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汪小海
汪小海,科幻作者,通信行业工作者。曾获得第一届「奇想奖中短篇征文大赛」中篇组银奖,第十五届「华语科幻星云奖」最佳/年度新秀/新星奖银奖、第一届「SciFidea中文奖·戴森球征文大赛」大奖。作品散见于「不存在科幻」「奇想宇宙」「异事悟」。
全文约20100字,预计阅读时间40分钟
正文:
两天后,人们都陆陆续续地离开了海豚岛。这儿是他们太平洋旅游的一小站。尽管在浅水滩中与海豚共游足够美好,但他们期待着更多新鲜的事情。
我是一行游客中留下的唯一一人。我的目的不是旅游,而是完成一次期待已久的采访。采访是为了我正在思考的博士论文。此刻,我正坐在码头边,边把脚放在水里晃悠,边往海里扔小鱼。海豚就围在我身边转来转去。这些生命十分神奇,几乎是地球上除人类外最聪明的物种。
“它们喜欢你。”她过来了,端着一小杯咖啡。
她就是我要采访的学者。她在这个太平洋小岛上,独自与海豚生活了十几年。她身体挺拔,腿部修长,尽管皱纹已经爬上了脸庞,但手臂和腿部的皮肤却还细滑,如同少女。我想象着,如果是三十年前,旅行团里的男孩儿们肯定都要留下来,围着她转。
“哦,对不起,我忘了时间了。”我笑了笑,“我太喜欢它们了。”
我抓起自己的背包,赶紧抖了抖腿,便要上岸。
“没事儿,我们就在这里聊吧。”她坐下来,也脱下鞋,将脚放到水里。
“这儿?”
“你不喜欢这儿么?”
“嗯,可以,您同意就行。”她的宽容令我感到有些欣慰。
我从背包里掏出平板电脑和笔,点开了预先准备好的提问大纲。但我的设备有些卡顿,这里远离大陆,网络也不是很好。
“海豚岛的情况怎么样?”我问她。
“钱快要用完了。”她说道,“但我还在想办法募集。”
“游客的消费不够么?”
“能覆盖一小部分开支吧,大部分还是只能我自己贴。”她笑了笑,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又对我说,“你还是学生,不用担心我,我总有办法的。”
这会儿,我终于打开了提问大纲。
“不要拘束,既然我接受了你的采访,你可以问任何想问的问题。”
“啊,好的,谢谢秦教授。”
她叫秦素,一名海洋学者,也是海豚专家。三十多年前的时候,她的研究还登上过新闻。但现在,早就没人记得她了。我偶然发现她的名字,也是在一篇很古早的论文里。那篇论文的内容十分奇特,一下子吸引住了我。再加上,我的论文正陷入瓶颈,实在没有头绪。我便想从这个角度切入。
她很快就回复了我的邮件,并邀请我到岛上来一趟。我自然欣然应允。
“那我,直接切入正题了?”
她点点头。
“您的那篇论文里,的确说过,采油公司对海豚的雇佣,诱使它们产生了智慧文明的倾向。对吧?”我迫不及待地提出了自己的问题。
“是的。当时引起了一些学者的注意,但后来这个课题被湮没了。”她说道。
“那是怎么一回事?”
“小姑娘,采访的时候能提这样的问题么?”她反问。
“啊,对不起……请您具体解释一下……”
“没关系。”她说道,“你总知道海洋采油工业对海豚的雇佣吧。”
“嗯,但您可以具体说说。”
她拿过我的背包,顺势躺下来,望向蓝天。也许是因为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所以她也无拘无束的。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是2041年……还是2042年,哦对,应该是2042年,那一年发生了很多大事来着……”
她闭上眼睛,回忆起来。
第一章
第一章
2042年7月,我26岁,从海洋大学博士毕业,顺利进入了海洋生物研究所,担任研究员的岗位。那会儿,哪哪就业都不好,经济很差。我们在研究所里,也拿不到什么好待遇,但跟社会里的人比,也算得上是稳定,不愁吃喝。我在那里待了两年,发表了一些论文,都是关于海豚的。我测算了海豚的智力,并开始评估它们可能可以担任的人类岗位。说实话,这种论文都是大水漫灌,用来混资历的,压根没人在意。那会儿替代人类的都是人工智能,怎么可能轮得到海豚呢。可我没想到,我刚把那些论文发出去不到两个月,龙石采油公司的人力就找上了我。
“我们对你的研究很感兴趣。你,愿不愿意到我们这里来?”
他们邀请我。我心里想着,我虽然学的是海洋,但跟石油可是一点儿关系没有,犯什么毛病要去石油公司。对方却是诚意满满,给我开出了不得了的高薪。你可想不到,那个年代,可真是一大笔钱,一个月的工资,顶得上我干一年了。我问他们到底要去干吗,人力怎么也不肯回答,只说是要保密。
我也愣头青,就去了。想着钱那么多,干什么不行。唉,现在回头想想,那到我口袋里的,都是再打了几折的、潜水维修工的钱。
等我签了合同,正儿八经入职了,他们才给我项目任务。
“训练海豚,顺着管道游。就来回游,不去其他地方。要我们让它游的时候,它们就得游。”
他们给我了一个大游泳池,三只海豚,还有埋在游泳池底下的塑料管道。
我没有多想,立刻开始了表现,这对我来说不难。海豚很聪明,比猫猫狗狗都要容易训练。大概只用了两个星期,海豚就照着我的口令游来游去了。这没什么难的,它们完成一次动作,我就扔鱼给它们吃。
项目刚一完成,他们又提出了新的要求。
“不用口令能行么?也不能喂食,想象一下,这个塑料管道铺设在海面两百五十米以下的地方。”
这让我一下犯了难了,不喂食,也不用口令,那怎么让海豚知道要去完成任务?我跟他们说,你们要找魔法师,只能另请高明了。没想到,他们早预料到了。他们交给我了一堆文献,都是有关海豚脑科学的,再说:“我们请你来,钱可不是白给的。”
我翻起那堆文献来,立刻就明白了他们的想法。
他们把这种技术,叫作“声波糖果”。
你可能不明白这个名词的意思,用能够理解的话来说,就是给海豚戴耳机,听音乐。你想,我们人类是不是也喜欢听音乐?什么古典音乐,流行音乐……但其实,海豚对声音的感受能力和频段都远远超过了人类,它们能听见海洋中的各种声音。其中有一些声音会让它们非常舒服,有些声音会让它们感到不适。其中,一些关键频率、关键曲调的声音,给海豚带来的愉悦感,远远超过了人类听音乐所能感受到的,甚至能激发它们大脑中的快感成分,让它们体会到快乐,正如同我们人类喜欢吃糖一样。
我看懂了那些文献,但还是有些担忧。
我就问他们:“把声波糖果喂给海豚,会不会导致成瘾?”
“不会。”他们信誓旦旦地告诉我,“你不要想那么多,我们找你来,就是想试试看,有没有新办法。”
“这新办法是做什么用途呢?”
“当然是为了人类好。”他说。
“为了人类?”
