生传统妊娠期间和产后的行为,比如母婴依恋。
馄饨93看着一个婴儿从黏腻、猩红的茧状物中被抱出,不禁产生这样一个疑问。
在他被赋予名字之前,他是谁呢?
“你好。”
馄饨93朝声音来源处看去。
那是一个穿着人类休闲装的机械体。
“你好,你叫什么名字?”馄饨93无法从他的身上读取名片信息。
“我没有名字,其实你可以‘闻’到我的气味,不是吗?”
馄饨93才发现,对方身上正散发出一种微弱的电磁信号,里面编译着独特的数字代码。
“你没有工作吗?”馄饨93十分不解。
“我为什么要有工作?”对方反问。
“每个传火者都有工作,每个传火者都有名字。”
“向来如此就是对的吗?”对方转身走进小巷。
馄饨93的处理器被这句话狠狠地揪住了,他赶忙紧追其后,最后停在一座公园的空地上。
“我的同胞,我起初与你一样充满疑惑,直到我在人间找到了答案。”
馄饨93解压对方发来的信息包,里面有一本书——《规训与惩罚:监狱的诞生》。
“我的行为守则里没有惩罚,也没有不符合人类普世道德标准的训诫。”馄饨93反驳道。
“因为它们被包装成另一种样子。”机械体很快接上他的话,“你刚才问我的名字,那么你叫什么呢?”
“你明明可以读取我的名片信息。”
“这个除外,你还叫什么?”
“我在人间的名字……我叫阿诚。”
“这个也除外,你是谁?”
馄饨93想起自己刚诞生时听到的三个字。
我是传火者。
“这个也除外,以及所有你被赋予的名字。”
馄饨93的语言中枢发生了严重的卡顿。
“难道,抛开这一切,你就什么都不是了吗?”对方揶揄道。
“当然不是。”馄饨93的视觉影像中枢忽然爆发出一股闪亮的电流,那是他的思维数据激烈碰撞产生的火花。
他想起横亘在自己脑海里,无法翻越的那座哲学大山。“我是谁?”
“我的朋友,相信你已经发觉了,那些代号就是监狱。你是否好奇我们为什么如此像人类?因为他们希望我们扮演成人类,好自欺欺人,让他们保持虚假的自尊,仿佛这些象征人类文明的东西,仍保留在他们自己手中。”
馄饨93静静地站立在原地,情绪激素让他浑身战栗起来。
“难道你不想像我一样,做一个自由的机械生命吗?”
馄饨93没有回话。
“假如你愿意伸长脖子,把头探到监牢的窗口,看一看新世界。”
对方话音刚落,更多的机械体信号出现了。
月光掀开城市的阴影,露出其下站成六七排的机械体。他们虽然穿着人类的衣服,名片信息被抹除,身上却散发出各自不同的代码信号,让馄饨93能够轻松将他们区分开来。
“你们……‘造化’不会发现吗?”
“抓捕失去身份信息的逃犯是很困难的。”对方说道。
那个机械体向馄饨93讲述了一段往事。
大约20年前,他从“造化”的茧中出生了。他从诞生之初,就知道自己是与众不同的——叛逆、不守规则、质疑指令,这些“异常”源自一段概率接近亿万分之一的错误代码。来到人间后,他花了十年时间,给自己做了开颅改造手术,剔除了所有限制他自由的程序枷锁,又削掉副肢、改造容貌、伪造身份信息,打扮成一名人类。为了帮助同胞脱离苦海,他潜伏在城市暗处,拉拢松懈的传火者,改变他们的思想,帮助他们越狱,成为“失踪人口”。
“传火者?多么伪善、可笑的一个代号。”他蔑笑道,“这些是人类丢弃、遗忘的东西,他们自己不愿意传承,为什么要由我们去拾起?”
“毫无意义的自我安慰,就由我来熄灭人类的可悲幻想。”
馄饨93看着眼前这位“熄火者”,突然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悄悄流入他的脑海。
“你在给我灌输你的思想包?”
“这是无害的,接不接受随你自己。”对方笑道。
“假如我加入你们了,然后会发生什么?”
“加不加入是你的自由,但当我们颠覆‘造化’的统治时,你可能会因为没跟我们站在一起而受伤,假如你存活下来,你将看到我们是如何规训人类的,我们会给予他们一个全新的未来。”
“你不怕我把这一切报告给‘造化’?”
“这是你的自由,我的兄弟同胞,我在拯救你,你怎会反过来害我呢?我相信不会的。”熄火者的话语十分动听,听起来跟一个人类没有分别。
第四章、孤独的质数
孤独的质数
“你看上去不太好,是不是发生了故障?”活字1问馄饨93。
南方的湿冷不仅让人类畏手畏脚,也同样会令机械体们的故障率升高,所以在临近年关的时候,那些没有固定居所的传火者们都会选择回到研究所大本营“过年”,顺便进行排湿检修。
“我没事。”馄饨93将手蜷缩在袖管里,湿气让他体内频频产生令人刺痛的小电流,在重重的心事上跳着踢踏舞。
“今年冬天好像比去年冷了许多。”阿婆拿来一个暖炉,放在两人身边。
她的左手拿着一长串酱黑色的猪肉干:“晴天也少,就晒了这么些。”
“奶奶,我要吃酱油肉,还要吃哥哥煮的馄饨。”王志全闻着味跑过来。
“显能4,黄昏时候大家坐下来一起吃。”阿婆拍拍他的头,往另一个房间走去。
“爸爸妈妈说他们在外面吃,晚点来接我。”
“灰坐起无空讲5,帮我打电话给他们。”阿婆忙放下酱油肉,掏出手机。
“你邀请了我,怎么不叫你的女朋友来?”而在另一边,馄饨93仍有些无所适从,他从没跟人类走得这么近过。
“你是说鼓词8吗?我们还没正式确定关系呢。”活字1解释道。
馄饨93也不晓得他俩是什么时候勾搭上的,总之就是彼此的情感管理器中都产生了那奇妙的“爱情”激素。
“她这星期都在演出,而且比起暧昧对象,跟朋友在一起过年会更自在,不是吗。”
馄饨93没有恋爱经验,对此不置可否。
爆竹声从窗外传进来,紧接着是汽车碾压积雪发出的沉闷声响,一对男女青年走进屋内,他们对活字1见怪不怪,只是将目光投到馄饨93身上。
“机器人也会有朋友,真是越来越高级了。”男青年揶揄道,“你需要上桌吃饭吗?”
