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鸟与留鸟

关于汪小海

汪小海,科幻作者,通信行业工作者。曾获得第一届「奇想奖中短篇征文大赛」中篇组银奖,第十五届「华语科幻星云奖」最佳/年度新秀/新星奖银奖、第一届「SciFidea中文奖·戴森球征文大赛」大奖。作品散见于「不存在科幻」「奇想宇宙」「异事悟」。

全文约24100字,预计阅读时间48分钟

正文:

第一章、迁徙时刻

实在是太热了,浑身上下像有蚂蚁在爬。真想把那台电扇开起来。电扇,基于‌电磁感应定律,通过电能与机械能的转换来产生驱动转矩,以给人们带来清凉的风的装置。每次想到电扇,我都要下意识地复习一遍它的原理,这是多年以来保持的习惯。我们必须记住这些原理,不然它们就会丢失了。

事实上,已经丢了不少了。失去实践的背诵是没有意义的。比如我并不知道高速性能缓存和指令集分支预测到底是什么意思,哪怕书里都写清楚了,我也不理解。更何况,随着年龄的增长,小时候背过的东西都在忘却。

电扇,可是电扇能开起来吗?

妈的,不能开,发电机已经损失好几个了,修好的希望渺茫。电力必须用在关键时刻。忍忍吧,再忍忍吧,我这样说服自己。

小文躺在我旁边,他同样睡不着,我们都觉得快要热死了。

“爸爸,真的存在空调这种东西么?电力能利用卡奴循环,从而带来清凉?”他问我。孩子更没法儿忍受这种湿热,他一直在扭动,像草丛里的蛇。

“是卡诺循环,不是带来清凉,清凉是不能带来的。是带走热量,只有热量是可以形容的实体,凉快不过是个人的感受。”

他不说话,继续在床上扭。这个臭小孩儿,跟我小时候一模一样,不喜欢背这些知识。可不背怎么能行呢,不背就更要忘了!电脑已经坏了,书堆在仓库里倒是没问题,但要是没人看得懂,照样没用。

“小文,你必须背清楚了,如果能理解就更好了。”

“为什么呢?”他问。

“因为这些知识都是无数代科学家的心血成果,是缔造了曾经辉煌的人类现代文明的基石!”

他摇摇头,抠了抠手指。

该死。

“唉,就像沙滩上的城堡。”我再次打起那个比方,“你在沙滩上辛辛苦苦堆了个城堡,总是不希望别人把它毁坏掉的吧。只有记住这些知识,才算是不把祖祖辈辈造起来的城堡毁坏掉。”

他愣了会儿,说道:“卡诺循环……带走热量。”

他大概还是没有明白卡诺循环。我花了很多年才弄懂,教给他就更麻烦了。

唉,就这样吧,没有更多办法了,孩子的脑子已经塞不下更多东西了。

热,还是很热,热到睡不着。躺着不动,背上都是汗,扭来扭去,脑子又清醒。我们的夜晚就陷入了这糟糕的循环,直到身体疲劳得没有办法,终于才能睡着。哪怕醒了,疲劳感也不会完全消退。

可不一会儿,我又被热醒了。

太阳还没升起来,这才睡了几个小时啊。

没有办法了,这就是紧急时刻!人睡不着觉是不行的!

“小文,去把风扇开起来吧。”我说道。

他像个弹簧一样跳起来。弹簧,拥有弹性变形能力,实现能量转换的神奇零件。电扇里就有这样的零件。他按下了开关,不一会儿,那圣洁的机械转了起来。凉风来了,不不不,是热量,热量被带走了。感谢法拉第先生,感谢毕奥萨伐尔,感谢伟大的工业文明!我们又活了,活在这习习凉风下。风扇简直就是我的性命,比我爹妈都要宝贵。

我爬起来,抓起身旁的喇叭,对着大家伙儿喊着:

“打开风扇吧,五个人分享一个风扇,现在已到了紧急时刻了!”

于是,本来沉静的营地一下子活跃起来。各种各样的电扇,站着的电扇,夹着的电扇,极小的挂在头上的电扇都开了起来。空气中响起了悦耳的、代表了技术与智慧的机械嗡嗡声,比母亲唱起的儿歌还要亲切。机械、电力、工业,都太美妙了。有了这些东西,人才可以被称为人啊,没有电扇,人和展开翅膀散热的鸟有什么区别?

两三个人挤到了我们床上,一同来分享电扇。团聚在一起,似乎变得更热了,但有电扇就行。风从我的肚皮上掠过,至少能让我安心地睡下了。

再次醒来时,天亮了,至少我们安心睡过了这一整夜。

又是新的一天。

起床后,我把小文扔给他的母亲。他需要去记忆工程学的知识,因为我记忆的就是工程学。每个人分工不同,但或多或少都要记忆知识。书太多了,没办法每次迁徙都带走。我们尝试过把书留下来保存好,但那没有意义,书本会被虫子吃掉。哪怕再寒冷,虫子都还活着。可恶的虫子。丢去小包袱后,我照例去检查了发电机。发电机上黏合着一个长长宽宽、反光的蓝色面板,这东西是太阳能量的吸收器,能将太阳能转换为电能。按照书本上的描述,许多电能来自化石能源,就是煤炭、石油那些东西。但赤道环上没有矿藏,只有动植物,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太阳能面板底下连接着密集的电线。它之前坏了,是因为淋了雨,电器淋雨会短路。我翻开那些线路,把烧坏的地方用金属重新连上,于是就修好了它。它可以给很多电扇供电。也是因为这项功绩,我成了大家伙儿的领袖。电不止能驱动风扇,还是夜晚照明的关键,还能用来打火。我讨厌钻木取火,那太困难了,几乎要消耗掉一整天,把手搓掉皮。而且,干燥的树枝也很难找到。没有电的话,我们就得像原始人一样保存火种了。

电力设备都还正常,万岁。

“发电机都没问题了!”我拿起喇叭,对大伙儿宣布道。

大家都欢呼起来。

中午是最热的时候,但只要电力设备没有问题,就算还好。

电力是我们仅剩的一切了。只要有电力,那些工业产品就还能运作。运气好的时候,我们甚至还能开起来一台机床,制造一些高强度的金属工具。

“今天吃什么?”

“鱼、鸟蛋、果子、羊肉。”

羊肉?羊肉总是不错的。这些笨东西只会跟着头儿跑,方便我们进行迁徙。其他的牲畜早就被淘汰了。我记得小的时候还看到过牛。那些牛应该是被放走的,它们成了野牛,也算是摆脱了人类的统治,获得了自由。我讨厌看到那些牛。该死的牛,原本是人类的财产,怎么就都自由了呢。人类有技术,就该拥有它们的所有权。说不清楚我的厌恶到底是源自失去财产,失去技术,还只是想吃牛肉而已。我没吃过几次牛肉,除了很小的时候。每次吃,我的印象都很深刻。驯化的牛肉,尤其是牛肋条,有股奇异的脂肪香气,甜得让人眩晕。但野牛,野牛身上都是死疙瘩肉。

算了,吃饭还是要紧事。想到那次吃到的牛肉,我的口水便又分泌出来。

莎莎煮了一锅乱炖,看起来很有营养。

食材总是不缺,动物和植物种子也都跟着我们迁徙,形成了资源的富集区。在肥力的作用下,树长得比小孩儿快上几百倍。随手就能摘下果子,下下水就能捞到鱼。我们唯一不缺的,就是食物。但少了香料,这些东西也没什么味道。

酸涩、腥臭、多汁、筋筋络络、营养丰富。吃下去,身体有了力气。

也许我们该种植些调味料?要问问负责背诵种植学知识的人。不一定能种得下来,种下来可能也没什么用,但值得一试。吃好睡好,人就这点需求了。

吃完饭,继续工作,背诵技术,实践技术……一天的循环。

仰起头,鸟,好多鸟啊。它们都在往西飞。按照书本上的理论,鸟是分候鸟和留鸟的,候鸟跟随气候迁徙,留鸟一生只在一个地方生活。但现在,所有鸟都是候鸟,我们这些人都是候人。

又到了该走的时候了。寒冷的冰障区在东边不断逼近,炎热区则在向西扩展。植物和动物们已经感受到了。它们比我们的适应力更强。冰障区还未退却时,植物就已经在地下长了不少,只等热气一来,就往天上窜。

“该准备走了!收拾东西!”喇叭里喊道。那是我们的气候顾问。

我爬起来,号召人们将发电机搬到推车上,等都搞定了。男人们背着书本和设备,大点的孩子背着电扇和各种小型设备,女人们赶着羊,再牵着小一点儿的孩子,就这样上路。没有谁喜欢迁徙,但我们不得不这么做。热是可以忍耐的,寒冷则不行。寒冷会真正夺取人的生命。

路上,经常会有人喊:

“我们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忘带了?”