“你想啊,这些在海底几千米深的水下管道,都得是潜水维修工去定期检查维护,一弄不好,就要出事故。出了事故,那就是没了一个家庭。这是为了保障工人的安全。”
那时候,我小啊,我真信了他们的话。我想着,是这么回事儿,海里的潜水维修工人,可是很危险的职业,要是让这些海豚能替代他们的工作,这不是就规避了风险吗?而且,海豚不是人,天生就适合下潜,对它们来说,不过是到海底游游泳。它们平常也是这么游着的,只是多了路线罢了。
我就抓紧时间琢磨啊,怎么把声波糖果戴到海豚的脑袋上,怎么让它们听从命令。实验比我想象的可要顺利得多。我站在岸边,既不给它们喂食,也不用吹哨。只要它们完成一次任务,我再轻轻扭动一下旋钮,这些海豚就开始顺着管道游动了。
搞定这个,项目的任务更新了。
“我们还需要它们进行一些更精细的作业。”他告诉我。
“海豚没有手,能动的只有脑袋。”我回答。
“机械辅助手臂可以办到这件事,哦对了,下周,有一名老潜水工来。”
我心想,真是异想天开,让海豚进行精细化作业?但后来,当我看到那些贴合在海豚嘴唇和鱼鳍上的精密机械时,我才知道,他们是真的理解并完全评估了该方案的可行性。你明白吧,这就是一项技术诞生的过程了,它先得在各个层面评估是不是可行,如果是,才能放下去实施。显然,他们找到我的时候,已经完成了评估的阶段了。
我有了一名同事,他姓郭,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
老郭……是个很老实的人,话不多,我们刚开始共事的时候,还总和我保持距离。
老郭干那行有快二十年了,就是乘坐着防压舱,下潜到海底二百五十米的地方,再出舱作业,维护海底输油管道。
“科学研究好啊,我女儿以后也要做这个。”他总是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别干我这行,说不定哪天就没了,还留下来一身病。”
老郭有两个女儿,大的已经快上大学了,小的还没上高中。他所说的一身病,就是潜水维修工的职业病,人体承受不来高压到低压的迅速变化,就会积劳成疾。
“我来演示一遍,首先要确定故障的位置……这个得用雷达,找到以后,要将原来的材料替换掉……”
老郭穿好厚厚的潜水服,钻到水里,像条鱼那样游动。他肯定是很熟悉这个活了,做起来十分利索。我试图训练海豚完成那些工作,这个过程就很困难了,海豚远远不如他干得好。想也是,老郭是人,海豚是海豚。每次看到那些海豚笨拙的样子,连螺丝都怼不上去,老郭就有些骄傲,我就头疼。
“没事,科学研究,总是要走弯路。我们都老工人了,海豚干不过我们的。”他笑着安慰我。
他们告诉他,只是请他来做科学研究,老郭自然愿意。在游泳池里潜水,总比到真正的大海里要容易得多了。唉,老郭真是个好人啊,他知道,经常潜水,皮肤会起褶,还带给我花胶吃。
“我们男的无所谓,你可还没结婚,要保养好皮肤。”他跟我说,然后又给我晒他女儿的成绩单,讲她们学习成绩有多好,将来会上多好的大学。
老郭就是那样一个很不错的,也是很普通的人。
“你们下去的时候,害怕么?”我问他。
“害怕啊,怎么不害怕,深海黑不隆冬的。尤其到了晚上,那真是一点儿光都没有啊!每次下去前,都要念佛保佑的,怕上不来啊。”他形容道。
“那你还干这行?”
“得挣钱嘛,我没读过多少书,又做不来研究。我干得来,我女儿以后就不用干了。”
我们就这样共事着,一点点训练海豚。大概是两个月后吧,海豚们终于明白了它们到底要干什么,怎么干能收获声波糖果,怎么干是成功的,怎么干是失败的。我们拿出实验的记录,他们就同意我们带着这些海豚,真到了大海里。海豚们在那边干,老郭就待在防压舱里监督它们。
“这些海豚们可真聪明!”老郭就在话筒里夸奖它们,“真能行。以后我们就不用出舱了。”
我也感到欣喜,是啊,是这么回事儿,潜水工看着,海豚去干活。反正深海本来就是海豚的栖息地,我们只要赶走鲨鱼,海豚又不像人会有危险。这段时间持续了一年左右吧,我们又训练了更多海豚,还包括一些野生的。潜水工们就监督就好了。
“海豚干得越来越好了。”老郭跟我说。但这次,他没有笑,而是那种非常平静的陈述。
“那不是件好事么?”我问他,“你们不用面对危险啦。”
他不回答,后来,我想,应该是那会儿,他已经听闻了一些消息。
当雇佣海豚的数目来到两千头以后,龙石公司裁掉了所有的潜水维修工。
那时,我还浑然不知,只是发觉,怎么突然见不到老郭了。他不来上班了么?我担心他,打去了电话,才得知这一消息。
“怎么会这样呢?”我那时不懂,就问他。现在想想,那是个多么愚蠢的问题啊。
“海豚……海豚比我们便宜。”他说道,“我们下去,一个月拿两万块,出了事,保险要赔上百万,海豚……养一头海豚才多少钱啊。”
电话里,他的声音颤颤巍巍的,状态很不好。我还想问,但他怎么也不愿多说了。我觉得难过,又觉得愧疚,就找上了门去。
我顺着老郭留下的信息,找到了他原来的地址。他们一家蜷缩在一个小房子里,两个女孩子已经很大了,还挤在一张小床上。隔着一层帘子,是一个靠在床上,腿脚蜷缩着的女人。那个女人……看上去是生了什么非常严重的疾病。我不敢问。老郭一看到我来,立刻就把我拉了出去。
“你怎么来了?”他问我。
“我有些担心。”我说。
“走,走,我们出去说。”
老郭还想掩饰,但我一再问,他也不再坚持。他给我算了笔账。
老婆治病的钱,孩子上学的钱,老人养老的钱,还有,因为职业病的原因,他要定期从医院拿药。
这些钱都仰赖他下水干活才能补上。
我听着听着,忍不住就哭了,怎么能有这种事呢?
我那会儿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训练海豚了。
我拿出手机,二话不说就要给老郭转账,龙石公司给我的钱,不就是从工人的工钱里拿的么?
老郭摁住了我的手,义正词严地告诉我:“你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是你靠自己的学问知识挣的,怎么能给我?”
“不是我,你们就保住了饭碗了。”
“这跟你没关系,你别乱想。”
“那怎么办?”
“我有办法的,大男人,还能没有办法?”老郭笑了笑。
我看他笑,也真就放下心来,想着,他是个熟练工了,肯定还有别的出路,便不再哭。他让我把眼泪抹干净,又请我去家里吃了饭。那两个小女孩看有客人来,也是高兴得很,一个劲儿地叫我姐姐。老郭就给她们介绍我,说我是哪哪哪的学霸,要跟着我好好学习。我都被夸得不好意思了。
她讲到这里,突然停下了。
“那然后呢?老郭怎么样了?”我问。
她抹了抹眼睛,看向我:“你要听么?”