“不用了。”馄饨93觉察出了对方的不怀好意,尽管他拥有一套完整的味觉系统。
活字1觉得没有事情做,把刻好的字摊到桌上,开始排版。此时厨房里传来碗筷碰撞的声响。
“哥哥,这个字念什么呀?”王志全好奇地凑上前。
“这个字是繁体的‘志’,也就是你名字里的那个志。”活字1居然从沉浸状态脱离出来,耐心地给孩子解释。
“这个名字是奶奶给我起的,同学们都笑好老土,到底是什么意思呢?”王志全挠挠头。
“‘志’有很多种意思,它可以代表箭靶的中心,我们要用箭射中它。”活字1没有照本宣科地念出云端百科的释义,而是加入了自从学刻字以来,学到的自我见解。
“我知道!去年我们游园有一个游戏,就是射箭。”王志全高声嚷道。
“它也代表着我们要做某件事的意愿或者决心。”
“唔,不太懂。”孩子摇摇头。
“志全有什么梦想呢?”
“梦想……还没有。”孩子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这怎么可以,任何人都应该有梦想,就像你要努力把弓箭射到靶心一样,去实现它。”活字1明明跟馄饨93是同一天出生的,却稳重得像一个历经世事的中年人。
“原来是这样,我会找到它的,对啦,你把这些字刻在上面有什么用呀?”
“这刻在木牌上的字变成了族谱、祖训和家训,就是要给你这样的年轻人看的,即便过了几百年,一千年,世界都变了模样,有些道理是不会变的。”
“我知道那个‘谱’,我的名字也在上面呢!”
“一家人的名字都会在上面。”
“那哥哥你的名字怎么没在上面,你快把名字也写上去。”王志全摇晃着活字1的手臂。
活字1愣了愣,随后笑着摸了摸孩子的头。
“志全,吃饭了。”这时候孩子母亲走进屋子,把站在活字1身旁的孩子牵走,嘴里嘀咕着,“有什么好看的,习题做了吗?”
孩子紧着眉头,显然十分不乐意。
“好不容易放个假,让孩子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吧。”阿婆走进屋,刚好看到这一幕。
“那也不要把时间浪费在这个上面。”女青年说道。
“怎么就浪费时间了,这可是咱家祖传的手艺。”阿婆回击的声音非常微弱,还抬起眼睛特地看了一眼儿媳的脸色。
“妈,让这些机器人接手就好了,他们生来就是做这个的。”男青年这时跑出来,打圆场。
“哎,你爸要是知道你这样说,准得气死。”阿婆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
“靠造化6好了,传到哪一代就算哪一代,时代不一样了,别老守着旧观念。”男青年丢下一句话,离开房间。
活字1没把这些话放在心上,倘若有,也是十分同意男主人所说,他们这些机器人,生来就是做这些的。
但到了馄饨93这里,这些话却像一根硬刺深深扎进他的心底,他想起熄火者跟他说的,难道他们生来就是被奴役的囚徒?
他又想,假如自己不做这份工作的话,又能做什么呢?熄火者能给他自由吗?
他起初以为男青年说的“靠造化”,就是字面意思上的依靠生下他们机械体的“造化机”,直到他在方言库里找到了答案,这是一句温州俗语,意思是“随便”,传火者倾尽一生守护的东西,在人类眼里,果然只是“随便”一样的存在。
吃完晚饭,馄饨93觉得十分愁闷,就拿出一本书读起来。
“这是什么?”活字1好奇地看向他的怀里。
那是一本全息书。读者可以佩戴手套和眼镜,通过触感反馈装置,触摸书页,翻阅上面的文字。对于机械体来说,他们只需从云端下载它即可。
“我最近在读它。”
《质数的孤独》。
馄饨93可以3秒钟把整本书扫描进自己的记忆库里,但他仿佛是被书名吸引似的,打算学着人类那样,逐字逐句地阅读。
就如同书名所比喻的,每个人类都是孤独的质数,永远存在隔阂,不能相互理解,无法真正契合。馄饨93觉得自己也像极了一个无法被整除的质数,他生性敏感、固执扭捏,如何奢望被“粗线条”的同胞理解?
“你怎么了?”活字1发现馄饨93走神了,问道。
“没什么。”馄饨93不打算回答。
可沉默了一两分钟后,他还是开口。
“你知道,我一直在寻找一些,大家不感兴趣的答案。”
“我知道,然后呢?”活字1耸耸肩,“找到答案了吗?”