“好像少了只羊!”

“实在不行就不带了吧!”

我们就这样丢掉了很多东西,设备、技术、知识。

人的一生总是伴随着无数次迁徙,哪怕再厌恶,我们也早就习惯了。

第二章、留鸟的传说

留鸟的传说

这颗星球叫作地球。地球是球形的。地球围绕着太阳转,太阳是地球的恒星。因为地磁场的异常活动,地球的气候形成了诡异的、阶梯型的、快速的变化。我们生活在赤道,也就是地球这个球的腰部位置,这里有着狭长但不断变化的温暖区域。除此之外,所有的地方都笼罩在无法忍受的寒冬里。

这是所有孩子们的必修课,是必须记忆的知识。为什么必须记忆?明白迁徙的原理,并不需要这些抽象的知识,只需要感到热了冷了就行。要是我们一直按照本能迁徙,麦哲伦、哥白尼、哥伦布们的名字会从我们的脑子里完全消失,就像那些在迁徙中丢掉的东西一样。

至少我们得知道地球在哪,太阳在哪,我们在哪。

如果有燃油就好了。那样的话,迁徙就可以开上一辆卡车。

但燃油真的存在吗?一种黑色的、黏糊糊、软趴趴的液体,只要注入油箱,就能让汽车动起来。一台汽车的运力比得过二十几个人。我这辈子没见过燃油。好吧,但它是存在的,只要看那些废弃的汽车就行了。要是燃油不存在,人们把它们造出来是当摆件?这种东西能帮我们抵抗寒冷,说不定我们可以不再迁徙了呢,好像煤炭也是这样。遗憾的是,赤道上没有这些矿藏,有也挖完了,或者没办法挖下去。

我拉着拖车,上面载了三个太阳能发电机。拉了大半天,真是累。手臂上的肌肉在抽筋,腿酸得不成样子。这样的劳动经常有,所以我的手臂上包着一层干瘦坚硬的皮肤,皮肤下面是树根似的血管,血管缠绕在肌肉上。我吃的东西不少,所以那肌肉是隆起的,不至于干瘪。

嘭——

我的左臂吃痛,被扭向一个方向,不得不丢下绳索。

推车倒了。

发电机砸在地上,撞了几下,不动了。

其中一台发电机的蓝色板子碎了,另一台的状况更加惨烈,破碎成几块儿。只有一台完好,但不确定里面有没有内伤。

“对不起,我没看见地上的树根!”明城说道。他是刚长成的小伙子,帮着我推车。

该死的,我早就嘱咐过要仔细看路!

我看向明城指着的方向:一根树根从柏油路里冒出来,像是匕首刺穿了皮肤。这东西弄坏了我们的发电机。怎么会这样呢?水泥被植物扎破了。我望着那个破口愣了愣,哦,很正常,原来如此,我们一直以来的困境都是如此。自然生长的东西在将文明建设的成果一点点吃掉,就像刺穿了柏油路的树根一样。

我想朝明城发火,但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我的心绞痛起来,几乎无法呼吸。那是发电机啊,那可是发电机,是我好不容易修好的!我们怎么有办法能再弄一台发电机呢?我扑到那两台机器上,大哭。真是比死了爹娘还难受。哭了一会儿,没了力气,才想起来,还有一台发电机是好的。说不定是好的!我爬起来,从口袋里掏出起子和万用表,开始这里弄弄,那里搞搞。不一会儿,万用表上的数值跳动起来,连带着我的心脏也活了。这台还是好的,谢天谢地!我小心地拿抹布将它的外壳擦拭干净,抱回了推车上。

“对不起,我……”明城凑过来道歉。

所有人都在看着我们。

啪,我抡起胳膊,甩了一巴掌在他脸上。这一掌打得很实,他跌倒在地上。眼圈红了。我知道他觉得委屈,但这没办法。他弄坏了我们的发电机,这惩罚已经很轻了。不管再怎么样,我是管事的人,我得罚他。

“站起来!”我大声喊道。

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将脸伸到我面前。

我再甩他一掌,将他打倒在地。他的脸皮痛,我的手也疼。怪不得书里说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如此反复,一共五下。他的脸肿起来。这伤最少要挂上半个月。肿是可以的,但不能弄出伤口,伤口是了不得的大问题。惩罚已经足够,该继续上路了。

发电机坏了,可我们没有丢下它们,还是装回了推车上。虽然希望渺茫,但说不定能修得好呢。要是修不好,下次迁徙肯定就扔下它们了。我们的行囊越来越少,忘记的东西越来越多。明城继续推车,一边推,一边哭。我知道,他已经记下教训,会注意脚下了。等晚上,我要给他找些草药,好好揉揉他脸上的伤口。他是个好孩子,聪明,有力气。说不定能接我的班。我现在还年富力强,但这种事怎么考虑也不算太早。

入夜,该吃饭休息了。我爬上爬下,抓了些鸟蛋,又弄死了一只兔子和一只狐狸。用车床制作的陷阱总是好用的,但越用越锈。按照之前绘制的地图,前面不远应该有小型的城市区域。不知道在那里能不能找得到新车床。

吃完东西,我往手心吐了几口吐沫,再将草药捣烂,找到明城,敷到了他脸上。他之前还忍住了眼泪,现在这一下,他的泪水一下子决堤了。他委屈地把头埋进膝盖里,颤抖地哭着。我知道他在哭什么,他绝不是委屈我打他的那几巴掌。他跟我一样,跟我们所有人一样,明白发电机意味着什么。我很难受,比他还要难受一百倍。但我不能表现出痛苦的样子,我是领袖。

“没关系。”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前面说不定有新的发电机。”

“我们要死了。”他抬起头来,又埋下去,说话上气不接下气,还掺杂着鼻音。

“不会死的,哪里都有食物,果子和动物资源都很富足。”

“那我们快退化成动物了。”

“会不会因为我弄坏了发电机,我们就要退化成动物。”他又补充道,“人类要退化成动物了。”

“不会的,我们又不是唯一幸存的人类。”我安慰着说道,“还有很多的其他族群呢……”

确实如此,赤道的范围里还有很多类似的温暖区,但我们彼此都被冰障区所隔绝。这有点像水里的泡泡,泡泡是温暖适于生长的位置,水则是寒冷的无人区。泡泡跟着风不断游动,我们只能努力追上泡泡的脚步。总之,我们很久没有遇到其他族群了。两个温暖区即使合为一个,也会很快地分开。

“我们要是能留下就好了。”明城捏着自己腿上的肉,“要是能不迁徙就好了。”

“可我们总是得活着。”

“你以前说过,有些人……是生活在冰障区里的。”

我咽了口口水,心震了一下。

我是说过。

从那些文献的图纸上看来……矿区、煤炭区、石油区的工厂里,应该是能扛得住冰障的。技术……人类文明的技术曾经很发达,电力不仅能对抗寒冷,还可以培育作物。我一直相信有人生活在冰障区里,他们比老树根还要顽强。我的想象里,他们的武器就是伟大的工业机器,他们靠着高炉和矿石,这些被称为重工业的技术活下去。那些伟大的机械,有如巨人一样竖立在冰原之上,让他们得以不必迁徙,用勇气和智慧独面寒冷。

他们是强硬的留鸟。

留鸟是一生只在一个地方生存的鸟。

但留鸟真的存在么?

有人真的生活在冰障区里?

我不确定。根本没法儿确定,在没有方向的情况下,突入冰障区就是死路一条。

第三章、宝藏

宝藏

没有谁想迁徙。

我们在逐渐丢掉人类文明的尊严,变得和鸟兽一样狼狈,即使是明城这样的孩子也知道。要是能真的驻扎下来就好了,像书里说的那样,熔炼钢铁,炼化石油,用技术的力量对抗寒冷。留鸟会接纳我们吗?我们扎根下来,再也不迁徙。我要亲吻那些散发着腥气的钢铁,我要睡在高炉旁边,感受着熔炼带来的炽热。在重工业的工厂里,我才算得上是人类。在这里,我们都是动物。

但说到底,还是得解决三个问题:

第一,留鸟是不是存在?

第二,我们如何穿越冰障?

第三,虽然所有人都厌恶迁徙,但我们仍然需要一个离开的动机。

哦不,还有隐藏着的第四个问题。

工厂里的人们欢迎我们吗?我们有什么物资可以与他们交易?凭什么他们要接纳我们?