“如果秦教授愿意说的话。”
“那是我见到老郭的最后一面了。”她说道。
此时,太阳已经快落山,夕阳的余晖散落在海面上,照得海水波光粼粼。
“啊?怎么回事?老郭出事了么?”我问。
她的眉头皱起来。
沉默了一会儿后,她像是下定了决心,还是说了出来。
第二章
第二章
“我再次听闻老郭的消息,是从海岸救援队那里。他们穿着橘黄色的救生服,在海面上逛了一圈又一圈,结果一无所获。摄像头拍到了,老郭就是从那里跳下去的,就过了一个小时,人就不见了,大海就把他吃掉了,什么都没留下。
他是怎么跳下去的呢?我不知道,谁也不让说,谁也不让问。我还记得老郭说过,大海深处黑乎乎的,一点儿光没有,他可害怕上不来。既然害怕,怎么能主动跳下去?后来,又有几个潜水维修工跟着跳了下去,龙石公司一共也才雇了两百名工人,就有三个人跳了,跳了的人的家属,就到公司去要说法。据说,还有两个没成年的小女孩儿。龙石公司告诉我,如果我漏出去点什么消息,我也要负法律责任。那时我给吓到了,什么都不敢说。
现在……要是现在……我一定会作出不一样的决定。
公司的意思是,他们跳下去的时候,劳动合同早已经结束了。他们拿出来的那些证据,老的劳动合同,随着新的补充案作废了。公司的法务部很强硬,法律也是支持他们的。老郭跳下去的时候,早就不是龙石公司的员工了。他们是自愿达成了解除劳动关系的协议的。”
“龙石没有赔钱么?”我问。
“不肯赔。”
“为什么不肯?他们每个月的流水都是大几十亿。”
“他们觉得,如果赔了,还会有人跳。”
“后来呢?”我不甘心,继续问。
“没有后来了。”她淡淡地回答道,“啊,倒不是海豚这件事没有后来了,是老郭的事情没有后来了。我再没见过他的女儿,她们搬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龙石公司也没有潜水维修工了,其他地方也慢慢没有了。”她又补充道,“这批人消失了,像太阳一出来,叶子上的露水就没了一样。”
我有些惆怅,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
老郭的事情让我心里堵得慌。可是,很多行业不也是这样么?汽车发明以后,马车夫就不见了,这些年,是出租车驾驶员消失了。我没再继续思考下去,这不是我今天来到这里的目的。
“那你后来还在龙石公司工作么?”
她点了点头:“后来,海豚们发生了一些神奇的变化。走吧,我们回到室内说吧。”
她理了理情绪,坐起来揉揉眼睛,我背着包跟上了她的脚步。
我们坐到客厅里,打开了灯。她倒了两杯热水,继续开始了讲述:
我继续留在龙石公司,一个是,合同没有到期,另一个是,我担心那些海豚。他们能那样对待工人,对待海豚肯定更残酷了。如果有我在,我至少能挡住一些。由于海豚计划成功替代了工人,他们给我涨了工资,还……给我颁了奖,是技术进步奖。你应该听说过,虽然年代非常久远了,但那时候,很多人想来找我,探索人类雇佣动物的新可能。我没有心思,只是把精力放在了那些海豚上。声波糖果令它们享受,但我也知道,这种享受不能过量,得小心控制。
那段时间,我每天的精神压力都很大。我担心海豚,更是自责。
技术进步真的让人变得更幸福了么?我总是怀疑这件事。我越是怀疑,就越只能投入到研究中去。我投入的研究很快有了突破,由于人类的雇佣关系,那些海豚的社会模式发生了变化。
首先,是海豚之间的关系产生了变化,那些受到雇佣的海豚,很快有了更高的地位。声波糖果尽管是贴合在海豚身体上的,但释放的声音仍然会在水中传播。这样,没有声波糖果的海豚,就会希望贴在那些有糖果的海豚身上。那些拥有糖果的海豚,也察觉到了这个现象,它们用身上的糖果交换食物,甚至是性资源。海豚和人类一样,是会对性行为产生快感的生物。
我一边训练海豚,一边记录并研究着这种奇妙的变化。
海豚的社会性质变了。
从前,它们之间的差异只是生物性的:是不是强壮,是不是懂得捕猎,是不是更聪明,但现在,人类将声波糖果赋予它们后,它们之间的差异性变成了是不是能够释放令它们愉悦的音乐。因此,那些天生弱小的海豚更加专注于劳动,以获取更长的音乐时长。音乐时长可以作为一种社会资源,带来食物和伴侣。
那段时间里,我周围没有同事,也没有朋友。我的工作地点在一个他们安排的小岛上,周围只有海豚。我的本意很简单,就是关注这些海豚的健康。我心里想着,声波糖果的确是不自然的,但我只要保证不出错就行了。我的想法就是那样天真。
直到林先生来了。
林先生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衣品很不错,一米八的大高个子。我们见面的时候,他已经四十了,但一点都看不出来。我刚开始还以为,他是我的同事,但后来,我才知道,是龙石公司用我的研究招揽来了新的投资。一笔我至今不知从何处来的资金,似乎对海豚的社会形态变化很感兴趣。林先生带来了几个学生,但他们都只是偶尔来,只有他常驻在岛上。
“你知道么?海豚拥有了私人财产。”那是他见到我时说的第一句话。
“什么?私有财产?采油公司又不给海豚开工资。”我以为他是在开玩笑。
“哈哈,你是学海洋学的,我是学社会学的,我是北方大学的经济学副教授。”他爽朗地笑着,跟我介绍他自己,“私人财产,从术语的角度上来讲,并不仅仅指金钱。”
“从海豚的角度上看,声波糖果是他们的劳动产物,只有劳动才能获得,这就具有了价值。而糖果又能使它们本身快乐,这就是朴素的使用价值。更重要的是,只需要贴近,糖果的效果便可以分享,这是交换属性。”
这些名词我小时候学过,但后来全都忘了。林先生并不介意我的问题,只是耐心地给我解释。他说这些的时候,眉毛会微微展开,那双漂亮的眼睛像狐狸一样盯着我。我那会儿很年轻,他一看我,我的心就怦怦跳。
“那海豚们就有钱了么?”我低着头,问他。
“你也可以这么理解。”他说道,“要是你论文中记录的全部是真实的,那海豚们不仅有了钱,而且是用劳动换得了钱。如果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下去,海豚还会度过它们的古典时期、封建时期、工业时期。它们还会发展出资本主义。”
林先生说到资本主义这四个字的时候,语气加重了,嘴角还带着微微的笑意。
我觉得有些好笑。我再了解海豚不过了,它们就像人类中的小孩子,大概六到七岁的样子,怎么可能发展出资本主义?林先生像是个喜欢空想的老头子。
“不可能,海豚做不到的。它们的智力,最好不过是人类10岁的小孩。”
“人类在五百万年前的南方古猿时期,也不过是现在小孩的智力。”
“那你这个如果,可就是非常遥远的距离了。”
“有人类的帮助,这个距离也许并不遥远。你有没有想过,到底是什么启迪了人类的智力,到底是什么让人类走上了智力进化的道路?”