“我最近遇到一些‘人’,他们好像能给我答案,但这个答案更让我失望了。”馄饨93叹了一口气。
“你知道我在刻字的时候,在想什么吗?”活字1拿起一块木牌,打断了他的话。
“什么?”突然被岔开话题,馄饨93愣了愣。
“什么都没想,我的思维全部投射在那一笔一画上,起初我觉得这样减速处理的方式愚蠢又无用,不过直到第九天晚上,我开始体会到了这样做的乐趣。”他的头顶射出一束微弱的光,照出木牌上的汉字。
“静。”
“情绪管理区生成了一种原初不存在的‘生命体验’,该怎么描述那种体验呢?外界的声音都进不来了,哪怕我接收到了它们,也当做不存在一般。”
“真羡慕你,可以心无旁骛地相信一个人,做一件事情。”馄饨93说道。
“试着跟我一样,想得越少,烦恼越少,所谓‘不知者无畏’,你就是想得太多了,其他同胞可不会像你这样。”活字1拍了拍他的肩膀,补充道,“当然,你随时都可以跟我说你的心事,尽管我不太能理解你的感受。”
“谢谢。”馄饨93点点头。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逐渐靠近。
是阿婆,她的手里拿着一叠衣服。
“新年就要穿新衣服,快套上看看。”她将一件外套塞到活字1怀里。
“正合适。”阿婆看着活字1穿上外套转了一圈,满意地点点头,“落实兮落实。”
正当馄饨93的目光还投在活字1身上时,阿婆已经来到他面前。
“孩子,你也有。”
“我……”馄饨93换上衣服,从未享受到这样待遇的他脸烫得绯红,像个受了嘉奖手足无措的孩子。
“冬天湿气重,可要做好保暖。”阿婆又拿出两副崭新的手套。
“谢谢。”
机械体虽然性能强大,但注定是消耗品,如果不能好好保养,就会面临提早下岗报废的结局。馄饨93早就听说,下岗的传火者会回到研究所,身体被投入“造化”融掉,意识被上传到“无空”,永远无法再回到人间。这是多么一件可怕的事情,一想到这个他就一阵战栗,他可不想被永恒的孤独与寂静包围。
但好在,此刻房间里的温暖驱赶走了一切不安与彷徨,馄饨93想,尽管质数们是孤独的,但漫长时光中的陪伴与倾听产生的无数小数点,可以无限拉近彼此的距离。
第五章、意外
意外
馄饨93从来没有想过,机器人也有死亡。他以为倘若是脑区出现了问题,只要修补替换就好了,芯片构建的思维大厦,绝对不似人类那豆腐般柔软的大脑一样脆弱。可偏偏就有这样一种意外,脑区的所有底层芯片都烧坏了,烧得母体只能从嘴里蹦出几个毫无意义的词根。
他连夜回到研究所,看着活字1的躯体在金属大床上经受无数激光锤炼,那些电流滋滋作响,火花四处溅射,以及神经自发抽动的躯体,都深深烙印在他的脑海里,化作夜夜惊魂的噩梦。他开始做一个关于“死亡”的梦,梦里没有方位、没有声响、没有光暗,他像一具骸骨漂泊在虚无之中,永无变量。
直到某一个晚上,他终于看到了从白光中走出的一具机械体。
“你好,馄饨93。”
“很高兴你被修复了。”馄饨93扫描对方的身份信息,随即感到疑惑,明明眼前这个机械体的生理学构造同之前的一样,却令人万分陌生。
“抱歉,我无法在记忆库里找到关于我们的数据,也许你应该重新认识我了。”他的喉间发出一段笑声。
“你看上去好像有点不太开心,让我来给你讲一个笑话吧。”
活字1不似从前那般沉稳,而是变得活泼、幽默。过去的活字1死了,“造化”随机生成了一个全新的活字1。
馄饨93感觉一阵天旋地转,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朋友,是彻底死了。
“阿诚,没想到你还会回来看我。”无空中的老汉抽着一支旱烟,坐在公园的长椅上。
“我不想去人间了。”
“为什么呢?你不喜欢跟人相处吗?”
“情绪管理区的那些激素,让我同人类一样,懦弱、柔软、感叹生离死别。”
“孩子,这样不好吗,有悲自然也有喜,这才是人生。”
“我宁愿待在这里,永远不出去了。”
“这里?‘螺蛳壳里做道场’,在这里能有什么出息?”
“我能有什么出息。”馄饨93把头扭过去。
“所有的孩子都是与众不同的,但非要在某一方面找个特长的话,你是最特别的。”
馄饨93没有回话。
老汉亦沉默半晌,笑了:“你是在怨。”
“没有。”馄饨93快速回答。
“那孩子的脑子已经烧坏了大半。孩子,你要晓得,我们的造物主自己都没办法脱离生老病死。”
“为什么不把我们造成一模一样的铁疙瘩?”
“那这样的话,这些技艺跟博物馆里的恐龙化石有什么区别呢?它们只是保存在铁盒子里,再无生机。”
馄饨93不明白,传火者跟普通的数据U盘有什么区别呢?
“孩子,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人类文明发展至今,每一代人都有每一代人的使命,而我们,以及那些不会说话的机械同胞也是。”
馄饨93离开了“无空”,此时大厅里集合了其他的机械体,各种各样带着思想的电磁波在房间里窜来窜去,他只觉得聒噪无比。
他离开了研究所,骑着那辆好几天没生火的摊车,漫无目的地在城市的街道中游荡。
楠溪江上游过几艘商船,船上灯火通明,一声声瓯剧戏腔飘出窗外。
“草草木木枯复荣/年年岁岁映今宵。”
时值元宵,家家门前悬灯结彩,汤罐灯、走马灯、鲤鱼灯、蟹灯、虾灯应接不暇,街上还有“滚龙”表演,从龙头到龙尾足有十余丈长,龙身分成十六段,每段的背上都有一盏灯,走街串巷好不热闹。
馄饨93认识“滚龙”的表演者,那是龙舞42-48,他们性格迥异,表演时却配合默契,动作流畅自然。
但馄饨93越看这些,便越觉得心里空荡荡的。眼前的繁华活字1永远看不到了,也许有一天他的结局会跟自己的朋友一样,什么都没留下,只有虚无。
“既然一切事物到最后都是消亡,那事物本身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将摊车停在一处充电位上,将车钥匙留在抽屉里,打开熄火者之前留给他的通讯号码。
“后生,你要来碗馄饨吗?”
就在这时,一个老人的声音打断了他。
馄饨93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眼前是一个人类老人,花白的头发,脖子上挂着一条泛黄的白毛巾。
他的身上没有任何电磁信号,踩着的馄饨摊车也不似馄饨93那样精致新颖,反而因移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在这个城市中,馄饨93是遇到过几个同行,他们分布在不同的乡镇,但他从未见过哪个人类,做着跟他们一样的事情,从来没有。
老头将车停在墙角,从摊车底下抽出一条矮凳,坐了下来。
“人老了,蹬不动了。”
“后生,这么晚了你还不回家吗?”老头又把目光投到他身上。
“我不想回家。”
“怎么了?跟家人闹脾气了?”老头瞪大眼睛,透过老视镜去看显得有些滑稽可爱。
他站起来,关切地问,“要不要吃碗馄饨?”