这些问题不解决,迁徙仍然是必须的。

真要解决这些问题,恐怕只能在我的梦里。

迁徙仍在继续,按照之前的推算,再行走两日,地磁场固定下来,热带区域的转换就完成了。到那时,无论热带区涵盖了多大的范围,里面有多少曾经残留的技术,我们都必须做好再次迁徙的准备。要是运气好的话,我们说不定可以快速驯化一些牲畜,帮我们运送物资。要是有更多自行车就更好了。嘿嘿,自行车,不需要电的神奇机械,我能搞定自行车,这儿的很多人都能。这些车子不太能在起起伏伏的树林里行进,但要是上了柏油路,就能拉起很多货物。我们能把那些书都带上,多亏了这些自行车。

身前的冰障区在慢慢退缩,结在建筑物和道路上的冰融化得很快,逐渐化成了霜露。而身后,更远一些,队伍的最尾部的人们一回头,就能远远地望到身后的冰障区在缓缓前进。那些速生的植物已经完成了它们的使命,将自己的后代传送向适合生长的地方。过不了多久,它们体内的液体就会冻结,再被寒风吹成冻渣。幸好我们不是那些植物,我们有腿,还能走得起来。

前进,不断地前进,为了活下去而前进。

明城仍然跟在我身后,他长了记性,懂得看路了,那台完好的发电机没再出岔子。到了第七日,他脸上的肿消了下来,地磁场也有了停下的趋势。再过两天,热带区域终于稳固,冰障区与热带区的过渡带大概在数百米到一公里的范围内。这样极端的气候阶梯真是地磁场造成的么?书上是这么说的,但我也看到一些文献说,这与太阳的异常活动有关。我是不会知道到底怎么回事了。总之,热带区稳定下来后,得开始探索的工作了。我们得摸清楚区域里都有些什么,能利用些什么。反正食物总是够用的,动物们比我们迁徙得还快,植物趁着稳定的时候,咣咣咣地猛长。

我拎起了一组小队,都是年轻男人。我挺想带上小文的,但他还太小,不适合探索的工作。明城我是带上了,我喜欢他,希望他跟着我能多学点儿,还有另外几个比较强壮的家伙。

好消息是,视野范围内,就有一处很高的楼房。

水泥的楼房,过去的荣光,工业文明的鲜明代表。

那栋楼的霜层已经解冻,周围淋下了一圈儿水渍。如果检查完毕的话,我们也许可以搬到楼房里去,但这也有风险,我们不知道那栋楼房会不会倒塌,它的年纪比我们都要大得多。但至少,进去搜索是必须的。里面很黑,搞不好地上有什么碎屑、玻璃渣、露出的钢筋之类的,所以需要光。我们能用手电筒,不是用那种粗短的小电池,而是用电瓶车上拆下来的化学电池。我们改造了那个东西,做了简单的变压器,这样就能让手电筒发光了。电瓶的电就是这个时候能用得上,可一旦里头电池枯竭了,我们也没有能够充电的手段。

我抱着电池,很重,但扛得过去,再将电线跨在腰上,用手电筒照着前头。明城他们跟在我身后,按照我的指示去搜集东西。黑暗中,我们能看到一些过去的海报,看上去这儿是个商场。这些塑料制品很有用,可以用来制造防水的涂层。我让他们把它们都撕下来,能拿多少拿多少。再往里面去,有一些晾衣架,塑料的,铁质的都有。这东西可以做捕鱼的陷阱。至于它们本来的用途——热带区太热,除了私密处,人人都是裸体,我们自然也不需要晾衣服。再往里头走,就基本没有什么有用的东西了。想想也是,气候变化最早发生的那会儿,人们把一切能带走的东西都带走了。

绕了一圈,该回去了。基本上一无所获,没有电池,没有电力,连台商场计算器都没有。我用力跺了跺脚,踩起一摊水渍,还有些冰冰凉凉。不久之前,这水估计还是冻结在房顶上的冰锥。

可并不只有水渍的声音传来。

脚下传来一阵回响。

紧接着是清脆的,金属和水泥开裂的声音。

“快离开!”我大声喊道。这些水泥建筑在急冷急热中切换,已经脆成了豆腐渣。

可已经来不及了,我亲眼看着脚下的地板塌陷。

完了,这下面是什么?我失去平衡的时候想。我要死了,因为地下的冰锥的解冻速度没有这么快。我努力想抓着什么东西,但周围没有可以攀扶的地方,我像只狗一样往下坠落。

嘭,我的后背砸到了什么绵软的箱子上面。

疼,还是很疼,我努力直起腰来,骨头几乎在打战。

但……我发现我还能坐起来,腿还能动弹……我还能站起来,的确是疼,疼死了,但怎么样都还是能动,四肢都能动。能动就说明没骨折。

谢天谢地,我活下来了。

这下面都是些什么?

“喂,把手电筒拿下来!”我喊道。

“你没事儿吗?”是明城的声音。

“骨头没断。”我喊回去。我们的声音在室内回响。

“扔下去能接住吗?”

“没事儿,下面都是些软东西。”

我在黑暗中摸索了一通,都是些纸箱子,里面装着的都是软乎乎的、像是棉织品一样的东西。我用手撕开一个纸箱子,再剥开里面的塑料膜。竟然是一些很厚很厚的棉袄。这地方是个仓库。这儿是赤道附近,却生产了一大堆冬季用品。好像以前的世界就是这样的,轻工业在一些穷困的国家发展。我翻了翻,还有一些极厚的帽子、防风眼镜和靴子。

“下面有什么?有好东西么?能找到发电机么?”

“没有,都是些棉袄。”我随口回答道,“找找看呢,说不定有备用发电机。”

可我一说完,就突然想起了什么。

棉袄,这里都是棉袄,还有靴子。

我撕开一个箱子,对着光看那些包装。包装上是一个全副武装,上上下下都穿着齐全,裹得紧紧的男人。男人一手抓着登山镐,一手拽着绳索。就在他的脑袋右上侧,标注了一个山峰的图标。

这不仅仅是冬季用品,这是登山用品。

我翻开其中一个棉服,竟然在其后背摸到了一块儿硬疙瘩。

这硬疙瘩是什么?是电子设备么?

“棉袄,听上去没有什么用,这儿太热了。”明城说道。

“也许有用呢。”我轻声念叨了一句。

这句话被明城听见了,他耳朵很尖。他立刻趴下来,在塌陷的地板旁边对我说道:“能……能让我们去找留鸟,找那些……生活在工厂里的人!”

明城的眼睛在黑暗中发亮,像猫眼一样。其他几个人也是,一听到这话,大家都来了劲头。每个人都厌倦了迁徙的生活。我们所背诵记忆的那些知识,我们所梦寐以求的电力、能源、钢铁,在这一刻有了一丝丝可能。虽然大家都害怕冰障区,但几乎所有人都相信留鸟们的存在。那是我们祖辈流传下来的。

一些更早的传言还说,我们本来就是留鸟。我们本来是生活在工厂区里的。这传言是更早一代领导者留下的,已不确定具体是谁。没有办法,没有工业,人没法儿活很久,一点点疾病就会要了我们的命。如果有个人能活100岁,可能就能把这传言的具体细节补全了。到了我们这代人,我们对历史的记忆已经完全模糊了。我们到底是怎么来到热带区的,连我也不知道。

我默不作声,此前,我已经思考过了这个问题。摆脱迁徙的生活,拥抱工业文明,至少有三个条件,哪怕有了这些衣物,也勉强算是满足了其中的一个条件。不该幻想了,我告诉自己。我的一生大概率都要在这该死的迁徙中度过,做一只没有尊严的候鸟。我们梦寐以求的、人类文明过去的辉煌,都要成为泡影。

我的心情再次低落下来。

“我再搜搜看。”我说道。

就着手电筒的光束,我在地下室踅摸起来。

当手电筒扫向仓库的一个角落时,我确信,那里坐落着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宝藏。

看到那个柜台的时候,我的心停跳了一拍。

是电子产品,一大堆电子产品,完好无损地堆着。

第四章、唯一的机会

唯一的机会

知道一大堆棉袄就堆在仓库里,所有人都动心了。过去的传说再次泛滥起来。

“有的人生活在冰障区里,他们躲在厚厚的金属墙壁后,吃着化学制造的食物。那些食物有着精心调配的咸香。”

“没错,他们从没遗忘过工业技术,那些高炉飘出的蒸汽足以形成数吨重的云层。”

“他们燃烧着石头,用高炉的热量取暖,熔炼出更多的金属,再用这些金属一点点扩展生存的空间。”

“他们想开灯就开灯,想关灯就关灯。”

“人在那里能活到80岁。”