“自然选择。”
“是私有财产。以那些海豚为例,它们当中愿意劳动的,是更聪明的个体,数代海豚之后,这些愿意劳动的海豚将会诞生相同意愿的后代,于是,就有越来越多的海豚劳动,越来越多的海豚变聪明。这一切,是私有财产改变了海豚的生存竞争逻辑。”
“这是您的学术观点么?”
“是,但还没有多少人支持。大家都觉得,私有财产是文明高度发展以后的事情了。”林先生并不回避。
“私有财产导致了智力进化,这还是十分新奇的观点。”
“是不是新奇,从海豚身上就能得到论证了,这也是我来的目的。”
聊完后,林先生请我领着他去看海豚。我跟在他身边,海风吹过来,先是吹过他的衣袖,再吹到我怀里,将我的心都吹动了。他望着大海,低沉地问我:“是不是前段时间,有工人从这里跳下去了?”
我想起老郭,心里又是一阵酸楚。
“这就是我们要解决的事情啊。”他说道,“人类有了私有财产以后,也加大了强者和弱者的差距。”
“这是资本主义制度的问题么?”我反问他。
他笑着,并没有回答我,只是说:“如果我们真的能搞清楚私有财产是如何影响文明产生的,也许就能解决这个问题。”他又转过来,盯着我说:“生物学家早搞清楚了人类是由细胞组成的,但经济学的问题,我们还是两眼一抹黑。新古典主义和马克思体系争辩到现在了,谁也说服不了谁。”
我那时不懂他说的那些,我只觉得,事情不应该是这样发展的。为什么我训练海豚,工人们就要丢了饭碗?为什么科技进步了,受益的人反而变少了?这和书上所说的知识不是违背的么?
我寄希望在林先生身上。
事实也确实如此,林先生预言了很多海豚的行为。
譬如,他预言道,海豚必然会产生阶级分化,一开始,是那些劳动的、赢得了私有财产的海豚走向了更高的社会地位。再然后,必然有不劳动的海豚也能得到私有财产,因为它们能够掌握暴力。
“我们先得明白文明是怎么来的,然后才能去改变它。”
林先生时常说这句话,我自然也为他的远大志向着迷。我教他穿上潜水服,去接触那些海豚。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去触碰文明形成时的历史。那座岛上,研究的岗位,也就只有我们两个人。所以,我自然而然地也就爱上了他。那之前,我从没有谈过恋爱,没有什么东西比自然更令我着迷的。
第三章
第三章
“所以你们相爱了?”我问道。
她笑着点点头,又顺着我的话描述下去:“我们在浅水区里,那些海豚们围在我们身边。我们跟它们一样,浑身一丝不挂,用最原始的身体扑入自然的怀抱。”
听到她的描述,我想象起来,立刻脸红了。我甩了甩脑袋,在心底告诉自己前来的目的。
“那后来呢?海豚们按照林先生的学说发展了么?”
她的笑容收紧了,又再次变得严肃起来:
我和林先生变成了一对爱侣,我们都是研究者,也都要潜水。我将全身心都投入了进去,一方面希望永远沉溺在甜蜜的爱情之中,另一方面,我想要一个理想国,在那里,技术带给我们的,只有进步,而没有人被抛弃。
现在,回头看看,那不过是青春少女对世界幼稚的幻想罢了。
我们给海豚做了标记,同时扩大了海豚的规模。有一些海豚不是雇工,但它们也被声波糖果吸引了过来。渐渐地,那些野生海豚为了贴在雇工海豚身边,只得去猎取更多的鱼来取悦它们。原本,海豚们的一大半时间是在玩耍,现在,为了音乐的愉悦,它们不得不增加狩猎的时间了。而对于雇工来说,情况也是同样的,它们为了获取更长的音乐时间,也工作得更加勤奋。很快,我们发现,有一些海豚即使累得游不动了,也不会离开管道,而是趴在上面休息。而另一些聪明的海豚,也学会了摸鱼,就是假装在工作,实际上去玩耍。诸如此类的种种情况,也都写到了我们的论文里。
当然,这都是边边角角的情况,最重要的,还是海豚形成了阶级。你会不会想到,有的海豚不是雇工,但也可以获得各种各样的服务?而有的海豚,即使脑袋上有糖果,竟然也不受到欢迎?这些事都真的发生了。海豚正按照我们的推论一点点形成小的部落社会,并产生了各种不同的职业。我们开始为海豚命名,即工人、农民、中间人、统领者和战士。
你肯定会想,为什么会有战士?
战士起源于一场谋杀案。
我还记得那个受害者,它是编号是A3076,而杀害它的,后来我们通过基因测序发现,正是它的亲族,两只海豚分享了直系亲属血缘。
那天晚上,A3076在我的雷达上静止了。它趴在海底管道的表面,长达数个小时一动不动。对于海豚来说,这是很反常的,它们并不像人类一样会睡觉,而是一直处于游动的状态,左脑和右脑切换使用。我感到反常,便决定约上林教授下水察看。等我们到那里的时候,我们立刻就惊呆了。
A3076的脑袋侧边被开了一个很大的口子,血就从那个口子飘出来。我们吓坏了,以为是其他掠食动物进来了海豚区。但仔细观察,才发现,这个伤口是细长的孔洞,不是掠食者的牙齿造成的。我们将A3076带回,立刻意识到,这样的伤口是机械手臂造成的。
我们给海豚制作了可以用来检修管道的机械手臂,然而,这样的手臂被用作了凶器。
我惊呆了,心里十分害怕。我不敢想象,海豚这样聪明善良的生物竟然谋杀了血亲。但林先生却很兴奋,他告诉我,这正是文明进化的标志。
我仍还记得他激动地说:
“这是文明,文明产生了,是……夏娃吃下了撒旦的苹果,是该隐谋杀了亚伯!”