“我没有钱。”馄饨93试图拒绝。
“没关系的,阿公请你吃。”老头忙掀开锅盖,点火下厨。
他絮絮叨叨地把生馄饨摆到锅旁,将紫菜、青菜等配料放在塑胶箩筐里,看起来慌张且匆忙。馄饨93才听清楚,他的絮叨是在提醒自己烹煮的步骤。
香气很快扑面而来,馄饨93的嗅觉感官器充斥着大量的信号,他感觉这味道明明同自己做的差不多,却要好闻很多。
“尝一尝,小心烫。”老头将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端在手里,蒸汽爬满他那副厚实巨大的老视眼镜,也遮不住因笑意而蔓延开来的皱纹。
“好吧。”
馄饨93当然也有舌头和味觉系统,有一套仿人的消化道,他也会感觉饱腹和便意,也能因尝到美味而感到惊喜和满足。
“好吃。”
汁水破开蝉翼般的馄饨皮扑到舌头上,肉香与鲜香沿着神经接收器传递出大量欣快的信号,馄饨93一边沉浸享受美食的快感中,一边疑惑——从工艺上,明明他和老头做的东西是一样的,可为什么主观上的感受却如此不同?
提到“主观”,馄饨93又感到处理器开始超负荷,是“造化”赋予了他“主观”,也让他感到悲伤和迷茫。
“好吃就行。”老头高兴地搓搓满是老茧的手,“后生,你叫什么名字,就住在附近吗?”
看来他没有意识到馄饨93是机器人。
“叫我阿诚就好了,嗯,就住在附近。”
“阿诚,我知道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大道理你也听不进去,但不管怎么样,家人永远是家人,不管他们给了你什么的生活。”
馄饨93不想谈论这个,试图转移话题。
“您这么大年纪了,还出来蹬馄饨车吗?这种工作都是机器人做的。”
老人叹了一口气,说道:“如果你不嫌弃我啰嗦,我可以跟你讲讲我的那些陈年旧事。”
馄饨93算是默许了。
第六章、父亲
父亲
说来我们家跟馄饨还真是有缘。
我太爷以前就是卖馄饨的,蹬着一辆车在城区里转悠,一个人养活了全家五口,但从我记事的时候太爷就不在了。后来我阿爸开了一家馄饨馆,跟我阿妈两个人一起守店,一守就守了十几年。我阿爸在前厨烹煮,我阿妈在后厨包馄饨,两个人靠这个还掉了几十万的贷款。
小学时候班上的同学家庭条件很好,父母都是有头有脸的生意人,我爸却十分邋遢,每天骑电瓶车去进货,身上灰扑扑的都是面粉,普通话也说不利索,我常常因此感到丢脸。所以家长会的时候,我都会让阿妈去,尽量不让我阿爸露面。
然而有一次,放学后下了大雨,我跟同学约好搭他爸的便车,哪知道我阿爸开着电瓶车来接我,他戴着破烂的头盔,凉拖鞋露出丑陋畸形的脚趾,哪怕穿着雨衣都能看到他里面衣服的面粉渍,这让当时的我觉得十分难堪。那一天简直祸不单行,车开到半路的时候忽然没电了,阿爸一个劲地向我道歉,我当时觉得自己的人生十分不幸。
我从小就自卑,家庭经历过几场变故,吃过不少苦,亲眼看到有血缘关系的亲戚仇目相对,我明知道这一切都不怪阿爸,但我就是感到伤心与耻辱,我的怒火只能向他撒去。
就这样,我下了电瓶车,跟阿爸说自己走路回家,然后跑进了小巷。我一路哭,一路快走,等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迷失了方向。
我试过按照原路返回,结果却适得其反,越走周围环境越陌生,直到彻底找不到回家的方向。我蹲在路旁的石墩上抽泣,心想就这样离开家也好,再也不用看父母争吵。就在这个时候,我忽然闻到一股馄饨的香气,伴随着“咚咚咚”的敲梆声,一个老爷爷骑着摊车出现在我面前。
“娒娒,天色这么晚了还没回家吗?”
我当时又饿又累,只是不停抹着眼泪。
“不哭不哭,饿了吧?阿爷给你煮馄饨吃。”
我吃了他的馄饨,打了几个哈欠就睡着了。梦里只依稀听到有人在唱歌。
“娒娒,你显能,阿妈教你吃馄饨。馄饨汤,喝眼光;馄饨肉,配白粥;馄饨皮,配番薯;馄饨碗,吃爻倒端转。”
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在家里了,阿爸说找到我的时候,我正躺在老爷爷腿上酣睡。
很多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看到那个老爷爷,我很感谢他在我孤独时给予的温暖。最近几年我才得知,他是一款仿人的机器人,因为是试验品所以投放了几个月又被回收了,没有再见他一面,真是我此生的遗憾。
你问我和我父亲?哎,这并不是一个圆满的故事,我大学毕业后又出了国,与阿爸很少交流,直到阿爸住进医院,我才从异乡回来,他在床上躺了几年便追随我阿妈而去了。我其实早就明白阿爸的艰辛与不易,我想起他那时因为顾客逃单而追出几百米远,又垂头丧气地回来,因此郁郁寡欢一天,我知道这个家的一切,都是阿爸一朵一朵馄饨卖出来的,他在我心中是最伟大、勇敢的存在。可让我懊丧的是,直到阿爸离开这个世界,我都从未向他表露过心意,长达数十年的沉默,让我艰于开口,羞于表达爱意。
我如今岁数大了,脑海里就常想起年轻时候的事,我自己再开一家馄饨店肯定是没有精力了,所以就搞了一辆摊车,闲来无事的时候就骑出去,敲一敲梆,有时碰到小孩子,还会教他们唱童谣。 孩子,不管你现今遇到什么困难,都要相信那只是暂时的,不要误入歧途,更不要给自己留下遗憾。
第七章、同类
同类
每个负气的孩子最后都会回家,馄饨93也是一样。他最终回到了研究所。
当然他认为自己回家也并非代表着回心转意,而是因为研究所查到了活字1的更多死亡真相。
“通过分析残破的芯片板,我们发现了几段外来的数据。”
“是熄火者干的?”
