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钟推移
钟推移,科幻作家,曾获「晨星奖」「光年奖」「首届全球元宇宙征文大赛奇想奖」「未来科幻大师奖新网银行专项奖优秀作品」等奖项,作品发表于《科幻世界》《青年文摘》、「蝌蚪五线谱」等。
全文约18600字,预计阅读时间36分钟
正文:
第一章、能源大会
说出来,我妈肯定不信。毕业没多久的我,居然站在世贸酒店的会议厅,迎着刺眼的灯光侃侃而谈。
台下坐着的有各部委的官员、外交使节、投资商、记者。
我站在镶着“世界能源大会”标志的讲台前,大谈华重能集团如何肩负社会责任,如何重视环保,并对过往未能注重绿色发展表达了愧疚。
但令我失望的是,台下一片沉寂。
听众都以为这只是能源巨头的老生常谈。
此时,会场外爆发出一阵阵纤夫号子般的喊叫。不知就里的话,你会以为他们在尽情歌唱。
抗议声浪中,一群肤色不一的男女走进会场。他们统一穿着绿得耀眼的衣服,头上绑着白布,上面写着血字,一张张脸涨得比血字还红。
保安如临大敌地围了上去。
“我倒很有兴趣跟他们聊聊。”麦克风将我的声音传出去。
刚打完哈欠的听众顿时来了精神。
抗议团体的首领被带到台上,自我介绍叫金永宇。
“我佩服你们的坚持。”我双手合十。
耳机里响起丁秘书的提醒:“合十是泰国的礼仪。他是韩国人。”
金永宇大声说:“谢谢。但你们该早点作出人道安排。我们绿色解放阵线在烈日下已经晒晕了两个人,但他们坚守理想,不言退缩。”
“他们不言退缩,难道不是因为已经晕了吗?”
哄堂大笑。
金永宇却双手指天:“你们要停止破坏环境,停止地热深井钻探,停止谋杀地球。”
我拉下他高举的手:“我答应你。”
金永宇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但脸上的颜色跟不上表情的转换,依旧涨红。
“我们再也不能昧着良心赚钱。地热塔修到哪里,哪里的生态环境就遭到破坏。我们不能让袋鼠无家可归,让鲸鱼没法歌唱。所以我宣布,华重能集团要开始拥抱环保事业。”我顺便拥抱了一下目瞪口呆的金永宇。
忽然,四周的大灯同时熄灭,会场一片漆黑,仿佛掌声惊扰了电路开关。众多与会者的手机发出滴滴哒哒的怪声,为这突如其来的场景伴奏。
金永宇凑近两步:“王家明先生,但愿你说到做到。否则我们还将有进一步的行动。”
我朗声道:“为表达我们的敬意,我希望向你们捐献一个小目标,哦,我指一个亿。”
“韩元?”金永宇抱着希望的样子显得有点怯懦,“人民币?”
“美元。”
金永宇仰面晕了过去。
当我走出会场时,各国记者像群狼般将我合围。
我理了一下不合身的西装,继续大谈环保的意义。
明天,北京报纸的标题会是:《插上环保翅膀,华重能飞得更远》。
台湾电视台的字幕:《华重能突然转型,大陆股价狂飙》。
香港新闻网站:《王家明傻人有傻福,投资者盆满钵满》。
最后,有个记者问:“华重能目前的市盈率已经低于10,你对此有什么看法?”