那一刻,我看着他的眼睛闪烁着光,立刻觉得这个人很陌生。
我怯生生地问他:“我们得停止这一切了。”
“开什么玩笑,怎么能停下来,就快了,我们能弄明白文明诞生是什么样了。”
“可就算弄明白了呢?”我反问他。
“你怎么又问这种傻问题。”
林先生并不理我,只是穿好潜水服,要去寻找案件发生的细节。我没有跟上他,只是坐在那里,思考目前发生的一切。是人类赋予了海豚私有财产么?于是,海豚衍生了文明,文明诞生了,那些罪恶的东西也开始浮现出来。
不久之后,林先生回来了。他向我讲述了监视器拍下的全部过程:
A3076是只勤劳的海豚,所以它的声波糖果时间要更长,它也通过这个办法赢得了自己的配偶。然而,它的配偶,也就是那只雌海豚,原本是B3099号海豚的配偶。B3099号海豚此前生了小病,没能很好地劳动,于是,系统就把它的糖果时长减少了,就在这期间,A3076号夺走了它的所爱。
谋杀发生得很干脆。通常,为了正常游泳,那些手臂都是收缩到体侧的。B3099号在离开管道时,并没有将机械臂收起。它缓慢不便地小心游到了A3076号身边,趁它在工作的时候,找准时机,一下子将机械臂插入了它的脑袋。
那段录像,至今都还在我的梦魇里。我仍然记得B3099号得逞的样子,当它将匕首刺入它兄弟的脑袋里时,那只受害的海豚仍然在挣扎。它挣扎得越剧烈,B3099号就越愉悦,它晃动着自己的尾鳍,不断将机械手臂在它的伤口里搅动,血液和一些惨白的组织开始飘散到海里。等到确认A3076号完全不动后,它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我吓得浑身颤抖。
我并不是不认识B3099号海豚。它就是我们最早训练的那批海豚,海豚里的熟练工。
你知道么?那个时候,它在游泳池里的时候,我朝它扔鱼,陪它玩耍的时候,它会张开嘴,眼睛眯起来。我明白,那是它在笑,它像个孩子一样,它喜欢玩耍。可是,那段监控录像里,它也作出了相同的表情,一边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吐出气泡,一边眯起眼睛。它表达愉悦的方式是相同的。
我此生都不会忘记那笑容。
我这才意识到,我们的行为到底如何影响了海豚,自然原始的生命如何向文明的生命开始了进化。这样的谋杀是第一次,但绝对不会是最后一次。私有财产会带来一切恶的东西,那原本是不属于海豚的。
我拉住林先生的胳膊,低声地祈求他:“不,我们不要再继续了,我们告诉龙石公司,海豚们正在受到伤害。如果……如果他们不同意,我们就去找动物保护组织,我们有办法的……”
林先生沉默着,面无表情,他冷冷地告诉我:“海豚的进化应当继续。”
“什么?”我推开他,指着屏幕告诉他,“你没有看到么?那是一场骇人的谋杀!”
“狮子也会杀害同类,猩猩会吃掉不属于自己的后代。”
“海豚不一样!海豚一直是善良聪明的动物!”我歇斯底里地对他大喊。
他厌倦了我,只是关掉灯,对我说:“今天太晚了,早点睡吧。”
我怎么可能睡得着呢?我满脑子都是B3099号海豚对我笑的样子。难道它的天性是邪恶的么?我们要这样去推卸自己的责任?我困在黑暗里,不知该如何从自责中逃离出来。那黑暗仿佛是要渗入我的心脏,把我埋入无光的深海。即使闭上眼睛,我也会被海豚的微笑吓醒。
我走出宿舍的卧室,对林先生说:“我很害怕,你能过来陪陪我么?”
他还坐在那里,反复观看着令我恐惧的录像。
“文明是与邪恶共同诞生的,在私有财产产生的那一刻,我们就注定了陷入资本主义的巢窟。”他自言自语道,“这就是私有财产与文明的关系……”
我轻声呼唤着他的名字,终于引起了他的注意。
“不要打扰我,我现在在思考。”他只回复道。
那一刻,我的心彻底死了。我从甜蜜的幻境中坠落出来,那不仅仅是失恋,而是某种更深的崩溃。我猛然间意识到,海豚之间的谋杀并不仅限于此,同时还指代了我们正在思考的问题,人类世界的问题——为什么有的人会被抛弃,人类是否能用技术进步来解决这件事?
我躺在床上,希望将恐惧从心中散去,但我做不到。海豚谋杀的景象在我的心里一次次重现,这使我联想到了不久之前的记忆。我开始设想老郭的死,我在想,他是怎么自愿跳入那漆黑寒冷的海洋,他在死去时面对了怎样的恐惧?
那是不是也是一场谋杀?是一些人类,一直在谋杀另一些人类。
不远的未来,海豚将要谋杀更多的海豚,如同人类谋杀人类。它们不再是自然的,而是变得邪恶,成了另一个物种。
等天亮了的时候,我的思绪慢慢清空了,脑袋也渐渐冷静下来。我知道,自己不能再哭哭啼啼了,我得做出行动。我将海豚谋杀的录像数据下载到本地,再带上所有的证据。我先是到政府部门汇报了这件事,哪怕我知道这没有什么用,法律只承认人类的谋杀,但这是必须的。紧接着,我联系了动物保护组织和记者,将视频统统发出。我顶着龙石采油公司的雇佣员工的身份,公开地揭露了从潜水维修工自杀到海豚谋杀案的全部细节。
那时,我很害怕,我不知道那样一个大型跨国公司会如何对付我。但我知道,我做的一切都是对的。人类对海豚所做的一切引导都应当停止。
第四章
第四章
“这就是那场轩然大波的起因?”我一边快速记录着,一边问道。
“嗯,是啊,现在都已经查不到了吧,互联网的更新速度可是很快的,人们的记性也很差,五年前的事情都不记得,更别说三十年前的事情了。”她摇摇头,“龙石公司有自己的公关部,用一点点小钱就能剪除掉各类信息。我那会儿也清楚,绝对是斗不过他们的,但有什么办法呢。那些海豚是我的孩子,我不能看着我的孩子陷入那样的情景。”
“这让我想到上帝与撒旦。”
“你说说看。”她整理好情绪,又轻轻笑了起来。
“嗯……我想想,你就是上帝,林先生就是撒旦了。撒旦勾引亚当和夏娃吃了恶之果,然后,他们产生了文明,也开始变得邪恶……哎呀,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就是想到了。”我实在叙述不清楚。
“没事儿,我听你的比喻,就知道,你都明白了。”
“我明白了么?我也不知道我明白不明白。”我笑着说道。
“那你就再说说看嘛。”
我努力整理思路:“你们认为,文明是和邪恶同步诞生的,亚当和夏娃只有吃下恶之果,才能走出伊甸园。伊甸园之外,就是人类的文明。海豚的文明进化,就展示了这个过程,当海豚们获得私有财产,进行职业分工,形成文明后,就必然带来了嫉妒和邪恶。而你觉得,这种邪恶是文明的本性,是无法根除的。所以,老郭的死也是这样,人类的技术进步只是重复了原本的过程。将工人们抛弃,本质上,是文明天生的属性,无法抹除。”
“你很聪明,你确实明白了。”
“但我不同意这样的观点。”我们的交谈已经渐入深层,因此,我也并不避讳展示自己的倾向,“我相信,技术进步是能解决这些问题的。”
“你是一名技术乐观主义者。”她笑道。
“是呀,我相信马克思的学说。生产力极大丰富的情况下,资本主义总会进步成共产主义,而共产主义社会,是没有工人会被抛弃的。老郭的悲剧,是资本主义造成的后果。资本家们冷血,只在乎利润,不在乎工人。”
“那么,资本主义什么时候结束呢?”
“生产力极大丰富的时候。”
“不,我不是问条件,而是问具体的事件。”
“事件?”