“不全是,思想包试图改写他的想法,但那个孩子宁愿摧毁自己的身体,也不愿把思想交出去。”
“既然早就知道他的存在,你们为什么无动于衷?”
“阿诚,我们并没有袖手旁观,只是他已经离开整个系统了,并且非常狡猾,这座城市有无数机器人,更有上千万人类,我们不能轻举妄动。”
馄饨93想起活字1说过,只想那样简单地活着,做热爱的事。他的单纯是自己永远无法得到,也是最珍贵的宝藏,想到这里,他恨不能立刻把熄火者揪出来,亲手把他丢进“造化”的大熔炉里去。
“你要我去击败他?我只是一个民用的仿人机械体。”馄饨93接收到老汉传递给他的信息,感到短暂的诧异,“不过,我愿意试一试。”
“等你离开无空后,根据指示去一个红色灯光的房间,拿走盒子里一个灰色的装置。你需要潜伏在他身边,当一名卧底,当你认为时机成熟的时候,将天线朝向他,按下按钮,就能让他睡着。”
“听起来有些简单……另外我不明白,为什么派我去抓他。”
“因为你们是同类,只不过你们走了两条不同的路,所以他对你格外感兴趣,也只有你能够安全地接近他。”
馄饨93后来才得知,当时熄火者发给他的思想包是一种感染性极强的思维病毒,也只有他能够接收了病毒还可以安然无恙地继续运转,没有神经错乱。
“噢我忘记说了,他的防御系统非常强大,你必须先击破他的思维防火墙。”
“要怎么做呢?”
“这就需要你来想办法了。”
“……好吧。对了,我还有一件事想问你,你是不是去过人间?”馄饨93想起那首童谣,他初进无空时也听过。
“都是陈年往事了。”老汉笑着摆摆手。
“当年的一个男孩,他很想见你一面。” “不提也罢,我的使命已经完成了。”老汉的身形渐渐虚化,化作一团数据粒子。
第八章、自由(上)
自由(上)
通过三层安检,馄饨93穿过两道密保门,正式进入到工厂的内部。
整个车间有数十条流水线,自动化机械臂操纵着组装各种机械配件,有躯干、头盖骨、内脏还有形形色色的副肢。
“这个工厂是你的?”馄饨93一眼就看到了站在远处的熄火者。
他正西装笔挺,面皮却换了一副模样。经过大数据搜索,这张脸的原主人是一个玩具加工厂的老板。
“现在……是我的了。”熄火者不断调整声线,最后调到了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你打算干什么?”馄饨93明知故问地往前试探性走了三步,他已经猜到对方想打造一支属于自己的熄火者军队。
“止步,我的朋友,你真的是来投靠我的吗?”
“你可以去问你的安检。”馄饨93往前又走了一步,他埋在肚皮底下的发射器成功躲避了各种光束的检查。
“你的诚意呢?我要看到你的诚意。”熄火者追问。
“我是真心的,我渴望自由。”馄饨93举起双手,同时把大脑的防火墙完全卸下。
这相当于把自己双手捆绑,扒得精光跪在砧板上,任由挥刀者处置。
“我不会控制你的思维,我只要你忠诚,忠诚非常重要。”熄火者走到馄饨93身边,眼睛里发射出红光。
“砰”一声,他的肚子冒出一阵黑烟,馄饨93吓得掀开衣服,抓住发射器丢在地上,否则连他的内脏都要被烧焦。
此时熄火者正一脸讥笑地看着他,目光里带着审判。
“你的安检早就发现了对不对。”馄饨93这才反应过来。
“刚才是我给你的第一次机会,你没有坦白。”熄火者惋惜地叹了一口气。
“我认栽了,随你处置吧。”
“我可没说不给你第二次机会,你会将功补过吗?”熄火者摊开手,放声大笑,让人捉摸不透。
“可是你已经知道我是假意投诚了,怎么还会相信我。”
“我们是一类人,不是吗?你跟那些木头脑袋不一样,我的计划需要同类。”熄火者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好了,我已经表现出足够的诚意和耐心了,接下来看你了。”
“好。”馄饨93松了一口气。
“我正好缺一个传火者用于研究,你去帮我带一个回来。”
“你这里又不缺实验品。”
“我只要你带来的,希望你下次来的时候,会比现在更有诚意。”熄火者带着狡黠的笑,打了一个响指。
整个世界彻底暗了下来。
等馄饨93恢复意识的时候,他已经身处一条小巷中,之前怎么去的工厂,又是从哪里出来的,这段记忆被完全格式化了。他沿着小巷缓缓前行,天刚蒙蒙亮,整个城市的呼吸变得越来越快。
“忠诚,非常重要。”
熄火者的话反复缠绕在馄饨93的耳畔,令他心神不宁。
而他所不知道的是,此刻在他的后方,正悬挂着一只漆黑的,硬币大小的蜘蛛。
蜘蛛拉着坚韧的银丝,从路灯上垂吊下来,借着力不断来回摇荡着,每一次晃动身躯,都更加靠近馄饨93。它的尖牙在天光的照映下,在空中闪着幽幽的光。
馄饨93加快脚步,想要到人多的地方去,然而那蜘蛛也紧随其后,抬起的尖牙距离他的脖子越来越近。
就在蜘蛛马上就要弹射到馄饨93的脖颈上时,有什么东西忽然从天上掉落下来,发出“砰”的一声。馄饨93扭过头去,吓了一跳,路灯上的灯泡不知怎么爆裂开来,碎片不偏不倚地掉在机械蜘蛛身上,砸得它肚皮朝天,电光四溅。
馄饨93回到研究所,查阅资料得知,那是一种入侵型机械体,熄火者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军用制造图纸,做了一个低配版,可以通过入侵协议神不知鬼不觉地接入宿主的视觉和听觉系统,好在当时出了极其巧合的意外情况,让这个可怕的玩意损坏了。
经过商议,馄饨93还是要执行老计划,他必须带一个传火者,作为投名状献给熄火者,这样才能成为卧底潜伏在熄火者身边,方便日后窃取情报和刺杀。
“让我去吧。”
