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张佳风
张佳风,科幻作家,上海市科协「科幻苹果核」写作沙龙成员。作品散见于「蝌蚪五线谱」「奇想宇宙」「谜想计划」「咪咕阅读」「小科幻」等。曾获「冷湖奖」「水滴奖」「晨星奖」「读客文学奖」「咪咕文学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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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章
脚下的纸箱一角被掀开,露出黑漆漆的炭——这是王超摸索了三个单元楼栋之后的唯一战利品。他撇撇嘴,连气都不想叹,在黑暗中看向老范。
老范比了个手势,示意他把炭扛走。
王超眉头拧成一团,他不去看也知道这家伙堆满肉的脸上肯定挂满了瞧不起。回去后免不了挨批,可接连踩点失败,谁让自己技不如人呢。
成为职业小偷快一个月了,王超还是没能独立开张,不仅没收入,自己钱包倒还被偷了一次。但是不做这行做什么呢,没得选,只能看人脸色行事。
走出小区,老范一边哈哧哈哧地捂着手,一边从牙缝中挤出话数落他。王超跟在后面,抱着炭,只有听的份。
“你不问问让你拿炭干啥?”
“带回去烧?”
“烧个六烧,这个能当钱,拿去换饭吃!”
老范回去睡觉了,王超一个人走在街上。午夜的铁西街头冷清萧索,地上的小水洼结了薄薄一层冰,远处的巨型烟囱吐着白气,那是粒子加速器的冷却塔阵列。街边老旧的小区依稀有几家亮着灯,王超眯着眼,透过羽绒服帽子上垂下的人造毛看向前方。
还没入秋,已经冰凉了。印象中童年这时候只穿件衬衣就够了,难道这天气的错乱也是建了加速器导致的?
王超不知道,他也不去想。埋在整座城市地下200米处,周长500公里的环形粒子加速器和自己有啥关系呢,他们说能研究宇宙大爆炸,能研究正负粒子,能探索宇宙的奥秘。可那又是什么?
还是先探索填饱肚子的奥秘吧,他现在只想吃碗热腾腾的面。
王超扣紧帽子,横穿竖拐,老远就看到老范说的那家古怪的店。
这家二层小店立在铁西广场后面棚户区西南角的岔路口上,“铁西驴肉馆”黄底红字的灯箱在风中闪烁。之所以说古怪,那是因为老范这样告诉王超:铁西驴肉馆有三个特色——一是卤驴肉筋道耐嚼,口味一绝;二是饭店只在晚上营业;三是如果没钱,可以拿炭或者煤来支付。
王超不解,拿炭来支付,老板的脑袋让驴踢了?
王超小心翼翼地拉开带透明窗的棉门帘。雾气蒙上眼镜的瞬间,他立即被暖流包围。店内热气蒸腾,不少食客在喝酒。
王超擦擦镜片,店里保持着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风格,白绿相间,朴素简洁。但并没有看到说能用炭付钱的标语,该不会是老范故意耍自己吧?王超再次环视一周,目光落到马蹄形吧台后的短发青年上,他看看左右,小声说:
“问下,你们这儿——”
“煤炭可以换饭吃,里边坐吧!”店老板看到王超胳膊下夹着炭,替他把话说了。
二斤驴肉,两瓶雪花下肚,热气顺着王超体内往外冒。
喝酒的食客们叫叫嚷嚷,不断大笑,起哄,偶尔加盘凉菜。
王超叫住胖胖的店员,指着椅子上的炭,“这些,能抵多少?”
“这么多,够吃三顿了。”
“那再来盘拌花菜,一盘花生,两个老雪。”
店里走了一些人,又进来了几个。食客们大多是大货司机、开出租交接班的、刚从歌厅出来的和闲散游民。他们聊国际形势、中美关系、足球和明星绯闻,王超觉得好笑,喝了几轮,他们开始聊孩子补课、小舅子借钱和下岗再就业。再聊,就是人生不易,去他妈逼。
不知谁提到了加速器,一个清醒的声音说某某科学家说发现了新粒子,我们的生
活要好起来了。有人问加速器车间一个月多少钱,别人接茬说那地方你找人都进不去。沉默了一会,一个声音大着舌头说这值吗,搬走半座城,把地翻了个个儿,就造了一圈铁环。图啥呢?