“总要有个事件吧,就像蒸汽机的发明宣告世界进入了工业时代一样。”
“我没法儿做出判断。”
“如果1929年的时候,资本主义没有结束,那什么时候会结束呢?”(1929年,是最大规模的全世界金融危机。)
她的反问令我语塞,我有些激动了:“历史的过去不能代表人类的未来。未来因科技的进步而不断变化,人类终将走出循环的历史。”
她看我着急了,也只是笑着,并不作回答。她捧起一杯热水,抿了一口,再说道:“也许你是对的,海豚的文明是为人类所影响,而人类却是自主发展来的,两个文明的情况也许不一样。”
“您……这是认可了我的观点么?”我有些惊讶。甚至,我已经在脑海里准备好了更多辩论的题材。这时,我才明白,我们的交流早已超出了采访的范畴。
“至少,到目前为止,人类的历史就是一部不断的抛弃史。马车夫为汽车所取代,上海的街头上,再也没了人力车。到我们这个年代,画匠和驾驶员也消失得差不多了。这些人销声匿迹了,但并没有多的就业岗位产生。他们失去自己饭碗的同时,时代也封住了他们用以发声的咽喉。”
“可是,马车夫后来变成了司机,画匠的岗位变为了芯片工程师。人类社会的岗位也在不断扩充呀。”
“那两种岗位的数目是一致的么?有多少画师和驾驶员变成了芯片工程师呢?”
我停下来,思考起这种观点的破绽之处。技术进步必然是带来了更多好处的,这些好处一定也覆盖了那些被替代的人们。
正在我思考的时候,她打断了我。
“这是一次采访,你不必想办法赢得一次采访。”她说道。
“哦,对不起。”我脸红了,连忙道歉。我叩了叩屏幕,将已经锁屏的屏保打开,“那……然后呢,后来怎么样了,你和这些海豚们,是怎么来到海豚岛的?”
她靠在沙发上,似乎有些倦意。她叹了口气,继续了原本的讲述:
我当然没能斗赢他们,我的力量太薄弱了。
从各种层面上来说,龙石公司的行为都是合法的,而且技术进步,带来更高的效率和利润,在这一点上,也为公众所认可。至于那些海豚,我想,还是有极少部分人关心海豚的,我陆续收到了一些善款和鼓励。那些鼓励的短信里,有真心支持我立场的人,他们一方面谴责人类对海豚社会的干预,一方面希望海豚能回归自然,人类的重工业不应当涉及动物。但更多的,则是谩骂与反对。人们更加关心石油的价格,毕竟,世界上每天都有数千万辆车在开,其中仍有三分之一需要石油。有几个影响力很大的博主,也许是收到了龙石公司的利益,又或者他们本来就站在大多数人的立场上。他们指出,如果放弃雇佣海豚,油价必然会上涨,而另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就会获利。他们或明或暗地告诉大众,我的目的绝不是为了海豚那样纯粹,而跟更深刻的商业利益、商业竞争有关。
哪怕我的精神再强大,也没法抵抗那样的力量。那段时间,是我人生中最痛苦的阶段,我反复看那些支持我的信息,强化自己的意志。但海豚的笑容、谩骂的语言暴力、莫名其妙的立场怀疑,一直在进攻我的心理防线。我处于崩溃的边缘。
那段时间里,林先生并没有来找我,他和我断了联系。但同时,他也拒绝了所有的采访,拒绝为龙石公司站台,也许,那是他留给我的最后一点点温柔了。
随着新的热点到来,旧的热点很快过去了,随着官司结束。聚光灯不再放在我身上。我也获得了宁静。那些谩骂的人,支持的人,都不再记得我是谁。他们忘记了我的名字,也忘记了那些海豚。
我回到了原来的研究所,继续研究海豚。他们直接给我评了研究员的职称。那里的研究人员都是支持我的。有个小姑娘,大概比你现在还小一点儿,我过去的第一天,她就过来,满含热泪地感谢我。她说,谢谢我保护了那些海豚。我看到她的眼泪,我就知道,我做了对的事情,只是失败了而已。我已经努力过了。
我就在工作,回家,吃饭,健身,两点一线。我也曾想,自己是不是该进入一段婚姻。可那段梦魇过后,我对亲密关系再也提不起兴趣,自然也就把这些事搁置了下来。现在回头看,时间是最好的良药。
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了十五年。我渐渐不再记得海豚的事情,也不想再记起来。我在海洋研究所里有一间小小的办公室,我养了两盆花,一盆兰花,一盆蜡梅。在那里,我就像逃离到了其他的世界,外面的一切都跟我没了关系。
那个年代,你还小,大概上了小学么?你可能都不记得了,那又是一次大萧条呀,危机席卷了整个世界。人们没有工作,没有工作就没有钱,没有钱就没有了出路。男人活不下去,就拉着自己的女人去出卖身体。我们的研究所也裁撤了很多人,那些同事,自从他们离开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们。倒是见过很多人……举着牌子寻找工作的人,在天桥上贴自己的电话号码谋取一份生计的人。那些人刚在天桥上贴下便利贴,没过几分钟,清洁机器人就过来,挨个将它们撕掉,扫到垃圾篓里。我不能去想那些事,只能不想,不听,不看,把耳朵眼睛都捂住了。只有捂好了,才能昧着良心活下去。
十五年,真是一段漫长的时间,我几乎都要忘记海豚的事情、忘记林先生了。
可就在那时候,一天晚上下班,林先生竟然在那里等我。
我一眼就认出来了他。他还是跟原来一样挺拔、精瘦,只是那张脸,一下子就老了很多。在我的记忆里,林先生是年轻的,意气风发,身体也强健,能量好像用都用不完。但我再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活脱脱是个老人了,鬓角的白发掩都掩不住。他看到我,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又镇定下来,恢复了原本的愁容。
我们约了一个小餐厅,刚一坐下,他便开口了。
“对不起。”他说道。
“你是来跟我说对不起的么?”我反问他。
“我……是来有求于你。”他支支吾吾,才说出这么一句话。
我停下来,心想他是有麻烦了,要借钱还是怎样。我有些难过,那个年代,任何关系,情侣也好,朋友也罢,经过时间的洗礼,到头来,都只剩下了经济的关系。我和林先生恐怕也不例外。
“海豚们,也要被替代了。”他的眉头紧蹙。
我没想到他来是说这件事。
“龙石公司要用水下的机器人,维护费和消耗,比海豚的成本还要低一半,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但那些海豚……”他张开嘴巴,话像是在他喉咙里,他好不容易才说出来,“那些海豚的文明,已经发展起来了。”
“我也知道,当时就该听你的,但我太执着于经济模型的建立,让它们加速进步得更快了。现在采油公司不再需要它们了,也不会再给它们提供声波糖果。所以,我来是想请你帮忙。不过你不要担心,忙不是白帮的。我攒了些钱,这些年的薪水,研究的一些奖励,我都给你支持,你要帮帮我,让那一千三百六十五条海豚……都离开文明,回归原始。”
我吓了一跳,立刻明白了情况。
是海豚们也要失业了!
这是自然的,那些海上精灵们从被雇佣开始,就必然要面对失业的命运,就好像离开土地的农民变成了工人,但当工厂不再需要他们时,他们却再也变不回农民。海豚的境遇,和大街上失业的人一样,他们谁更惨些呢?要知道,海豚的文明基础,就是那些声波糖果,声波糖果,是它们所有的劳动所得,也是它们的私有财产。人类就这么一下子,都把它们没收掉了,那些海豚该怎么办呀。人、动物,总是能接受进步的,但倒退呢?倒退可是最恐怖的一件事了。
“海豚的文明……发展到什么情况了?”我问他。
他从公文包里掏出厚厚的一沓子文档,推到我面前。那些纸张堆起来,重得很,我抱都抱不住。我从头开始翻,只扫简介、概括和目录,就这么扫,也花了我好几个小时才看完。我看过去,心是越看越凉,越看越觉得难过。
我问他:“这些研究,你没有发表出来么?我没在网站上看到过。”
他摇摇头:“这些文章,还是不发表出来为好。”
“为什么?”