这大概只是一个普通得不得了的问题,然而我却张口结舌,像打雷时的鸭子一样。
“市盈率”三个字听上去跟量子力学一样神秘。
众人奇怪地看着我。
记者、捧着手机的股民期待着全国最大重工业集团的CEO王家明给他们吃一颗定心丸。
可惜的是,我不是王家明。
第二章、祸
祸
司机深踩油门,将雨后路上的水滴甩给一众传媒朋友。
我这才在宾利后座的真皮座椅上长舒一口气。
坐在副驾驶位的丁秘书递给我一台手提电脑。“王总,PPT修改好了,就在桌面上。”
电脑屏幕开着。我瞄了一眼PPT的文件名:《向领导汇报(第6稿)》。
一份报告,居然已经改了六版,岂能不激起我的义愤?“可以了,以后这些官样文章,不用那么上心。”
回到宾馆,我很想到豪华酒吧、桑拿房都转一圈,但终于抑制住贪小便宜的冲动,独自走向总统套房。
我先敲三下门,然后一下,又三下。
咔嗒,房门锁链打开。
马晓波一把将我拉进门。
我走入内房,看见宽大的床上躺着一个与我身高相仿的男人,双目紧闭。
“迷药药劲快过了吧?咱赶紧撤。”
马晓波神色凝重:“不行。”
“还没过够瘾哪?”我看着满桌子的洋酒、鱼子酱、牛扒,连水果都有七八种。
“不是,秦哥,麻药放多了。”
我瞪大眼:“怪不得医院要炒掉你。”
“我只想着按体重来加大用药,没想到……”
“没想到人和禽兽不同?你给个准儿,到底啥时候他会醒?”
“可能两三天。”
我松了口气:“那没事,你当是多享受几天五星级总统套房了。”
“也可能两三周,两三个月,甚至……”
要再用力些,我的眼皮都会撑破了。
我不是绑架犯,更不想杀人伤人。
我高考几乎摸到清北分数线了,但我妈坚持要我入读华重能集团的附属学院,“因为包分配呀”。最终,我戴着大红花迈进电力学院的大门。可是毕业那年,华重能却没收一个毕业生,大批同学闯进学院就业中心讨个说法。一个说话都不利索的大叔出来解释说,今年市道不好,华重能在全球范围内都还在裁员呢。
知道让一个退休返聘的家伙跟学生对话有什么好处吗?就是你想打人都不好意思。
我尝到了毕业即失业的滋味。
所以,我跟华重能集团那个正在昏迷的老板王家明没有私人恩怨——但我认定了自己的一生是毁在他手里的。
同样的怨念存在于我高中时的老友马晓波身上。他在一家连锁宠物医院工作。在这个人们对宠物比对人更友善的年代,他的薪水不亚于给人看病的医生。今年,王家明的华重能集团将深地钻井打到他们那里,将成片的森林砍伐掉,大量动物遭了殃。马晓波每晚趁人不注意,将受伤的松鼠、野兔带回宠物医院救治。可是他用药量大到从财务上都无法解释的程度。结果,他被开除了。“他们还在我档案里解雇原因一栏写‘盗窃’,没人再会要我。”我们中学毕业后再次见面时,马晓波在酒吧里点的是最便宜的酒。他告诉我,他后来在一家电梯公司当技工,陪着笑脸给那些怒气冲冲的小区大妈修电梯。
显然,他也觉得人生是毁在王家明手里的。
虽然现实中我们都是输家,但喝醉的时候,人总是不服输的。
“王家明耍了我们一辈子,你敢不敢耍他一天?”
“好,就在世界能源大会,让他丢个大脸。”
“谁不干谁是孬种。”
“干杯。”
酒醒次日,马晓波来到我家,展示了一箱子药液。“他们不是写我偷东西吗?不能让他们白写,对不?”
我暗暗叫苦。但这时候,作为一个东北人,“谁不干谁是孬种”。
人皮面具、变声硅胶,这些东西在暗网上不难买到。
敲门声忽地响起,把我和马晓波吓了一跳。
“谁?”我应答一出口便后悔了。要是打死不作声,外面的人也无可奈何。
我打开门。
走廊上是两名穿着黑西装的高大男子。“王总,可以出发了。”
我很想问“去哪”,但总不成“王总”事事都糊里糊涂的。“哦,我公司里还有事。”
“到机场再处理吧。”
“去机场?我没带身份证呢。”实际上,身份证就在我裤兜里。
“不用,我们都安排好了。”他们不容分说将我带下楼,塞到一辆轿车里。
到这份上,我要是再推三推四,就显得太可疑了。
黑西装没撒谎,他们轻车熟路地带着我直接走入停机坪,沿途连安检都不用。一架湾流公务机的发动机已经启动。
飞机上没有我想象中的年轻空姐,没有香槟酒和鱼子酱。
只有两个一脸严肃的西装男,一言不发地分坐在我前后的座位上。
幸好,沉闷只维持了十分钟,飞机就开始降落了。航站楼上赫然是两个大字:“北京”。
正当我盘算着怎样溜掉时,舱门打开了,舷梯下停着一辆红旗。
两个西装男把我“夹”进红旗后排,而前排副驾驶位明明是空着的。我隐隐感到不妙。
红旗在车水马龙的大北京居然开得很顺,沿途都是绿灯。进入五环之后,两辆闪着警灯的摩托车开在前面。
“这是去哪?”我终于忍不住问。
“九局。”
“哪个部的?”