你他妈市长呐,操这心?一个更大的舌头说。
清醒声音说,这个加速器比日内瓦那个大上二十倍,这么庞大的工程只有我们国家能承接得起。自然了,我市是最佳地点没有之一,除去平原和天气的优势,辽河油田和鞍钢就近提供能源支持。从建国以来,作为共和国长子的我市一直延续着重工业基因。可是后来城市衰落了,年轻人走了,眼见着一座座楼空了……建设加速器让这地儿重新有了人气,对咱们都好。
都好都好,干了,你瓶里的赶紧倒上!大舌头们附和着。
咯噔咯噔……空!咯噔咯噔……空!
绿漆木窗震动不止,王超吓了一跳。“喏,开始加速了。”对面一个大哥对他说,一副见怪不怪的神情。
王超起身看看雾气蒙蒙的窗外,回到位子,抄起瓶子把酒满上。
他想到了和父母的激烈争吵,北上的列车和偷出来的存折……王超看着炭,一杯接一杯喝,后来干脆对瓶吹。眼泪无声地顺着干燥的脸颊淌下,他也不擦,直到视线模糊。
第二章
第二章
王超在干渴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地板的垫子上,盖着军大衣。
外面刚亮天,能看到墙角堆着的桌椅板凳。他揉揉脑袋,依稀记起昨晚断片了。他披着军大衣推开门,发现原来睡在驴肉馆的二楼包厢里。楼下大门紧锁,空无一人。王超喝了点水,爬上楼又躺下睡了。
“沓、沓……”踩踏楼梯的声音吵醒了王超。他走出去,发现驴肉馆老板正拖着两大扇肉走下阁楼。王超过去帮忙,他比老板高了大半头,一把扛起肉搬到楼下。
老板说他昨天醉倒了,被胖店员架到楼上睡觉,还说老雪花劲大外地人喝不惯。
喝完两碗热粥,酒醒了,王超起身向老板道别。
从门外关上门的时候白光耀眼,王超眯着眼在门上发现了一张手写的招工启事——年龄不限,包吃住。
于是,王超留了下来。他下午干杂活,零点后跑堂,这时间合他心意,晚上有足够时间忙自己的事业。
店里不太忙,菜品都是现成的卤驴肉和凉菜,龙哥前台、胖子后厨,王超跑堂足够了。王超做的最多的就是应付夜晚的酒蒙子,他不理解为啥龙哥在晚上开业,这时候来喝酒的,不少是失意的男人。事业不顺的、和家人闹别扭的、老婆出轨的,还遇到过开踩点总结会的前同行……偶有醉倒走不了的,王超就扛到楼上凑合一宿。
龙哥住在王超隔壁包厢,四十出头,单身,不善言谈。一次有两个人喝大了干仗,互摔啤酒瓶子,龙哥不去拉,反倒推了一箱空瓶过去。加上煤炭换肉这一荒谬的行为,王超觉得他简直是个怪胎。来店第二天,王超就没忍住问他为啥这样做,龙哥说,“他们拿炭换肉,我拿炭换别的,不亏。”
这啥逻辑?王超憋着没笑出声。
熟客们对龙哥极为敬重,可能是因为他给这些没钱、半夜又没地方消遣的精神流浪汉们提供了一个乐园。大家不闹事,顶多砸碎瓶子照价赔,有人喝多了找事大伙会把他请出去,用不着龙哥开口。
更让王超奇怪的是,店里的驴肉不知道从哪进的。驴皮厚纤维粗,咬下去带劲,从纤维里渗出清香,确实好吃。但来了这么久一直没见有人送货,龙哥都是从阁楼上的冷柜里往下拿肉,有时他还拎着炭往上堆。他问过两次,龙哥说是农户散养的驴,送的多,就直接存阁楼了。
这又是什么逻辑?王超噘起嘴。送来的肉不放厨房间,还扛到阁楼存着,锻炼身体么?难道说,送货的是开直升机来的?