“因为它们的观点,是错的。”
“你把错的论点写到了文章里?”
“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我是一个学者,学者只陈述事实,总结规律。但我也是人类社会的一员,我知道,有些东西理解了,对人类社会是不利的。”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
第五章
第五章
“那些文献里都讲了什么?”我急忙问道。
“你想看看么?”她反问我。
“我能看么?”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是什么原因,让林先生没有将那些文献发表出来?
“当然可以,林先生把那些文献都给我了,因为他不再想继续这项研究了,希望将其统统销毁。我觉得可惜,就都要过来,封存好了。我提前告诉你,这些内容不一定是对的,只不过是林先生个人的研究观点。”
我的手心有些发烫。要是真能看到这些材料,我的博士论文肯定有了着落,但另一方面,我也担心,到底是什么原因让林先生不愿意发表?
她起身,漫步走回了房间里,让我稍等一会儿,之后拿出了一小堆材料,摆到了面前。
“这是我筛选出来的精华部分,如果要将那些文献全部过完,你可能得花上好几个月的时间。”
我翻看那些纸张,戴上眼镜,认真阅读起来。这些文献,都是围绕海豚文明的发展以及海豚的经济行为展开的。有一篇的题目是《海豚文明的形成与声波糖果成为私有财产的关系》。这篇文章里写道:“海豚部落文明从无到有的形成过程,补充了文明史上没有记载的部分,也就是常说的史前史。这部分历史,由于人类还未掌握历史记录的技术和意识,早已淹没在时间的长河里。后来的学者只能通过合理的推测来模拟。但现在,海豚文明的早期发展帮助我们补全了这段空缺,也就是文明的胎儿时期。”
我顺着文献往下读,更多翔实而充分的证据通通列了出来。我与林先生一样,都是研究经济社会学的,自然明白这些内容有多重要的价值。但随着阅读深入,我渐渐开始能够理解了林先生的选择。
“可以确定的是,语言和文字的产生,也是跟私有财产强相关的。海豚们的早期语言中,有绝大多数是描述声波糖果的交易,以及由此产生的矛盾、如何解决矛盾的过程。随着语言的发展,海豚们中产生了更多的职业,譬如协调者。协调者们用于构建交易的秩序,除此以外,协调者们也会惩罚那些采用暴力的海豚,用暴力的手段压制它们。渐渐地,协调者们分化为了法官和警察,前者决定谁需要受罚,而后者则贯彻法官的意图。”
“协调者们当然不是公平的,事实上,海豚社会完全没有公平可言。协调者从诞生一开始,就倾向于能提供更多声波糖果的强者个体,而对于弱者个体,它们所有的原则就是,让它们不至于过于影响秩序。这种形态,不得不让人联想到人类的法律与国家形式……”
我顺着读了下去,之后的论述,都是将人类社会与海豚社会作对比。文章结束的时候,林先生指出,这样的社会模式是一种更本质的、类似生物学特征的东西。他将私有财产与社会模式挂钩,给出了一套严密的数学模型。这套模型可以同时适用于当前的人类社会与海豚社会。
“无疑,海豚们是不理解声波糖果的。它们对人类的工业行为也毫无认知。如果从海豚的视角来看,只要完成既定的工作,就能获得相当丰厚的快感报酬,这种行动完全自然,因为人类对待它们十分公平。人类的算法保证了海豚多劳多得,这是为了效率,但海豚内部,不劳者多得,多劳者少得则是常态。而反常的一点是,这样的模式大大促进了海豚们生产快感财产的效率,海豚的规模也因此扩大,语言和文字的发展水平也得到提升。一些海豚拥抱这样的文明成果,而另一些海豚,则成为了文明的代价。”
“笔者尝试过纠正海豚的行为模式,譬如人为改变协调者的倾向,构建一个更公平的社会,但这种纠正尝试,最终都无法改变它们自然形成的倾向。如同用外力拨弄不倒翁一样,不倒翁始终会回到重心的位置,一旦停止人为的干涉,海豚社会又会自发地走向强者压迫弱者的社会秩序。而且,无一例外,每当干涉形成时,海豚社会的总体生存效率就会下降,受到伤害的反而不是强者海豚,还是那些奋斗在温饱线上,只能获得一点点快感报酬的弱者海豚。”
我深吸了口气,又继续读了好几页。
文献给出的资料、证据以及严密的逻辑,令我明白,这都出自另一个天赋更高的,也更严谨的学者之手。他的各个方面的描述,对实验的总结,哪怕他再不愿意承认,这都无不证明了一个论点——
海豚社会中强者对弱者的压迫是海豚文明发展的必需条件。同时,这样的论点可以进行引述,也就是,海豚文明越是发展,强者对弱者的压迫就越是多元化、多角度、多范围。这像是人体的新陈代谢,文明也通过淘汰的方式不断前进,而前进的过程中,便是无可避免的,对弱者的抛弃。
当我走马观花地扫完这些文献后,时间已经来到了凌晨。午夜的铃声敲响了。此刻,太阳残余的热量已完全消散,海岛上的温度骤降,我感到有些冷。秦教授去了厨房,拎过来一个电暖器,又倒了两杯咖啡。
我不觉得疲劳,反倒很精神。
“我……我觉得人类社会不会是这样的。”我说道,“科技的发展,会解决……会解决那些问题。人类社会与海豚社会不一样。”
“也许你是对的。”她又笑起来,“人类的认知很有限。爱因斯坦告诉我们,光速不可逾越,但那也仅仅是人类的认知罢了。也许有很强大的外星文明,他们最终改变了这件事。”
她反问我:“你觉得光速不可逾越是真理么?”
“目前来说,当然是的。”我回答道。
“那你说,会不会有外星文明超越光速?”
“这我就没法确定了,说不定有呢,说不定有造物主?”我笑了笑。光的话题让谈话的氛围变得轻松起来。
“所以嘛,你也不必把这份研究看得太重,就算各种现象指向了一个结论,那个结论也不一定是对的。正如你之前所说,历史的过去,不能决定历史的未来。我肯定是看不见非常遥远的人类的未来了,谁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呢?”
“您是指,技术的发展是否能够解决文明的本质属性?”我顿了顿,“如果这个本质属性是……强者压迫弱者?”
“这是你们年轻人该解决的问题了。”她说道。
“我……我们能解决这么困难的问题么?”