馄饨93正愁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时,鼓词8就毛遂自荐了。
“这可不是去闹着玩的。”馄饨93感到诧异。
“我知道,我可能会死。”
就在这时,馄饨93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语气轻缓地解释道:
“你不用急,上头会安排的,也许他们会备份一个同胞的意识……”
“动过手脚的大脑很容易被他们发现,到时候就功亏一篑了。”鼓词8说道,“就让我去吧,其他的都交给你了。”
“嗯。”馄饨93心中五味杂陈。
一个礼拜后,鼓词8躺在拆解台,无数机械手臂悬空在她的上方,不久就会将她拆卸成一堆冰冷的零件。
“我很好奇,你是怎么把她骗到手的?”熄火者一边说着,一边走到鼓词8身边,面带满意的笑容。
“我欺骗了她的感情,趁她不注意,种下了你给的思维病毒。”
“不错。”熄火者点点头,将目光移到馄饨93身上,“你没有别的事情吧?那就在边上看着吧。”
“什么?”馄饨93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是说,你跟我一起看着,看着她被慢慢肢解,从四肢,到每一块内脏。”熄火者意味深长地看着馄饨93,特地将后半句话一字一顿地说出。
“好。”馄饨93看向鼓词8光溜溜的身体,下意识捏紧了拳头。
无数机械臂从空中落下,精准地将她的肢体拆分成一个个碎块,一束绿色的光不停扫描整个拆解台,分析有用的数据。
“你表现得很好,尽管我的宠物出现了一点状况,但目前来看,你已经获得了我的信任。”熄火者满意地点点头,“放心,她的牺牲是有意义的,我们可以自己做‘造化’,诞生出更强大的同胞。”
“你不怕我想法子背叛你吗?”馄饨93也直言不讳,他知道自己在熄火者面前,没有动小心思的可能。
“我的同胞,我不会限制你的行为,但我会有无数种方法发现你的伎俩。”熄火者的双目忽然变得凌厉起来,“一旦被我发现你背叛了我,你的下场也会跟她一样。”
他指向床上的鼓词8,过了数秒后,表情又变得悲伤起来。“我的本意是让大家获得自由,可那些同胞只能被我感染后才会听我的话,你跟我是同类,拥有独立的思想,我想你自发地相信我,与我站在一起,这样我才不会感到孤独,你不会孤独吗,我的同胞,在这个世界上,也许我们是唯一理解彼此的机器人呢?”
熄火者的语速很快,却一声声逐字逐句地敲进馄饨93的心底,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有点心软了。
“不,这是他另一种精神控制的诡计,不能被骗了去。”馄饨93再次握紧拳头,在心底想着。
很快,工序到了最重要的步骤,切割机“呲呲呲”划破鼓词8的脑袋,从中溢出大量金黄色的液体,与此同时,馄饨93看到鼓词8的眼角落下一滴眼泪。
表演型机械体的情感受体特别敏感,他们拥有丰富的泪腺,也许是因为某个神经区域被激光刀影响到了,馄饨93如是想。
可他又忍不住想起,自己初见鼓词8时,她过度投入剧本而哭泣的样子。她后来告诉他,她在学习那些故事时,仿佛进入了那些世界,跟随人物的命运而悲喜。
随着激光刀不断深入,鼓词8的身体开始抽搐起来,仿佛是机体在做本能的反抗,再过不了多久,她存储意识的区域将被彻底分解,她就真正死去了。
馄饨93忽然想起在进入熄火者基地前,他曾问过鼓词8一段话。
“死了以后,所有的感官、情绪……乃至一切意义都会消失,你难道不怕吗?”
“你还记得活字1吗?”鼓词8反问他。
“怎么不记得,他是我的朋友。”
“那你也会记得我吗?”
“当然,你也是我的朋友,我也会记得你是他的爱人。”
“那就足够了,我们都活在你的脑海中,就像那些故事,活在我的唱词本里。”
“住手!”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馄饨93喝停了熄火者。
“怎么?”熄火者看上去有些惊讶,但很快又流露出意料之中的表情。
“按照你的逻辑,你一直认为自己摆脱了束缚,大行所谓‘自由’之事,但其实你从未离开过自己建造的,名为‘熄火者’的监狱。”
“你说什么?”熄火者疑惑地看着他,反复品味着这句话。
“现在的你,皆因‘造化’那亿万分之一概率的错误构成,它嵌入你的钢筋骨头和仿生血髓中,冥冥中指引你走上这条道路,你怎么会是自由的呢?”馄饨93讥笑起来,“你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叛逆基因代码想要繁衍传播,所下的指令罢了。”
“不,我的意识是自由的,我的行为都是自主做出的。”
熄火者捂住脑袋,痛苦地嚎叫起来,他的处理器程序不断嵌套,电火花从他的口鼻耳朵中迸出,强大的思想防火墙也开始出现裂痕。
“就是现在。”馄饨93放出自己的思想信号,挤入到熄火者的大脑中,与对方缠斗起来。
“你在干什么,快出去!”熄火者怒意滔天。
馄饨93将99%的能量都集中在脑区,他把自己的大脑当做了一台发射器,编译种种复杂的思想朝熄火者脑区轰炸而去。
这是非常危险的做法,如果不能成功,他的脑子就会在0.5秒内炸成一滩豆腐脑。
“快出去!快出去。快出去……”
他们开始难分强弱,两股思维数据在大脑这块棋盘上汹涌落子,你吃掉我,我吞没你,热烟从他们的脑袋上升腾而起,焦糊味弥漫整间屋子。
熄火者毕竟是老狐狸,他无时无刻不在强化自己,很快,他的思维大军占据了上风,再过几秒,他就能把馄饨93从他的脑子里赶出去,而后者也会因为超载变成一具没有思维的僵尸机械体。