“公安。”
我晃了晃。如果不是红旗后排狭窄,我就要跪地坦白从宽了。
下车后,我几乎是被西装男推着往前走,好似要上刑场的犯人。“我想……歇会儿,刚才……晕车。”我没撒谎,我真的在晕。
“让首长久等,不好吧。”
第三章、中枢
中枢
会议厅墙壁挂着一幅万里江山的水墨画,中央有一张椭圆型的长桌,桌上白色的水杯整齐得像被尺子量过。我在一位穿着旗袍的工作人员指引下来到指定位置,白色陶瓷茶杯前端正地放着“王家明”的名牌。待其他与会人士入场之后,我恍如置身于电视节目中——《新闻联播》。
呼吸平稳下来后,我的脑细胞开始发扬迎难而上、团结一心、爱岗敬业的光荣传统,努力地思考:需要王家明参加的会议,出现科技部、工信部、能源局的主官并不意外,但怎么气象局、应急管理部、公安部,还有几身肩膀带星的军装也列席了?
片刻之后,主持人入场。众人霍地站起来。
李委员挥挥手。
我如梦游般随着众人坐下,便听到李委员对我说:“王总,事态紧急,你直接介绍一下你们华重能的方案罢。”
什么事态?
一众领导看着我张皇失措的样子,只会令我更张皇失措。
我忽地想起丁秘书给我做的那份PPT:“不好意思,来得着急,方案落在电脑上了。我这就让秘书发过来。”
我不知道共和国历史上有没有人曾在会议途中撂下半个国家的高官干等。我本已掏出手机,但又塞回裤袋。旁边有个工作人员狐疑地看着我,我问他借了手机,拨通丁秘书。“手提电脑我忘拿了,将你改好的那份PPT用微信,不,用邮箱,不……”我既没有王家明的微信,也没有其电邮密码。“发网盘……这边保密规定不许用微信。”
足足十五分钟后,幻灯片才放到屏幕上。
“向领导汇报,第六稿,”我一字不落地念,“帕克太阳探测器预告了太阳超级风暴将在9月30日前袭击地球;而同时,根据气象局的地质模型预测,由于地核和地幔中的液态金属运动恰好处于千年一遇的凝滞期,铁、镍流动将在短期内暂停,导致地球的磁场保护出现致命的空窗期。人造卫星将全部损毁,全球电子设备会大面积损毁,互联网会瘫痪,暴露在室外的人员会受到生命威胁……”
我越念越慢,眼前浮现出一幅幅末日场景,背脊上汗水涔涔。
幻灯片接下来的内容多少宽慰了我的心:华重能在全球各地有数百个地热塔,利用高效热传导流质将地底深处的热能直接吸收来发电,再通过特高压电网输送到全球各地。这成了应对本次灾难的一种手段。我们可以加速抽注超高比热容流质,令地核地幔液态金属热量失衡,促使其运动路径轻微偏转,只要这些5000℃以上的液高温态金属运动起来,产生哪怕只有原来几分一的感应电流,就足以临时重建一个偶极磁场结构,将特级灾难降低为普通事故,至少不会让全球银行的账户数据一夜清零。
李委员听我发言时拧着眉头,不时在本子上记笔记。
这个场景够我吹一辈子了。
会议定调之后,李委员向各部门主脑说:“目前,为免社会出现混乱,几个知情的国家暂时没对外公布消息。但我们必须在一周内解决问题。”他又转向我,“王总,我们政府机关、外交部门全力配合华重能集团。你们打算怎样做?”