“你应该有信心。人类是很强大的。”她摆摆手,“好了,关于这些研究,讨论到此为止,可以么?你可以把这些文献带回去,琢磨琢磨,到底哪里不对,哪里对了,逻辑链是不是缺了。”
“真的可以么?”我兴奋极了。
“我替林先生同意了。他早已不再从事这个领域的工作,也完全离开了海豚。”她说道。
我听到这话,当然二话不说就把那些纸张往背包里塞。我应该带个大点儿的包来的。包塞满后,我当然也没有忘记续上之前的话题。
“那么,后来呢?海豚文明怎么样了?”我问,“海豚们现在,状态看起来还不错。”
“是只有状态不错的海豚你们才会看见。”她叹了口气。
“我正在帮海豚们慢慢脱离声波糖果,帮他们脱离文明,我不知道这件事要持续多久,现在看来,可能会比它们发展出文明的时间还要久得多。”
她再次叙述起来:
我当时没有直接同意,只是说,要去看看海豚们的状态。我请了个长假,与林先生再次前往海上。一路上,我们都很尴尬,他不好意思说话,直到快到那里的时候,他才开口,又向我道歉。
“我当时太专注于研究的事情了。”他说,“我没有注意到你的情绪。”
“你还记得当年的事情?”我反问,“我都不记得了。”
我只好那样回答他,这样,才能把原来的包袱都卸下来。他听我这么说,松了口气,又说:“辛苦你了,这么多年。”
“我知道,你有你的理由。”我答道。
“研究没有按照我的想法进行,我得出了截然相反的结论。”
他又把话拐回了研究的事情,就跟过去一样。我就知道,这么多年,他都没有变过。他的情人一直是经济社会学。
我们到了岛上,便径直去看海豚,那些海豚们暂时还生活在铺陈了石油管道的区域,但已有部分慢慢被移除了出来。那些海豚的社会井然有序,它们甚至用机械臂盖起了住房,甚至有一些艺术品。你肯定没见过海豚的艺术品是什么样的,那有点像斯基泰人的坟墩,它们从海底收集海洋生物的骨骼,再将它们交错拼接,构成牢固的有规律的几何图形,摆放在海底。而那些有图形的位置,就成了海豚们公共生活的场合,协调者们在那里裁判法律,给破坏秩序的海豚定罪。
林先生问我,是否还有对海豚杀害海豚的录像有阴影。我说,当时很害怕,现在早就想开了。他点点头,为我播放了另一个片段。他说,那是海豚们给谋杀犯执行死刑。画面中,一共有四只海豚,其中三只紧紧挤着另一只,它们压住了它的身体,让它动弹不得。离奇的是,那只被压制的海豚也并不反抗,只是顺从地接受自己的命运。它被带到法庭,也就是有海洋生物骨骼拼接的地方。不一会儿,所有的海豚都来了,大概有几百只,上上下下地围着。那场景真是壮观啊,海豚们堆叠在一起,竟然都是来看热闹的。不一会儿,死刑便开始执行了,行刑人使用机械手臂,直接刺入了受刑者的头颅。
你要知道,海豚的大脑袋是软的,因此,那金属手臂像是筷子,一下子插进了小笼包里。紧接着,受刑的海豚就剧烈地反抗起来,但它的身体仍然被牢牢固定。金属手臂划开了一个口子,不一会儿,脑袋里头的生物组织就都冒了出来,扩散到海洋里。受刑的海豚也不动了。
尽管我做了十足的心理准备,但那诡异的场景还是令我浑身战栗。我深吸了口气,小心地问林先生:“这样的死刑经常发生么?”
“只有犯下谋杀罪的海豚才会受到刑罚。”他说道,“仅从法律文化上看来,海豚们的社会形态已经完全是部落制度了。但这个制度就将要灰飞烟灭了,采油公司不会再提供声波糖果。对于采油公司来说,这些海豚都变成了累赘。”
他带我离开室内,又问我,要不要下水去看看。我拒绝了,我有些害怕。那些海豚从美丽的精灵变成了冷血的野蛮人,这并非它们自己所愿,而是来自人类的目的。后来,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克服心理恐惧,再次熟悉它们,再次喜欢它们。
“不是它们的错,它们是无辜的。是我的错。对不起。”林先生的眼皮垂下来,又再次向我道歉。
“如果我不接手这些海豚呢,你们会怎么办?”我问他。
林先生低下头,小声地说:“那……我就只能交给龙石公司处理了。我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处理。我找不到更好的办法了,只能来求你。”
我心头一紧,立刻想起了老郭。不难想象,如果采油公司将它们都赶走,再扔回到海里去,会发生什么——海豚社会的所有机制都会崩塌,混乱、死亡,一切都会反复再演。那些海豚们,也许会为了再也无法产生声波的设备相互杀戮。
“你不要担心钱的事情,钱的事情我去想办法,这些海豚……我想它们至少能有个好结局。”林先生的语气有些颤抖。
我还能不答应么?海豚们是我的孩子,大海也是我的家啊。
我没多想,只是觉得,要是没人去做这些事,海豚们就真完了。社会的崩塌是什么样的,人类的历史已经充分说明了。这个过程会很漫长,一点点减少声波糖果的供给,一边小心地引导海豚们回归原始,瓦解掉它们的制度。但直到现在,它们仍然还生活在所谓的,文明的残辉里。
就在这里,海豚岛上。
你有没有注意到,海豚岛的岸边有一座海豚的雕像。那雕像是一头海豚,用嘴叼着一个油桶,下面的文字是这样写的:我们要记住海豚对海洋石油工业的贡献。那就是龙石公司投资建造的雕像,雕像建起来的那会儿,海豚们还在海底辛勤地劳动呢。可是,他们到现在,也不愿意为这里的海豚付出一分钱。大概是因为,照顾海豚族群比建造雕像要贵得多吧。
十六年过去了,海豚们仍然还不知道,它们早就被抛弃了,从被雇佣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人类对海豚的剥削和压迫,不过是极其罕见的意外罢了,人类对人类的压迫和剥削,才是历史的常态。用那些文章的话说,这就是文明的本质属性。
她说到这里,又沉默了。她盯着手机,很快,闹铃声响了。
我有些诧异,现在已是凌晨一点半,她是有什么事情么?
“走吧,我们去看看海豚的祈祷仪式。”她领着我出了门。
我们来到了海边,此刻,正是月光最明亮的时刻。正在不远处的岸边,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漩涡。我看不清楚,便爬上楼,拿起了望远镜。从上往下俯视,我才发现,那漩涡是由海豚形成的,它们正头尾相连地顺时针游动,这游动的水流带起了一阵漩涡。漩涡在月光的照耀下,像是大海里闪烁的眼睛。
“是它们在祈祷。”她说道,“它们在祈祷声波糖果之神的赐福。”
“它们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海豚们怎么会理解人类的工业行为呢?人类已经在文明的这条路上走过了很远的距离。人类再也回不去了。”她说道。
“抛弃真的在文明开始的时候,就早已注定了么?”我有些难过,我原本的立场也开始动摇了。
她察觉到了我的情绪,将我拉回了室内。她说,自己有些累,准备休息了。我也没有再提问题,这一晚上的交谈我的收获已经颇丰。我闭上眼睛,听着秒针走动的响声。
哒、哒、哒,这是文明走动的声音。
这就是文明。
审校:东方木、于苏斯、电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