最为离奇的说法是——

“我们就从工厂区里出来的,我听我的祖父说过他的祖父说过这件事。”

我拆开了其中一件棉袄的背部,将那硬疙瘩取了出来。这是一个小盒子,我一开始以为这是电能驱动的,但其实是纯粹的化学物质反应。不是电,我没找到里头的电池。总之,只要我按下链接在袖套处的按钮,这个小盒子就会发出热量。再关掉,热量就会中断。我测量了热量的持续时间,如果不关闭,足足有两天之久。我打开它的内部,发现了一个精巧的微型机械,按下按钮,机械就会将两块化学物质隔开,再按下,化学物质就会碰撞在一起,发出热量。多么伟大而神奇的技艺,它来自人类曾经的工业文明。想象一下,这东西是在流水线上产生的,一个工厂,仅仅是一天就能产出成千上万这样的小盒子,而我们这些人,现在鼓捣一辈子也做不到。每当我拆开这些东西的时候,我对技术的崇拜就增加了一分。其他人也是一样,我们想体面地活着,就必须要有技术。

“不要再谈起冰障区里的工厂了。”我说道,“我们不知道它们在哪里。贸然踏进去是死路一条。”

哪怕我再心动,再对传说中的工厂魂牵梦萦,我也必须这么说。我肩膀上的担子很重,他们听我的话,就指着我带他们活着,好好地活着。我不能为了自己的梦想断送大家的生命,这是决不允许的。

大家听了我的话,便又沉寂下来。他们也明白,我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很不现实。

至于在仓库里发现的宝藏,那些电子产品,我们还在研究。可以肯定的是,它们都没电。能不能用电瓶车的电给它们供电?这大概率是可行的,但要小心调节变压器,否则一旦过载,电池和设备都要烧坏了。

冰障区停了下来,日常的重复工作再次开始。我们像原始人那样渔猎、做饭、畜牧。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气温陡然升高,再不得不忍着开一小会儿电扇。这儿没有河流,我们只能把那些融化的冰收集起来,作为生活用水。过段时间,水也会变得热热的。这热得不得了的环境将人的寿命都要淹没——确实是这样。来到这儿后的第七天,有个人死了。按照我们的历法顾问计算,他死于53岁的高龄。据说,他死的时候,身上出现了红色的斑疹。我能活到53岁么?得特别幸运才行。如果再像之前那样摔下来,我的生命肯定会戛然而止。

我知道,人能活到80岁,这是真的,书里是这么说的。那是一本社会学分类的书,现在它变成了历史书。德国、中国、法国、俄罗斯、日本(一些过去人类国家的名字)的平均寿命都超过了80岁。是平均寿命,平均!不是什么最大的寿命,而是把小孩儿夭折算上,每个人能活80多岁。真不可思议。那应该有很多人活到了90岁。天啊,九十岁,那是什么概念。

我还在尝试修理那些电子仪器。电瓶里应该还有不少电,按尺寸来讲,供给一个小型仪器应该是能行的。我尝试将变压器的地火线拉窄,这样电阻的比例就会变化,再进行计算……不错,收音机的指示灯亮了起来了。我为自己的手艺骄傲。从小到大,我就是我们中最聪明的一个,可即使如此,我理解电的运行情况也花了半辈子。现在看来,小文没有继承我的能力。还有谁呢,谁比我更擅长这件事?我找不到。等我死了,有没有人能弄明白如何调整变压器,让不同比率的电压安全输送到另一个器械中去?

没法儿担心这些事了。

收音机正在发出滋滋啦啦的电流声,听上去正常了。

“怎么样,有修好么?”莎莎问我,又到了吃饭的时间了。她是个强壮美丽的女人,我的妻子。我爱她,比爱所有其他人都要多一点。

“有机会,但我不能离开,一旦出现火花,我得立刻把电源拔掉,否则变压器就会坏了。”

“那我拿些食物给你。”

她过来了,让我把头扭到一边,耐心地把食物喂给我。我慢慢咀嚼着,不能吃太快,这样会分心。电是狡猾的动物,修理时必须全神贯注。当我把电极对上的时候,仪器突然出现了一声啸叫,紧接着,神奇的现象出现了。

斯通,听到了么,斯通,车的输油管道出现了问题,你需要去看一眼(英语)。”

收到,我去看一眼,该死,明明上次才检查过的。”

我呆住了,莎莎也是。我们都清楚,收音机里出来的声响是人类的声音。这是另一种语言。

你今天工作了多久了。”

十四个小时,还有两个小时下班。”

声音不断重复着,是两个人在对话。我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但我立即反应过来,这不是某种录音,与之前我们发现的能播放音乐的设备并不是一个类型。他们很可能是在对话!这对话也许是实时的。

“他们,他们在说话。”莎莎的手也停住了。

“没错,他们在说话。可能是实时的,他们在很远的地方说话,但我们也能听到。”

“是因为电磁波么?”

“对,电磁波。电磁波能跨越很长的距离。”书本里的知识我们仍然记得。我完全不理解麦克斯韦四项方程了,但我还知道,这神奇的物质能跨越空间。

“是谁?是其他的迁徙者族群吗?”

我们说话的时候,收音机里的声音仍还在传来。

我立刻反应过来了。

“记下来!赶紧记下来!”我大声说道。

“好、朗、海、吴、油、喔、卡。”

我在笔记本上记下这些音节,然后是另一些音节。他们的语速很快,我的手更快。很好,很不错,我们带来的书里也许有这些东西,我们也许会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可即使什么都不懂,我的心跳仍然加速了——这不太可能是其他的迁徙者族群在对话。理由很简单,因为没必要。热带区域是很小的一片,迁徙者不可能把宝贵的电力用在通讯上,那完全没必要,太浪费了。只有他们……传说中的留鸟,在冰障区里生活的人,他们才有可能这样肆无忌惮地使用电力,使用电磁波。而且,电磁波随着距离增加会衰减,收音机里的声音很清晰,他们不会离我们太远!

我的手越记越快,直到将这个寻来的笔记本都画得密密麻麻。纸也是了不起的珍贵资源,是我们很难制造的东西,但这一刻正是它们该发挥作用的时候了。不一会儿,所有人都围了过来,一开始,还有人讨论,但很快,人群安静了,都静静地听着收音机里传来的声音。声音一直持续了一个半个小时,我的手酸涩得动不了,谈话才终于结束。收音机在哔——的一声后,陷入了忙音。

所有人都在面面相觑。

我们都意识到了什么。

“传说是真的!”有人大声喊道。

“他们就在那里面,在冰障区里!”

有的人跪下来,满脸泪水。

就在一个月之前,我们还仍处于迁徙的绝望之中。忽然,希望像大雨一样坠落下来,砸在我们早已麻木的脸上。

我跟他们一样激动。我们陷入这个处境太久了。

但我必须得抑制自己的情绪。我得保持理性。

我站起来,大声喊道:“回去,回去!做你们自己的事情去!”

人群的冲动必须被压制,只有理性才能引导我们走向安全。理性也带来技术,理性是最重要的东西。在确定有把握前,我们绝对不会出发——可是,这确实是来之不易的机会。我们没办法带走那些登山保暖服。如果抛弃它们,我们就再也没有成为留鸟的机会。如果电磁波的源头离我们较近,那更是如此了!下次的热带区域更远,我们再没机会用已有的设备跨越冰障。

留给我们的时间和机会都不多。

要走么……要带领他们离开么。要……要成为一个人类么,还是在这成为野兽的道路上继续下去?

这是一次仅有的机会。

他们都听我的,他们都信我。

该是我做决定的时候了。

正在我思考的时候,明城冲了过来,高高地举着一本厚厚的书。

“我们带上了!我们没把它丢下!”

我看向那本书,书页已经发黄了。我们丢下了许多东西,都还没有丢下这些书。那是知识,是我们还算人类的基础标准。

“这是一本什么书?”

“是字典,我找到了字典!你看,你看!”明城翻开其中的一页,“好,好的意思是,(指方式、方法)怎样,怎么,如何;(指数量、程度)多少,多么;(指原因、目的)怎么,为什么……”

“你如何确定就是这种语言呢?”

明城匆匆跑回去,拿来了一张海报。海报是一张世界地图,也是我们从仓库里找来的。

“我们在这里。书上说,这里的人们说西班牙语。再往北,那里的人说英语。”

我咽了口口水。

传说是真的。

我动心了。

“明城,你觉得,我们该离开吗?”