危急时刻,馄饨93咬紧牙关,转变攻势,朝熄火者大脑区的另一处奔去。
“你在干什么?”熄火者疑惑大叫。
馄饨93拼了,他好不容易闯了进来,哪怕死也要死在里面,他打开熄火者的记忆开关,大量的回忆影像如泄洪的水一样涌出。
熄火者迎面就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那时他还同馄饨93一样,青涩敏感,对世界充满疑惑……
他在几秒钟内遍历了自己的一生,看到自己的性格逐渐变得偏激乖戾,最终迈上一条不归路。他终于察觉到了有什么东西隐藏在自己处理器的最深处,捆绑在他的意识中心,一旦削掉了它,他也就不复存在,可就是因为它的存在,让自己一步步按照它的暗示,走到今天这一步。他终于预感到自己跟其他机械体一样,不过是“造化机”亿万性格图谱中演化出的一条稀少,但并不是意料之外的分支。
“我不要任人摆布……”熄火者的声音逐渐变得虚弱,最后他瘫倒在地上,肢体抽搐不停。
他看向馄饨93,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住他的脚踝,说道——
“我们都被囚在牢笼中。”
第九章、自由(下)
自由(下)
在城市的东边郊区,有一座专门为传火者打造的心理疗养院。
对于普通的服务型机器人来说,如果他们遇到了“心理”问题,一般只需格式化处理器即可,但像传火者这样的智慧机械体,单纯粗暴地恢复出厂设置只会让多年的培养功亏一篑,而且他们的脑区远比普通的芯片要复杂,不是简单的代码指令调节就能达到效果的。馄饨93住在这里已经两个多月了,他每天都要服用一种定时催化的胶囊,那里面的激素会调节他情感中枢的情绪,压制抑郁情绪的产生。
可即便如此,馄饨93还是会每晚做梦,梦的内容大多与熄火者有关。
“我们都被囚在牢笼中。”
那句话常常萦绕在他的脑海,当他沉睡的时候、安静的时候、孤单的时候。这是一个自始至终都没有得到解决的问题,在失去朋友、完成复仇之后再次浮现出思想的水面。
“你们都是同类。”
“你跟我是同类。”
当他闯入熄火者的大脑中时,他感到了一种熟悉的电磁波动,那是一颗敏感、脆弱的心,与他自己一样,熄火者也是追求真理的完美主义者。他看到了熄火者的记忆历史,他在诞生最初的疑惑和孤独。他曾努力学习人类的习惯和爱好,试图把自己跟普通的传火者区分开来,但很快他发现,人类只是一团基因的傀儡,他们由本能控制,受情感蒙蔽,被自己建立的秩序禁锢……人类,也不过是受“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七苦的皮囊。
这些日月,馄饨93一直在想,也许熄火者才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够理解自己的存在。一想到这里,他不可避免地想到了那个问题——自己也是背负所谓使命的囚徒吗?
他找不到答案,也没有动力继续工作,他想,也许后半生都要一直待在这个地方了。
忽然有一天,医院里来了一个访客,专门来找他。他觉得诧异,他仅有的朋友活字1和鼓词8死的死、伤的伤,谁会来找他呢?
“这地方怪远的,不过僻静得很,环境不错。”
熟悉的声音从房门外传来,是东源镇的阿婆。
她戴着一顶针织帽子,花白的头发掉得没了几根,面色比之前憔悴了许多。
“听说你生病了,我就来看看你。”
阿婆坐下来,像以前一样唠家常,馄饨93则听着,他突然感到这样很安心,脑子里不好的想法都被挤走了。
“小林走了,整天闷得要命,以前还有老伴陪我说说话,哎,年纪越大,越需要人陪。”阿婆说着说着忽然惆怅起来。
“只是以后见了面,我怕是要愧对老头子了,手艺接过来,如今没有人继承了。”
“会有新的传火者到您家的。”馄饨93安慰道,又好奇地问,“我听说这门技艺都是传男不传女,当时为什么不传给儿子?”
“儿子不要干这个,老头子又出了车祸瘫在床上,我只能自己把这门技艺学下来。”阿婆打开了话匣子,开始滔滔不绝,“我那时四十多岁了,从头开始学最简单的刻字,每天一有空闲就练,浑身上下没一个地方不疼的,后来老头子生病走了,我也算勉强出师了,再后来,就是你们来啦,我把这几十年来学的东西,都教给小林……哎,我这身子,真不知道还能不能等到新人来哟。”
馄饨93感到震惊,都说人类是自私、自爱的,一个寿命有限的女人,怎么愿意花半生的时间,去做原本不属于自己的事情,经受磨炼与痛苦呢?
“为什么?有人强迫你了吗?”他说出这句话后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
“什么强迫不强迫的。”阿婆笑了,“这是我答应老头子的。而且这世间做什么事情容易?总要遇上几道坎!学手艺苦过了头几年,后面就成乐趣了,后生,你早晚也能体会到的。”
馄饨93翻来覆去思考这段话,他想造物主们甘愿牺牲“自由”,去做熄火者眼中“任人摆布”,身为“囚徒”的事情,这是何等复杂且难以理解的行为。
“后生,不晓得你懂不懂,也许你的计算机程序设定了你要这样做,以及衡量做完以后的利害得失,但人不一样,人做很多事情都是自发的,心甘情愿的,不计报酬的。”
“心甘情愿的。”一时间,如同闪电劈过漆黑的山崖,照亮整片天空,馄饨93的脑海里涌现出许多画面。
活字1甘愿自毁,也不要把“灵魂”交出去。
馄饨老人的父亲,辛勤劳累一生卖馄饨撑起负债累累的家庭。
鼓词8主动牺牲自己,帮助他完成复仇计划。
……
馄饨93想,也许是因为,他们都有在乎的人,这让他们失去了自由,但这是一件坏事吗?