阁楼的门一直紧锁,这引起了王超的极大好奇。
撬万家锁不撬自家锁——这是行里的规矩。王超咽咽口水,安心切肉备菜,寻思晚上去哪个小区踩点儿。
正在大脑里策划,老范来了,一边说有事找他帮忙,一边使眼色。王超向龙哥请了假,跟着老范走了。
“鸡架帮”五人合伙,从变压器厂拿了一车铜管线并顺利转手。论功行赏,望风的王超拿到入行以来的第二桶金,第一桶是换了肉的木炭。
这次工作总结会,王超第一次没有挨骂。他哼着歌回到铁西驴肉馆,把一条红塔山放在吧台上,对龙哥说:“朋友送的。”
“下午那个吗,他干嘛的?”龙哥说。
“他……干工程的。”王超说完,转身走向后厨。
王超工资虽然不多,但温饱问题不愁,时不时跟着“鸡架帮”做项目,在驴肉馆算是安顿下来。有一次他尾随龙哥上阁楼,刚看到门锁他就一眼看出这门从里面反锁了。王超将眼睛贴在门缝外,忽然一道光闪过,刺得他眯上了眼,依稀听到动物的叫声,然后便彻底安静。
过了半小时,龙哥扛着驴肉下来,到楼下解冻。
听胖子说,龙哥身世不好,这店本来是他父母开的,好像他们出了意外,他才接手。龙哥身体不好,精神又受了打击,有时候就会做一些常人无法理解的事。这家店是龙哥的全部,他全年不休,看起来根本不在乎挣多少钱。
或许他需要一个人独处,或许阁楼上是父母的遗位,王超可怜龙哥,不愿再探寻阁楼里有什么。眼皮跳了一下,他想到自己的父母,他们还不知道王超在哪里,在做什么。他们要是知道了,会怎样想呢?
我不会告诉他们的。王超想。
第三章
第三章
这天老范又来了,说有个项目要王超帮忙。
“什么项目?”龙哥走过来。
“加速器皇姑到大东段的管道检测,急着要赶,也实在没人了。”老范又冲王超挤眼。
“龙哥,三四个小时——”王超说。
“今天加班,不准请假。”龙哥瞪了眼老范,转身离开。
王超和老范在店外解释了半天,老范丢下一句“小子翅膀长硬了啊!”,甩手走了。
“以后别和他们来往。”龙哥说。他用的是“他们”而不是“他”,这话让王超琢磨了半天。
这天,龙哥不见了。
准确地说,是在驴肉馆里失踪了。下午店里就他们两人,王超看到龙哥上楼就再没下来,找遍每一个角落,都没见人。王超将目光对准了阁楼紧闭的门。
敲门无人应,王超摸出铜线“啪”地一下打开锁。
狭小的空间堆了一个大冰柜,地上散落着煤渣、动物毛和纸壳箱子。侧面墙壁上,赫然有一个偏门。
王超一把拉开门,刺眼的阳光混杂浓烈的青草气息扑面而来。
闯进王超视线的,是一片辽阔的荒原,斜阳高挂,远处青山绵延。王超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就听到一阵呼喊和嘶吼声。王超循着声音穿过小丘,树林边上,一群猴子似的东西正骑在一个人身上……
龙哥在医院苏醒后,王超探他口风,确认他不知道自己进过阁楼,才说听到求救在阁楼楼梯上发现了他。说到发生了什么,龙哥含含糊糊,说几只猴子顺窗户闯进阁楼偷驴肉,袭击了自己,可能是动物园偷跑出来的。
回去上班后,王超再无法正视此间阁楼,它像一个埋藏宝藏的巨大深渊,王超既想靠近深入探究,又无比忌惮。驴肉断货了一段时间,不久龙哥独自走上阁楼,驴肉又恢复了供应。龙哥每次上阁楼,王超都知道,也都会守在楼梯边,也许是好奇,或者是保护,也可能是在保守秘密和道破它之间寻求平衡,他也不知道。只是每次手指碰到楼梯扶手,便立即触电似的弹开。
和家人的赌气、鸡架帮的闹掰、眼下的混沌和未来的迷茫,加上无意得知巨大秘密的窃喜、恐惧、兴奋、愧疚,难以名状的复杂情感揉成一团堵在心口,王超不知向谁诉说。他变得少言,每晚都要灌下半瓶牛栏山才能睡去。
龙哥看出他的异样,没说什么,只是告诉他别干喝,后厨拿俩菜。
这天,老范带一帮兄弟来吃饭。他们兴高采烈,不停喝酒、碰杯。老范满面红光地告诉王超,他们成了个大单子,够兄弟们受用几个月。他指指中间的小个子,说,鸡架帮帮主想让他回去,全职跟他们做。
王超想了想,眼睛亮了。