“我听你的!”他说道。

我愣了愣,的确如此,我身上的责任重大,我必须自己做这个决定。

第五章、踏入冰障

踏入冰障

经过两天的观察,收音机里传来的声音是实时的,并非循环播放的音乐。有明城帮我,翻译工作也开展得很快。我们读到了一些简单的信息。他们所使用的词汇,比如工作、汽车、燃油、修理……都属于不应该出现在迁徙者族群中的语言。

“电磁波的衰减根据距离递减,跟媒介的电磁常数也有关系。”

我们在纸上演算了那些公式,数学顾问帮了我们很多忙。数学顾问是最后一个记得指数倒数该如何运算的人,我们也只能靠他了。我们在热带区域的最东方测试了信号的衰减,然后在最西方,最北方和最南方,再通过衰减的系数来确定信号的源头。数学顾问演算了很多次,信号源的结果果然离我们很近!我所说的近,就是可能用腿走过的距离。这个距离是可以跨越的,那些登山服里有可以加热的化学物质。

“要是我算错了呢?”数学顾问问我。

我们都沉默了。结果不言而喻——死亡。不过前提是,我们决定进入冰障区了。

“那就再算一次吧。”

“是啊,该再算一次。”他开始继续利用那些我们收集的纸,这几天,纸用去了大半。很可惜,我们曾经找到过计算器,但因为迁徙仓促,计算器已经在途中丢掉,只能用脑算。

“如果他们不接纳我们呢?”明城问我。

我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我再怎么心灵手巧,也没办法把一个收音机改造成一个通讯器,让他们也接收到我们的消息。发射和接收是完全不同的物理原理,发射要对上对方的频率,再对信号进行调制。调制是什么意思?我也不清楚,总的来说,就是电磁波其实是一堆循环的波浪线,这堆波浪线没办法直接传达信息,得经过各种各样的数学变换。而每一级数学变换,都需要相应的硬件来执行。那硬件是怎么执行的呢?书上说,是一种我们肉眼都看不见的小型电路完成的。肉眼看不见的小型电路……我没有那样的神力。那些微小的电路是人类所有技术的结晶。

没有办法,如果他们不接纳我们,迎接我们的也只有死亡。

决定进入冰障,去投靠留鸟,死亡的概率仍然是大的。

我们足够崇拜技术,我们足够崇拜工业文明,但我们不想面对死亡。

我们做了一些测试,将绳子拴在人身上,再让他穿上登山服,走进冰障区里,测试在不吃不喝的情况下能走多远,以及那些妇孺老幼能走多远。测试的结果令人欣喜,登山服背部的热量产生模块不必实时开启,只要开启3个小时,就足够我们走上大半天,睡眠的时候开启4个小时,每天开启7个小时就足够了。而且登山服足够多,我也明白了替换发热小盒的手法。我们可以把所有的小盒子都撬出来,装在一起,这样服装的重量就可以省去。此外,自然的资源也是可以利用的。我们可以把动物的毛皮带上,用来铺在地上。哦对了,还有电,电可以提供热量,这是件容易的事情——电通过电阻的时候,就可以产生热量了,这比让风扇转起来更容易。

我们做足了所有准备。

但要走么?

那个问题仍然横亘在我的大脑里——如果他们不接纳我们呢?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在自然力量的侵蚀下,我们是技术的信徒,可他们觉得我们是什么?

尽管所有人都摩拳擦掌了,但我仍然没法儿做出那个决定。我害怕极了,我害怕我们所有人冻死在冰原上,那是再糟糕不过的结局。可时间正在一点点流逝。过不了半个月,热带区域就会再次移动,我们将永远失去这样的机会。

我并非是自己作出这个决定的。

自然给了我们离开的理由。

照顾那个53岁时死去的老人的儿子,一个壮年男人死去了,他死的时候,浑身上下也是红疹。这红疹很快传染到了他的妻子和孩子身上,他们开始发痒,再发热。

传染病。

我们把他们隔离了,照书上的那样。不,隔离是工业文明的说法,我们的做法应该叫作遗弃,叫作谋杀。这很残忍,但却是必须的,其他人得活下去,就得这么做,历史的经验。如果不杀掉他们,我们就都得死。工业文明不是这样的,他们有抗生素和特效药,他们能活下来。从对待同类的角度上看,工业文明的人类是人类,我们只不过算是野兽。他们搬走了,离我们远远的,很快就没了消息。他们就算挨过疾病,也活不过下次迁徙。死亡就是这么简单。

这仍然不是出发的理由。

在杀死他们后的第6天,我发现了一只兔子。

兔子身上长着同样的红疹。

可以了,我们只能出发了——我们能隔离人,无法隔离兔子。捉住兔子都很困难,这些小家伙们在地下钻洞,跟我们一样到处迁徙。传染病已经在这片地区里到处都是,以我们的技术手段,只剩下了死与离开两个选择。也许不是这样,也许有人能活下来,零星的幸运的几个人,书上说,最严重的疾病黑死病也只杀死了三分之一的人而已。但即使是那样,我们的理由也已经足够了。三分之一的概率足以杀死我们的一大部分亲人,我们中的所有人都是所有人的亲人。真要是踏入冰障区,可能死去的人远远不止三分之一,但死亡是不一样的。像一只狗一样被自然杀死,还是像工业文明的人类一样,站立着抗争着死呢?

没有人再问,如果他们不接纳我们的问题。

我之前所思考的三个条件,已经全部满足。

我们完成了准备。

男人们带上能带上的所有御寒的东西,女人们带上孩子和羊。羊会冻死,但它们的肉能提供热量。至于书,我们只带上了那本仅有的字典,我们轮流学习他们的语言。我们说得正确么?没人知道,但至少我们在模仿收音机里的声音。确定方向也并不困难,信号声音的衰减幅度很容易判断。至于其他的,除了发电机,我们都不打算带了。

我们不再是候鸟了,我们不再迁徙了。

命运会给出我们答案,死亡,或是留下。

最后离开前,我站在一个树桩上,向所有人宣誓了我们长久以来的梦想。

“什么是人类?人类是利用工具站在自然顶端的物种,我们的头脑和双手是我们引以为傲的利器。我们不是鸟,不是虫子,不是乌龟和鱼,我们是人类。我们拥有的灵魂是所有物种中最为高贵的。看看这些废墟吧,看看到处零散着的钢铁吧,那是独属于人类的尊严和荣耀。”

这些话是我从书里读来的。现在看来,颇具效果。

“只有鸟和大象才迁徙,人类会留下——”我呐喊道,“爱斯基摩人生活在极地,他们同样在那里活了下来。现在,我们将要追随先辈的脚步,重新寻找人类的尊严。我们要去寻找我们的同胞,跟他们一起制造钢铁,去对抗寒冷!”

人群中爆发出欢呼声。

他们不再畏惧死亡了,我也是。

我们早已厌倦了遗忘和倒退。

这一刻起,我们不再是候鸟了。

第六章、雪雾中的神明

雪雾中的神明

冷,真的冷。

冷和热真是完全不同的感受。

热的时候,热到无法呼吸,热到无法转身,就会想念冷的感觉,巴不得浑身上下都被冰块包裹着。现在,真正踏入了冰障区,身体的热量快速丢失,刺痛感穿越了登山服,直往骨头里钻的时候,又想起热的好处来,想起那炎炎的烈日,想起那充满汗渍,散发着汗液的身体。

冷的时候想要热,热的时候想要冷,恐怕所有人都是这样的。

第一日的前行没有什么问题,是按照我们预期来的。我们走到了自己规划的距离,再在一个洞穴里安营扎寨。甚至,我们使用电机发热的时候,情况还更好些了。因为洞穴里囤积了一些干燥的树枝,还有很多动物尸骨。看上去像是熊的骨头。冬眠的熊没能等到春天,被逼得不得不出去觅食。它大概是什么都没吃到,只能拾些木柴。木柴……熊难道会生火么?无论如何,算是帮了我们的忙。我们将骨头拿来,固定防风的设备,再燃烧那些枯柴,算是省下了一些热盒。很奇怪,我们仿佛很熟悉这件事似的,如同我们就是生活在这些冰障区的人似的。传说是真的么?已经印证了一部分,信息传下来,代代流失,我们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已经不得而知了。算了,不用思考过去了,未来才是有意义的,我们做出了选择。

第五个人出现了红疹,是我姑舅的兄弟的女儿。我们将她隔离了。她要像那只熊一样,冻死在这里了。

“对不起!”我远远地朝她喊。

“没关系,帮我照顾好我的孩子和父亲。”她虚弱地说道。声音在洞穴中回响。

翌日,我们出发了,队伍里少了一个人。

我想起了书里说过的医院和医生。工业文明的时代,人们用先进的设备切开病人的脏器,取出其中的病灶,再将肚子合上,于是能救下人的性命。那也是他们能活到80岁的原因——技术带来了一切属于人类的尊严。抛弃同类,这能叫作文明吗?这是最不道德,最恶心的动物所做的事情。但这是暂时的,我们要拥抱技术了,我们所魂牵梦萦的技术。