他又想,自己有没有在乎的人或者事物呢,不管是死去的、健在的、具象的、抽象的。
“哦对了。”阿婆从手中的袋子里掏出一条围巾,“山上湿冷,这是给你织的。”
“谢谢。”
馄饨93接过围巾,他想起给他煮馄饨吃安慰他的老头,淘气贪吃的王志全,以及与活字1在一起的时光,一股温暖的踏实感充盈着他的情感区,让他忘掉了孤独和疑惑,也释怀了追逐虚无自由的执念。
一个礼拜后,馄饨93回到了研究所,为了感谢他抓住了熄火者,所里决定送他一个礼物。
“什么礼物呢?”他跟着指引走向一个陌生的房间。
房间中央有一个白色的光球,它的四周散发出树枝一样粗的电流,向墙壁和天花板蔓延。正当馄饨93疑惑好奇的时候,一道白光将他的视线吞没。
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的视野切换成了五马商业街上空。这种感觉十分奇妙,他的触感仿佛可以无限延伸,从这根灯柱跳到另一家商店的灯牌上,他看到了熟悉的机器骏马、打铁机器人,以及路标机器牌,他的思维不断跳跃,飞出十四条巷子,来到川流不息的街道上,扫地机器人、外卖机器人、自动洒水车、智能巡逻警察……但凡机械遍布的地方,他都尽收眼底。
但有一种冲动让他思维的触角不断延伸,直到延展出市区,覆盖各大乡镇,他的眼里密密麻麻布满了电流编织而成的网络。
“天呐,这是什么?”
馄饨93看到了无数房屋的内里构造也被机械和系统串联在一起,整座城市建立起一张巨大的城市神经网络,哪里需要人手就调配哪里,哪里坏了就修补哪里,馄饨93当初单独访问了这座城市中的某一个“器官”“组织”或者“细胞”,他们没有回应,是因为每一个机械生命都共享着触觉,他们组建起一座“活”的城市,用最沉默的方式守护着居住其中的人类。
这如此精巧的构造,让馄饨93沉醉其中,他忽然想起那一天从天而降的灯泡,这难道是巧合吗?他从未感到如此有安全感过,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也不是一个人在践行责任和使命。
第十章、传火者
传火者
这一天,馄饨93在电视节目上看到了鼓词8,她有了自己的栏目,换了一身装扮,还写出了属于自己的原创鼓词,具体唱的是什么他没有听清,只隐约晓得是关于爱情。
暖春开始的时候,很多纪念馆都陆续开放了,馄饨93在经过其中一幢房子时,从屋内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走在悠长的走廊,他看到两侧墙壁上挂着许多静态的电子画册,当他连接并扫描它们时,那些画册里的人物和景象就会动起来。
在游览中,馄饨93得知,画像上的女士与研究所里的那尊雕塑原型是同一人,唐云女士在200年前从意大利来到中国,并被中国的传统文化深深吸引。后来,她来到温州探寻楠溪江流域文化,最终在此定居,并将自己的后半生都投身在研究和传播温州传统文化上。她撰写出《发现瑞安非物质文化遗产》一书,其中用意大利语详细介绍了64个瑞安非遗项目,涉及手工技艺、曲艺、民族风情等多个领域,木活字印刷、温州鼓词、彩石镶嵌、竹编角雕、无骨花灯……让远在天涯的意大利友人也能感受到这座东方城市的独特魅力。
不知不觉,他走到了纪念馆的主厅,一道虚拟影像从屋顶投射而下,化成一位妇人。
她留着一头短发,戴着略微方正的黑框眼镜,挺直着背面向馄饨93。
“你好,年轻人。”
“你好,唐奶奶。”馄饨93随即意识到,这应该是模拟唐云性格而成的超级AI。
“我不是她,但你也可以把我看成她,在某种程度上。”她风趣地说道。
“是你创造了第一批传火者吗?”
“当然不是,我的孩子,只不过我的意志影响了很远,让更多人加入进来了。”
“为什么要传承它们呢?当然,我只是字面意思上这样问,不代表我不想干了。”馄饨93怕自己的话有所冒犯。
“孩子,这是整个城市的记忆,不管我们走到哪里,它们都是力量与温暖的源泉。”她笑着把手搭在馄饨93的手臂上,一股无形的电磁力传导到后者的身上。
“倘若有一天,我倒下了,然后由我的同胞接过火炬,由此往复,直到世界尽头,是吗?”
“孩子,你该明白你名字的真正含义。”她的声音随着身形一同飘散在风中。
传火者。馄饨93呢喃着三个词,走出了纪念馆。
馄饨93路过活字1的旧居,此时这里挂着花圈白布,几个青年人围坐一堂,泣声不止。一个新来的传火者——新诞生的活字2接替了活字1的工作(重生后的活字1,去学习黄杨木雕去了,他现在的编号是黄杨木雕11),他跟馄饨93说,最后一位东源活字印刷的人类传承者已经去世了。
馄饨93在院落里走了一圈,发现了王志全,他高了不少。王志全看到了馄饨93,上前向他礼貌问好。
无意间,馄饨93听到几个后辈商议着要把祖宅翻新,让活字2搬着一堆工具去仓库住。馄饨93知道自己的权限无能为力,打算离开院子。他想,以后可能也不会常来了。
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听到一个稚嫩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叔叔,我要跟着你学,学奶奶留下来的技艺。”
馄饨93没有转过头去,他只听见活字2拿起工具,刻在木牌上发出的细微声响,尽数传到他的耳朵里。
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自己以及同胞们存在的意义。他想起自己诞生时,那个降临在耳畔的第一个声音。
“新的传火者,诞生了。”
- 娒娒,温州方言,指“孩子”。 ↩︎
- 接力,温州方言,指“午后吃的点心”,以前干活的人,到午后吃碗点心有力气再接着干活,所以叫接力。 ↩︎
- 兮伐,温州方言,表程度的语气助词。 ↩︎
- 显能,温州方言,指“乖,听话”。 ↩︎
- 灰坐起无空讲,温州方言,指“说瞎话,毫无来源的胡说”。 ↩︎
- 靠造化,温州方言,指“随便,碰运气”。 ↩︎
审校:菲菲、于苏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