但这遭到了龙哥的严厉反对。鸡架帮的人不好惹,龙哥破天荒地陪帮主喝酒,面对帮主“驴哥、驴哥”含混不清且带有挑衅意味的称呼,他只是赔笑。龙哥不擅交际,王超不知道他和他们说了什么,总之没人再提让他回去,走的时候老范还叮嘱王超在店里好好干。
第四章
第四章
打烊后,龙哥叫住要上楼的王超,他开了一瓶酒,端出两个菜。
“我知道那天是你救了我。”龙哥举起杯,“你进了阁楼。”
王超一愣。
“那扇门背后,是新石器时代的草原。”
王超再次被强烈的光线和浓重的青草气息轰击。
龙哥看着王超,他坦白说王超和猿人搏斗的时候自己还有意识。
“我们吃到的,是几千年前的草原驴。我和猿人换驴肉,用煤炭付款。”
王超没说话,低头看向纤维粗大、横截面处呈花岗岩纹理的肉块。
龙哥说,猿人换了头领,交易没谈拢起了冲突,多亏王超相救,否则回不来了。后来,他壮着胆子,拿煤和渔网,才又换到驴肉。
龙哥说,他们开了三十年饭馆,十年前——也就是粒子加速器建成的第三年——出现了时空隧道。最初只有父亲知道这个秘密,他全副武装,拿气枪去狩猎然后当保护动物卖,赚了不少钱,有钱了就去赌,去乱搞——母亲和他吵了无数次,他却变本加厉。
他染上了毒瘾,被折磨得皮包骨头,再也拿不动枪的时候终于嚎啕大哭。父亲临死前对母亲说出了阁楼的秘密。母亲满眼都是憎恨,她封锁楼梯,砌死房门。她的精神开始不正常,店里实在经营不下去了,她才解锁凿墙,想和父亲一样去打猎,但每次都是空手而归。母亲的状态时好时坏,有时候会打开门安静地坐下,让几千年前的野风拂面,有时候对着阁楼又哭又叫。有一天,她打开门走了进去,再也没有出来。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王超问。
“母亲留了一封信给我,早就写好了。可惜我很久才发现。父母的事情让我得了严重的抑郁症,整夜整夜不睡觉,无数次想自杀。看到信时我都没了人样,母亲说要热爱生活,好好活着。我听了,就又开了店。”
龙哥仰头喝酒。
“听说加速器的出现,让一些地区,尤其是位于超导磁铁连接点上的地方出现了异常,我猜我们店就在一个连接点上面。我不敢上报,要是店被关了,我就没地方去了。”龙哥又启开一瓶。
“店里生意不好。我孤独又无助,稀里糊涂打开那扇门,见到猿人就和他们比比划划,没想到达成了交易。他们杀驴,收拾,我拿煤来换。我不图赚钱,就让大家也拿煤来换,别人说我傻,其实等价交换而已。店开在夜里,就是希望有人陪,他们喝酒吃肉,我听着他们说话,就不觉得孤单。”
日光灯的镇流器嗡嗡直响,两个人在桌上的热气中注视着对方,沉默了好一会。
“谢谢你,龙哥。我不会说的。”王超说。
王超感激龙哥,倒不是因为秘密本身,而是信任。他太久没体会到这种感受,长久的白眼和轻视,他几乎认为自己的心早随着凛冽的东北风刮出了铁西区。
“别和那帮人来往了。”
“其实他们——”王超生怕龙哥对自己有什么看法。
“我打过招呼了,他们不会再找你了。”
“好,我就在店里好好工作。”
“老家有点事,要关门一些日子。你这阵子去学门手艺吧,钱我帮你垫。”
王超点点头,他嘴唇嚅喏,泪水盈眶。
王超年轻,年轻到还没有学会识别谎言和道别。他到外地系统性学习了一个月的开锁技术,回来时,铁西驴肉馆却成为了一堆砖砾,挖掘机的履带在老街另一头轧来轧去。
王超疯狂地抓住他见到的第一个人,那人说政府下令拆迁,整座城市要被改造成一个巨大的加速器,从铁西开始扩,早就通知了。
“龙哥是谁?不知道。”那人摇摇头,挣脱他的手,走了。
王超一阵眩晕,呆立在无云无风的天空下。
尾声
这家铺子很奇怪,明明只是个小摊位,却起了个名字叫“铁西开锁馆”。老板很年轻,有一双忧郁又明亮的眼睛,他干活麻利,任何难开的锁在他手里都像儿童玩具一样几下搞定。
他话不多,但面对每一个顾客,或早或晚,都会问上一句——
“你认识龙哥吗?开驴肉馆的那个。”
审校:万户、于苏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