唯一懂得怎样做的那个人,现正在昏迷不醒,身下压着一滩尿——除非马晓波懂得怎样给人类插尿管。
“妈,有件紧要事。”离开会议厅后,我躲在一个角落打电话。
“要钱?老娘没有。自己找工作赚钱去。”
“这一周内你千万别出门,连家门都别出。因为太阳黑子活动异常,会有超强的辐射。”
我妈平时连打电话都要把手机放在一米以外用耳机来听,有一次手臂骨折,她坚决要求医生用“无辐射”的X光给她拍片,但今天她对“辐射”的态度却特别科学。“别听那些自媒体瞎扯,骗流量的。”
“我是说真的,我认识一个家伙在……”我望了一眼过道上走过的气象局局长,“在中央气象局,是他跟我说的。”
我妈应该听出我语气的严肃了,“你怎么不早说?我现在跟几个姐妹在海岛玩呢。”
今年我妈一退休,就嚷过好几次要去长途旅行。
“你住那地方,附近有银行吗?”
“老娘没钱。”这都成为她的条件反射了。
“你去银行,把钱全取出来。”
“广西这海岛,老偏远了,哪有银行呀?”
第四章、总部
总部
回到华重能集团大楼时,我让丁秘书下楼来接我,理由是帮我拿东西,其实是因为我不知道董事长办公室在几楼。
我刚坐在大班椅上转了两圈,丁秘书便捧来一叠单据,最上面是向绿色解放阵线拨款的单。“这几天的单子,要王总你签字。”
我瞄了一眼空白的签名栏,迅速意识到这是一个危险。
“我记得这笔款拨过了呀,你去把这个月我签过的单子拿来。”
丁秘书找来一叠旧单。
幸好,王家明的签名潦草得要死,我右手藏在抽屉下,模仿着王家明的笔迹凌空练了几遍。
“是我记错了。”我在单子上签了名。
“部署会议五分钟后召开。”丁秘书赖着不走。
跟着她走去会议室的途中,我意识到这又是一个破绽。“我”作为这个拯救地球计划的提出者,开会时岂能对技术全然不懂?
“从北京跟来的领导,都有谁?”我问。
“都是为工作组进驻做准备的基层人员,部门有气象局、工信部、科技部……”
“这些人肯定懂技术的啊……公安呢?”
“只来了个科员。”
我眼前一亮,“请他马上来一趟。”
我在会议室与那位一头雾水的文职公安亲切地握手:“工作得请你们大力支持。”
会议室里清一色是华重能的技术骨干,他们按要求留在集团总部,连手机都被没收了。
我端起CEO的架子:“陈工,你来主持。”
姓陈的总工程师在屏幕里拉出一堆偏微分方程,而且注释都是英文的。
我指了指身边那位一脸茫然的文职公安,“这位是来指导我们工作的张……主任。”“主任”是个方便搪塞的官名,发改委主任是主任,居委会主任也是主任。在座的技术人员本能地会把“张主任”往高了猜,万一散会后他们知道其真实身份,也不至于穿帮。
张科员正要谦虚:“我只是……”
我打断他,向陈工说:“别掉书包。都什么时候了?把咱们的前提技术大致给领导介绍一下先。”
陈工可把我在课堂上没学过的知识点补全了:即便在浅表地壳,地温梯度也达到每深100米升高2℃以上的程度,而地核温度已不亚于太阳表面,所以地热塔底部的建筑材料即便使用熔点最高的铪合金也顶不住。华重能在塔底用定向磁约束技术将熔融物质维持在相对固定的位置,反正地热塔底的唯一用处就是热交换而已,不需要刚体形态的物质也能实现。另一项关键专利是超高比热容流质。流质吸取了地核热量,被运输上距离地面160公里的发电设备。
操控发电机组的是可驻留一个人的地下操作站。这相当于在一个超过1200摄氏度的火山口建造一座抗压的房子。