小文冻得睡不着觉,仍在扭动。之前在热带区的时候,他是热得不断扭的,到了这儿反过来了。他蜷缩在我的怀里,冻得睡不着觉。

“到底为什么要离开热带区?”他问我。

“为了逃离疾病。”我又补充道,“为了有尊严地活下来,而不是像动物那样死去。”

他点点头,他听明白我的意思了。

“面对灾难,没有人是通过逃跑活下来的。”我跟他讲起大禹治水的典故——讲述了一位名为大禹的伟大工程师,用钢铁和木板制造了坚不可摧的堤坝,让原本洪水泛滥的地方变成了天堂一样美丽的福地。这是我最喜欢的故事,彰显了人类伟大的工业精神。我不敢自比大禹,但身处这个位置,我总是以大禹的精神来要求自己。

小文听着我的故事,渐渐入眠了。虽然身体还是不断哆嗦,但他的鼻息稳定了。不一会儿,我也入眠了。这已是我们离开后的第四天。我们的身体在适应了炎热,现在又不得不在寒冷中坚持,不少人已出现了病症。连我也是,走路时,我的胸腔都会不断颤抖。我怀疑是寒冷的空气进入我的鼻子,又凝结了,从而划伤了我的肺泡,使得其中一些泡泡破裂了。但至少,大多数肺泡应该还是完好的。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有人病了。一共三个女人和两个男人,他们倒在地上,连站的力气都没有。我们所有人都知道,在这里病倒意味着什么。我们将他们抛下了,不得不这么做。

我思考过另一种可能,是不是我们应该带着他们上路,不是为了拖着他们抵达目的地,而是将他们当作羊。这种想法只从我的脑子里闪了一秒,我就被自己吓到了。不,绝对不行,我们不是野兽,我们不会为了活下去而吃食同类。哪怕我们作为人类的尊严的基础——技术已经不复存在,但我们仍然还是相信自己是人类,是这样的信念引领我们上路的。如果要苟活,我们大可留在原地,等待疾病杀死我们中的一半人,另一半人还能活下来。我们的选择不仅仅是追求工业文明的痕迹,也是为了有尊严地活着,以及,有尊严地死去。

行进的第十九天,收音机的信号强度越来越近了。我们只要听到那声音,心中就能燃起希望。然而,希望却不能代替热量。热量才能让我们活下去。我们所带来的热盒已经基本用完,剩下的路只能靠我们肚子里的食物硬撑了。夜晚,小文靠在我的怀里,不断嗫嚅着嘴唇:

“爸爸,妈妈——”他的声音越来越细。

莎莎和我都守在他身边,将他的身躯塞入怀里。

“暖和,真暖和——”他说。

我的心颤了一下。暖和?是我和他妈妈温暖了他么?又或者是书上所说的那样,人在冻死之前神经会失能,反而感到温暖呢?我不知道,只能抱他抱得更紧了。他小小的身躯揣在我们怀里,一开始还在发出若有若无的颤抖,但不一会儿,他就彻底不动了。我俯下身,将耳朵埋到他的胸膛。

跟雪原一样寂静。

他冻死了。

莎莎浑身瘫软下来,倒在那里,面无表情,只有手在抖。我拉着她站起来,将小文放下。她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我们别无选择,只能继续前行,我们要像抛弃其他人一样抛弃我们的孩子,正如之前所说的那样,小文,或者说我们所有人,都要带着尊严死去了。并非是数学顾问的计算出现了问题,而是我们高估了自己在低温下的耐受能力。

“再见,孩子。”

我将小文放下,又回忆起炎热时他在我身边扭动的样子。

我们不该离开吗?

我很想哭,想跪下来,磕死在这里,来向众人赎罪。我的心要崩塌了,我想去死,但还是有什么东西拉住了我。我的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在告诉我,不,你不能哭,你甚至不能跪下,因为还有人等着你领路。我听到这声音,清醒过来,又硬生生把冻结的泪水闷回眼眶里。我站直了,转过身,看向莎莎和她身后的众人。

“继续走,我们很快就到了!”

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大声喊道,声音在雪原上回响。这一次,再没人应我,也没人欢呼了。我们的希望要在寒风中化为残影。我想,我们试图投奔技术,摆脱退化回野兽的愿望,终究还是淹没在了强大的自然之中。

又走了不知道多久。

至少,我们还会站着死去。

我迈开了腿,继续向前。身后的人们也继续走起来。我们已没有选择了。

死亡,死亡就在眼前了。

我的意识开始模糊,我也开始感到温暖。

真暖和啊,在母亲的怀抱里。

就在这时,一声巨兽的轰鸣划破了长空。

嗡——嗡——嗡——

轰隆——轰隆——轰隆——

我们脚下的大地在颤抖。

雪雾中赫然出现了一个庞然大物,它若隐若现,宛如吞噬太阳的巨人。我跑了几步,看清了它的面目。

那是一个巨大的钢铁齿轮!

齿轮磅礴地滚动着,将它一旁的巍峨山脉削成极其细微的碎块,这些碎块跌落到它脚下的深渊巨口中,那巨口吃下泥土,发出令人胆寒的红色光束。它吃完了一处,便吃另一处,每当它转动时,其身上蒙着的冰雪便如暴雨般倾斜而下。而我们,我们这些渺小的人类,在它面前犹如雪花一样单薄。

原来书上画着的,那个用于挖掘矿物的机械,竟然这么巨大!

这是神明的力量。

那是人类过去的、辉煌无比的重工业机器,它正傲立于自然之中,将人类所需的一切纳入腹袋。那是重工业——它是人类的奇迹,人类的辉煌。

传说是真的。留鸟是存在的。人类并没有消亡于这冰寒中。

我双脚发软,倒了下来。

我的使命完成了,我带你们过来了。传说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人类并非是被自然驱赶的可悲候鸟。

第七章、热带区的存在

热带区的存在

“一共四十二个人。”

“他们是从哪里来的?”

“不知道,其他避难区吗?”

“我们已经很久联系不上其他避难区了。”

“是磁场的原因。”

“那他们怎么找到我们的。”

“不知道。他们不会说我们的语言。”

该死的,情况本身就很紧张了,监管人还是要接纳他们。

浑身上下都没有力气,头也生疼,但身上倒是很暖和。我下意识摸索,身上披着一层厚厚的毛毯,毯子的手感很顺滑。我再看向天花板……

天呐,天花板是钢铁做的。

我在钢铁制造的屋子里。我没有死。

扫视一周,屋子里乱糟糟的,堆放着各种各样的杂物。空气中有股难闻的机油味和铁锈味。这机油味是新鲜的,不是那种凝固的感觉。这里就是留鸟生活的地方了。如我之前想象的一样,他们是利用技术和工具对抗寒冬的伟大勇士。我勉强站起来,用手触碰这钢铁制造的墙壁,一股清澈的凉感从掌心钻到了我的大脑。

这就是工业文明,人类独有的辉煌。

这儿没有其他人了,所以我不由得哭了起来。我把脑袋埋在膝盖里,任由眼泪流淌。是啊,他们收留了我们,接纳了我们。工业文明的道德当然是更加高尚的。费尽千辛万苦,我们可终于是来到了这里。这眼泪是兴奋吗?不是,是我的脑子里又浮现出了小文的身影。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他要是再坚持一会儿,就能获救了。他死在了黎明的前夕。

我哭了一会儿,大概是出了声音,有人进来了。

是明城,他身后跟着……另一个人。这个人矮胖矮胖的。真好,工业文明里,人是会变胖的。多好啊,能够在皮肤和内脏中保留脂肪。对于我们来说多是一种奢侈。他戴着一副眼镜,没错,那是眼镜,利用透镜原理制作的帮助人类看清更远处的神奇设备。明城走在前面,手里仍然拿着一本新字典,明城是要来当翻译吗?真不知道行不行。我们只学了几天那个语言。他过来,搬了张凳子在我面前坐下,再将摊开的字典摆在床边,一个个对着说。

“他说你是头。”他问我。

我点点头。

“哪里来你们?”他又问。

“热带区。”

他没吭声,听到这话,只是眉头皱得更紧了。他反复翻起字典来,我这才看清,这本字典不同——明城的字典是他们的语言翻译成我们的语言,这本反过来了。他翻了很久,终于找到了那三个字。

“热、带、区。”这三个字之后跟着一串我无法识别的字母。

我点点头,又确认了。

很快,他的脸扭曲起来,牙齿咬紧了,再深吸了口气。

“热、带、区是存在的。”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反复问这个问题。他们不知道热带区存在吗?留在寒冬中不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吗?我搞不懂。后来,又进来了一个人,身材同样矮矮胖胖的,还不断咳嗽。两人叽里呱啦地开始交谈起来,说的话我都听不懂了。我就只能拉过明城,小声地问他:

“我躺了多久了。”

“两天。”

“怎么回事?”