“我建议从韩国地热塔开始。那边是最深的。成功了,才有机会造成地底温差。”
“要是不成功呢?”话一出口,我便知道自己终于说了句蠢话。 不过,没人发笑。
第五章、顺天
顺天
临出发去韩国前,我打了个电话给留在总统套房当“看护”的马晓波。
马晓波几乎要哭起来:“秦哥,我好害怕,我想走了。”
“现在咱俩只是恶作剧。但王家明昏迷中要是呕吐堵住气管啥的,你我就是谋杀了。你先辛苦一下,回来我请你吃宵夜。”我设法稳住那个兽医专业的电梯维修工,“我刚才已经将总统套房长租下来,以后一个月,随你消费。”接着我赶紧补充:“但不能电召不三不四的女人。”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马晓波愤愤然,“以后绝不会的了。”
韩国顺天市远离首尔,是个人口稀少的城市。十年前,它吸引外地人的是芦苇滩里的白头鹤和黑尾鸭。但如今,让其经济起飞的是全球最深的地热塔项目。
我怀着得意洋洋的心情来到顺天。丰田考斯特上印着的华重能标志吸引着居民纷纷涌上前。
我满怀感叹:“这里的市民很热情嘛。”
车内众人纷纷关上车窗。
随即,无数的鸡蛋和香蕉皮砸在窗户上。
几年前我念书时,学院给学生提供的是只有两层高的实训楼,当然还是建在地面的。讽刺的是,由于学校拖欠电费,模拟地热塔的发电设备和操作站经常停电。
顺天这座地热塔,将热能交换系统和发电设备安装在地下一百多公里,以免热流质运往相对低温的地面途中热量损失过大。升压、供电装置则放在“山顶”上,那是蜘蛛网般密集的特高压输电线,源源不绝将能源一直送到釜山、大邱。
根据陈工的提点,我向专程前来协调工作的韩国总统办公室特别助理朴大林致谢,然后单刀直入:“流质为什么还没到位?”
朴大林虽只是个“助理”,但既是总统的亲信,实际权力自然不低。他举手投足之间有一股政治家的自信,中文居然也说得不错。“环保团体不知从哪里收到消息,就连夜围过来抗议。”
“我们要进去地热塔干活了,毕竟有80多亿人等着我们去救呢。”我带着手下迈腿就走。但不到两分钟便寸步难行。
成千上万的抗议者穿着绿得刺眼的制服,头顶绑上写着红字的白布,脸涨得比血字还红。
这一幕我熟悉。“又是绿色解放阵线?”这个起源于东亚的环保团体已经发展成全球性组织,风头盖过了绿色和平。
朴大林说:“他们认为地热塔改变了地质结构,导致韩国南部地震增加。而且顺天湾湿地是世界五大湿地之一,他们觉得地热塔破坏了海鸥的栖息地。”
“问问他们,鸟重要还是人重要。”
朴大林面现难色。于是我能猜到,这个问题对绿色解放阵线的仁人志士来说,是不言而喻的。
“退一万步说,地热塔能有啥能耐改变地质?”话一出口,我便已看到陈工不住地给我打眼色。
我干咳一声:“朴助理,这是关乎人类存亡的事情,请青瓦台立即清走这班顽固分子。”
丁秘书在我身后低声提醒:“韩国总统府已经不在青瓦台,2022年就搬去了龙山那边。”
朴大林说:“民众手无寸铁,警察也不好动用武力。”
“那就让全世界等着太阳风暴袭击?对了,他们的头头呢?叫……”我心中暗骂:难道你有不怕辐射的体质吗?你的三星手机难道特别能扛太阳风暴?
“金永宇。”
“那家伙可是收了我一个亿呢。”
“也许正因为有了这一个亿,他才能组织起这么大规模的行动。”
我假装听不出其讽意:“难道不能找金永宇讲讲道理?”