“我们来以后,气氛就变得紧张了。”

“他们好像并不知道热带区的存在。”

我和明城都不再知晓细节了。他们说什么话我都听不懂,但我还是能感受到,气氛变得越来越紧张了。肯定是因为我们来了,我们多了这么多张嘴,他们的负担可能就要加重一分。想到这里,我又有些内疚。可我不会他们的语言,只能照着字典里的音节,跟他们说对不起、麻烦了这样的简单词组。他们通常只会用微笑回应。那微笑是不咸不淡、有些敷衍的。我们对此也毫无办法。

接下来的日子里,就是听从指挥了。我不再是领袖,身上的重任终于算是卸了下来。他们开始教授我们基础的劳动标准,教授我们语言,还腾出时间检查我们的身体状态——一切都如之前想象的一样美好。工业文明有着无比崇高的道德,不像我们一样轻易抛弃人类。尽管我仍然想念自己的孩子,但从现在看来,我还是做出了无比正确的决定,我们终于从不断迁徙的候鸟变作了留鸟,摆脱了从人类退化为野兽的命运。这都仰赖于外面的那个巨大机械,和被称为重工业的神奇技术。

我学会了新语言的许多词汇。

我们的语言老师是一个胖胖的女人,每次她看我们的时候,眼神似乎都有种别样的期待感。但语言教学有其他管理人员,她每次只完成自己的工作,就必须离开。终于,有一天,其他管理人员没有在岗。等大家伙都离开后,她拉住我,拽着我问:

“热带区是存在的,对吧。”

“是的。”我说。我已经学会了不少他们的语言了。

“那里有很多动物和植物、随手就能摘下果子、钻到水里就能抓住鱼。”

她说得很快,语气很兴奋,我有些听不懂了。我请她再说一遍,她又不得不停下来,将音节一个个吐出。我听懂了部分,想了想,她说的的确是对的,热带区确实是这样。因为所有的动植物都富集到了一个区域,土壤的肥力也会随着区域迁徙,所以不愁吃食。可是,我品味到了她话中的意思,她觉得那地方好像比这里更好。不,绝不能这么想,这么想是错的,大错特错。然而,她的问题的答案却又是YES,我没办法说谎话。

“YES。”我回答道。

她的眼神更亮了,嘴角上挂着笑容。

“那里有云,有高山,水和河流。”

“YES。”我又回答道。但我赶紧弥补:“那里很热,要热死了,我们,我们得用……”我不会说那个词,就摆出手扇风的手势。

“那里很热,热。”她的眼神愈发期待了,“多么伟大的奇迹啊,我以为要在这里生活一辈子了。世界上居然还存在热的地方。”

我不知道怎么开口。我还要说,不,不是那样的,我们必须得不断迁徙,我们没办法带走很多东西,所以技术就都遗失了。我们不得不面对死亡,因为简陋的医疗条件。啊,迁徙是很糟糕的事情!

我急死了,赶紧翻出字典,指到了“迁徙”的英语单词,再加上“持续地”。她看了看,点了点头:“但坏处是,热带区域并不稳定,人们必须不断迁徙。”

我听懂了,这才放心,点了点头。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搬家能是多大的事情。我们是带不走这些笨重的大型器械了,可没有了寒冷,我们又不需要它们。”

我还想说很多,但我说不出来,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听懂她的话已经费尽了我所有的努力。

“不,不,不,那里坏,这里好。”我大声喊道。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她微笑起来,就和其他人的微笑一样,不咸不淡地敷衍着。

我担忧了起来。不只她一个人这么想,我听到这里的许多人开始讨论这样的问题。

第八章、自然人类

自然人类

我被安排了一份工作,是将那些矿物按照大小分拣出来。这份工作要我每天工作十四个小时,但这可真是美好极了。因为每当上午的工作结束,我就能吃上一顿口味极佳,温热舒服的饭食。这些饭也是利用电力,再用化学手段合成的。真是伟大的技术。饭食是糯糯的、软软的营养酱,带着淡淡的咸香味儿。在热带区从来吃不上这么好吃的饭,只有运气非常好的时候才能找到调味料。还不止如此!食物有各种味道可选,他们解释说,这不是什么复杂的技术,只需要稍微调整合成化学物质的程序即可。多么伟大啊!人类不用捕猎就能获取食物了!

每当吃下那些食物,我就感到一切都值了。

还有温度,温度也很美好。高炉旁边那浓烈的热气带着些许铁腥气,这是工业文明的气味,不像是热带区那种令人烦躁的湿热。每当汗液从身上流下来,我都能感受到劳动的乐趣——多有意思啊!我们像书里的人一样,制造了这些巨大的机械,再成为其中的一部分,用智慧和勇气对抗自然!每当工作的时候,我都想唱歌,大家都想唱歌。

最重要的是,这里有老人。

那种上了年纪的,满脸皱纹,还在工作的老人。他们肯定活了很久了,不像我们,我们只会把老人抛下,让他们自生自灭。而在这里,高贵的工业文明道德中,老人是不会被抛弃的,老人被一视同仁,也在工作。

我爱这里,我爱死了这里。小文啊,你要是跟我一起来这里就好了。

我还是会想起我的孩子,还有那些死去的同胞。他们要是也能来到这里就好了。

工作中,我开始与他们交流,我的语言学习也长进了不少。我开始会说些复杂的词汇了,能明白他们到底叽里呱啦了些什么。我知道了语言老师的名字,她叫萨蒙妮。一天,工作结束后,萨蒙妮找到我,我们如往常一样聊天。聊天也是学习的一部分。

“你很美。”她说,“你的肌肉很紧实。这里的人都很胖,是累胖的。”

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胖难道不是件好事吗?书里都说了,囤积脂肪是很重要的储能方式。我一点都不美,我们这些干巴巴、瘦紧紧的人怎么会美呢?他们才是美的,看看她下巴上的脂肪吧,比皎洁的月光还要明媚。我喜欢她的模样,但可惜的是,我已经有妻子了。

她凑过来,用手抚摸过我的臂膀。

我察觉到了她的意思。

“对不起。”我退开胳膊,“你很美丽,也很有魅力,萨蒙妮。但我已经有妻子了。”

她的眼睛瞪大了。

“妻子?”她重复了一遍这个单词。

“是的,我有妻子了。我的伴侣就在这里,是那个瘦瘦高高、眼睛小小的女人,你见过她的,她叫莎莎。”

萨蒙妮愣在那里,嘴角开始抽搐,整个人缩成了一团,开始低声哭起来。这是怎么回事?不应该这样吧,只是一次拒绝而已,我伤到了她的情感么?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我连忙道歉起来,并再次解释,她很有魅力,但我已有了伴侣。没想到,她却越哭越大声了。等过了段时间,她才停下,说道:“我们在这里没有妻子。”

“在这里,为了生育后代,每个身体条件健康的人都必须按照规则交配。”她捂着脸,“天呐,我……我也有曾爱过的人。但我必须和别人做爱。”

她哭着哭着,渐渐平静了,说道:“谢谢你们来告诉我们热带区的存在。那些欺骗了我们的人必须付出代价!”

“我们不是来告知的,我们是来躲避疾病、摆脱迁徙的命运的!”

“你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她大声哭喊着跑走了。这引起周围一些人的注意。

我不明白什么叫作与自己不爱的人做爱。我更加不明白,她为什么因此而哭泣。我爱我的每个族人,当我们固定的伴侣死去后,我们也会按照彼此的喜好分配新的伴侣。这不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吗?还有,我们失去了什么?我们得到了想要的一切,我不觉得自己失去了。自从来到这里后,我不理解的事情就一件接着一件。但我觉得这还是很不好。

不只是萨蒙妮,这儿的所有人都在窃窃私语。我听得懂他们说的话了。他们是在幻想热带区迁徙的生活。疯了,简直是疯了,这就好像一个极冷的人穿上了棉袄,暖和了一会儿,却又觉得热一样。人类的所有尊严都是工业文明带来的,这些不能带走的庞大机械,才是人类存在的基石。我们在外面,正退化成动物。人类怎么可能怀念成为动物的历史。

这不对劲,太不对了。

我朝萨蒙妮离开的方向追过去,我要向她解释这件事。我跑起来,很快追上了她,已经到了她所居住的房间里。真是难以想象,他们有一个安全的、不透风不透雨的房间。他们睡觉的时候可以无忧无虑地躺下,而不必是轮流起来站岗。这里的温度适中,不会热到睡不着觉。可萨蒙妮还是在哭,她的泪水没有停下的迹象。她的房间里正播放着一个影片,是一个穿着黑白衣服的女人站在草地上唱歌。

萨蒙妮看到我来了,哭得更厉害。

“你知道吗,这是我最喜欢的电影片段,电影的名字叫作《音乐之声》,是很久很久以前的电影。你看到了吧,她在草地上一边跳舞,一边唱歌。我也想像她一样,我想站在树林里,唱着歌,我想看到蓝天和白云。而不是在这里,像一只动物一样跟安排好的人交配,按照规则繁殖,再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老了也没有休息的时间。我们的下一代和我们一样重复。”

我有些明白了。好像的确是这样的,她竟然觉得,他们的生活是动物,而我们的生活才是人类。我不明白,这诡异的思维让我的手心出了层汗。可我还是努力试图理解,只有理解了才能说服她。这是不是就跟冷和热一样?冷的人想要热,热久了又想要冷。我生活在热带区的时候,热到睡不着觉,一进入冰障区又开始想念那热,他们也是一样的。

我铆足了劲儿,将所有学习到的词汇都倾斜了出来。

“不,萨蒙妮,不是的,我们在那里生活得很艰难,我们很快会死,能活过四十岁就谢天谢地了。我们的食物没有味道,因为香料植物被淘汰了,不会跟随热带区域迁徙。我们吃到的那些东西,能果腹就了不起了。最困难的事情是,我们必须不断迁徙!这样老弱的人们就会被落下。你仔细想想看,如果那里真的那么美好,我们为什么要来找你们!我们在那里没有尊严,我们正在退化成动物,遗忘掉所有技术!”

我说了一大堆,其中有很多病句,但我明白,萨蒙妮听懂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下定了所有的决心,说道:

“不,你错了。你所说的,是人类的生活方式。”

她顿了顿,又说道:“人类是自然的,是生活在蓝天白云下的生命,如果自然要我们迁徙,人类就应该迁徙。”

“人类本来就是动物。人类应该顺应自然。”

“你们会死的!四十岁就会死!”我的血涌上脑子。她疯了,她一定是疯掉了。

“我宁愿做一只只活四十年,在丛林间跳跃的小鹿,也不愿在这里做八十年的老鼠。”

萨蒙妮抹去了眼泪,不再对我微笑。

第九章、革命

革命

我无法说服萨蒙妮。

在我们来到这里后的大约一个多月,我在广播里听到了萨蒙妮的声音。那个固执的姑娘与曾经的我们一样,不惜用生命追寻起她的理想。哪怕那理想在我看来是极其愚蠢、极其疯狂的。

“现在,我们都知道了,传说是真的,卢克曾经推演过的气候模型也是真的。外面有着人类可以生存的热带区域,区域在不断变化,只需要迁徙追上它们就好。那里有蓝天,白云,有跳跃的松鼠,有水里的鱼群,有我们梦寐以求、想要的所有自由。但是监管人却欺骗了我们,他们把我们关在这里,用暴力的规则束缚我们,迫使我们与不相爱的人产生后代,让我们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他们的理由是为了对抗寒冷,但现在,我们都明白了,有的地方,寒冷并不存在。”

她发表讲话的时候,背景音里还不断传来砸击铁门的声音。她刚一说完,就传来了嘭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倒掉了的声音。我很想大声告诉他们,不,别听她说的,萨蒙妮的想象都是假的,我们生活得很糟糕。可我望着周围,这些工人们都仰着脖子,停下了手中的活计,他们的眼神分明和萨蒙妮一样,充满了期待。

我总算是明白了。

他们生活在蜂蜜里,却仍然没有满足。

一群笨蛋!

不一会儿,广播室的控制权已被拿了回来。监管人,也就是那个决定接纳我们,聪明正直的这里的头领的声音出现了:

“请各位理性思考一下,如果这些迁徙者们满意他们的生活,又怎么会来找我们呢?你已经从他们口中得知了,他们是为了躲避疾病而来的。恐怕热带区域里到处都是疾病,无论如何,我们的工作应该继续下去,直到地磁场稳定起来。”

广播重复了几遍。

“那个该死的老头欺骗我们。”有人喊道。

“我不相信他口中所说的任何一句话了!”

“我也想看见天空!”

“想想看吧,如果那里真的如他们所说,为什么来的这群人身上没有一丝赘肉?”有人指着我说道。众人看过来,在我身边围成了一圈。

“请把衣服脱掉。”其中一个人说道。

“脱掉?”

“是的,请脱掉吧,让大家看看你的上半身。这件事与你无关,给我们看一眼肩膀和胸腹,一切就有了定数。”

“不,不是的!脂肪才是先进的象征,你们才是美的,我的身体一点都不好!我不得不,不得不爬上爬下才能获得食物……啊——”

我的话还没说完,他们就动手了,他们把我拉住,将我的衣服从裤子里拽出来。这样,我的上半身就彻底裸露在他们面前。他们的眼神,无论是男的还是女的,都在我身上游移,令我不得不抱紧自己的身体,我从未经过这样的审视。

“你们都看见了,他的身体跟电影里的健美运动员一样。”

“他真结实。”

他们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片面错误的答案。之后,他们就再没兴趣看着我了,他们拎起了随手可得的铁锹、撬棍和各种各样的工具,成群结队地从我的身边路过。不是所有人都去了,我能看见,有零星的几个人留了下来。但绝大多数人都像潮水一样涌了过去。他们叫骂着,呼喊着钻入了钢铁制造的楼梯里。不一会儿,有枪声响了起来,也有敲击和殴打的声音,人们的吼叫和呐喊就凝聚在那狭小的走廊里,逐渐变得沉重而尖利。

我站在那里,收拾好自己的衣服,等待着这场战争的结果。

他们疯了,一定是疯了。

战争很快分出了胜负,血从走廊里流出来,不再有枪声,只剩下胜利者的欢呼。我能从那些欢呼中分辨出来,胜利者是谁。

他们还是赢了。

他们把监管人拽出来,像拎一只死狗。这个老人,就是决定接纳我们,帮助我们,充满了工业文明美德的领袖。现在,他的四肢软飘飘的,如同失去了骨节。老人的眼睛还在不自觉地眨着,血从他的眼眶呼啦啦地往下流。等他来到我面前的时候,我这才看清,他的后脑被砸出了一个巨大的缺口,从那个缺口里甚至能看见里头的大脑组织。

他们中诞生了新的领袖。

萨蒙妮被举在人群手上。她的脸上也有几道血痕,但此刻,她笑得无比开心。路过我的时候,她朝我眨了眨眼。她当然在沉浸于这场胜利之中。她跳了下来,走到我面前,跟我说:

“你会告诉我们热带区在哪里的吧。”她抱着臂,语气也变成了威胁的态度。短短的一个小时,权力已发生了变化。

“他会告诉我们的。”一个站在她身后的男人握着铁锹。

我没有选择的余地。我必须还得为我曾经的族人着想。看着监管人的惨状,我已经完全明白,自己不该再说任何劝说的话了。我跟着他们,来到一处会议室,将所有的路线绘制出来,并告诉他们如何判断热带区接下来的变化。他们很满意。

“你要离开了么?”我问萨蒙妮。我的语气小心翼翼。

“不是离开,是去拥抱自然。别担心,离开前,我会教会你们如何使用这些机器的。这些笨重愚蠢的东西……我知道你们想生活在这里。放心,你们总有一天会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的。”

她把那于风雪中救了我们的神明、人类的伟大杰作称为笨重愚蠢。

他们从不满足。

还是人类从不满足,冷的时候想要热,热的时候想要冷?

我愣在那里,看着萨蒙妮离开的背影,一下子开了窍。

我可能知道我们到底是怎么去往热带区的了,我可能知道那些传说里的故事是什么样的了。我们也许是真的是从冰障区走出去的,那些已经遗失的信息,与现在发生的一切构成了完整的历史。

我再回头看向那些转动的齿轮、不断活动的流水线时,突然产生了一丝怀疑。

我们的后代会不会也像他们一样,觉得在这里工作,才失去了人类的尊严?

人类的尊严到底是什么?是借由技术的力量对抗自然,还是像萨蒙妮说的那样,所谓顺应自然?

我是萨蒙妮吗?萨蒙妮是我吗?

我不知所措。

我想起了昨天吃过的,又咸又香的营养酱。

审校:宇镭、电蓝、于苏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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