“要是我们能找到他——可以的吧。”
原来绿色解放阵线每次有大规模抗议行动,首领金永宇都会匿藏起来。他倒不是怕事,而是担心一旦警方将其逮捕,手下人为了减轻他的罪名便不得不结束行动。于是,一旦抗议行动开始,绿色解放阵线就会不达目标誓不罢休,政府连谈判对象也找不到。
我把视线投向不远处的地热塔。
抗议团体统一的绿色制服让塔底换了颜色。
杂乱招展的旗帜,彰示着金永宇的狂热。
不过换个角度来看,就是至诚。
“金永宇是唯一可以让抗议者散去的人。而如果他是个货真价实的环保分子,一旦他了解事情的真相,他一定会配合我们。”我不知道太阳灾难会不会把他们心爱的白头鹤和黑尾鸭也杀死,如果有证据表明会的话,对金永宇的说服力就更强了。
“可是,联合国安理会几个知情国家约定,暂不公开这事。”
“我不是要你们泄露,而是希望你们把金永宇请来。”凭着我在世界能源大会上与金永宇的短暂接触,我感觉他是个可以对话的人。
“金永宇已经完全失联,手机关机,通信账号更是不会登录。监控摄像头也没捕捉到他。”
“要是他手机开机,又或者通过即时通信软件联络别人,能追踪到他吗?”
“他不会的。他很有经验。”
“我问的不是这个。”
朴大林压住怒气:“如果他像你想的那样无知,主动联络外界,警察厅会定位到他的。”
“能麻烦你一件事吗?请你找个人,身材跟金永宇差不多的。”
朴大林立刻就猜出了我的把戏:“可,样貌跟声音怎么办?”
“暗网上有人皮面具和变声硅胶。”
“看来王先生很在行嘛。”
我心头一惊。
一段视频在TikTok迅速爆红。画面所在地是一处日本露天风吕,背景是万里无云的天空和青色的山峰,山顶覆盖着皑皑白雪。两个面目模糊的年轻女服务员穿着和服站在远处,手上捧着毛巾,恭恭敬敬地等着伺候客人。近景蒸气腾腾。
温泉池的鹅卵石边缘放着一杯酒,酒瓶上的商标很能体现人物的品位。
水面有一位束着发髻的年轻女郎,颈部以下没在水中,人们只能想象她身上的情况。一个中年男声用韩语说:“中国那个傻老板给了我一个亿,够我办一千场这种大型抗议了。”
女郎将雪白的长腿伸出水面,烟雾在涂红的趾甲间缭绕。“一场抗议,可动员了上万人呢。他们每个人才分10块钱哪?”
“一个子儿都不用分给他们。他们是自愿来的。”
“那办一亿场抗议都可以啦。”
“嘿,跟你来静冈温泉,不用钱的么?”男人拿起竹瓢往丽人身上浇水时,恰好把脸露在镜头下。
女郎娇笑起来。
水面荡漾出令人遐想的涟漪。
接下来的画面和声音,即使在最开放的国家亦略嫌有违道德,但恰好落在TikTok的红线尺度之内。当然在某些地区,这足以因为违反社区“自律”公约被平台封禁了。
华重能办公楼内的气氛依旧紧张。
远处的抗议人群丝毫没有散去的迹象。
“那帮抗议者都‘免疫’了,不会信的。”朴大林本就不大赞成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我也知道那帮信徒不会信,但广大的未被洗脑的人呢?要知道,他们才是绿色解放阵线的未来。金永宇如果不发声抗议,网上就会把他越描越黑。”
“金永宇并非那种沉不住气的人。”
话音刚落,办公室桌面电话响了,一个韩国警察立即点开掌上电脑,并向我点点头。
我刚提起电话,听筒里已响起金永宇的声嘶力竭的叫喊:“卑鄙!无耻!”
第六章、阴谋
阴谋
不出我所料,金永宇还是个能讲道理的人。
他一通电话就让那班抗议者冷静下来,让出通道。当流质运输车进入地热塔时,他们还彬彬有礼地向工人们鞠躬致歉。
在回秦皇岛的飞机上,我却颇有种游戏通关后的落寞。
我在洗手间看着镜子,几天后,这副皮囊又要龟缩在四十平米的老破小里,继续捱预制菜快餐。
回到抛光木板的桌子旁,我打开那位首富的手提电脑,登录智联招聘网。放下波尔多酒庄的红酒,我搜索出几个4500底薪+提成的岗位,投简历出去。
关电脑前,屏幕上“最近使用的文档”的图标进入了我的视线。
我心念一动。
大老板嘛,每天这么多事,总有些地方不规范,手下人多少会有点不干净。
我不动声色把文档拷贝进手机。
走下飞机时,丁秘书向我报告:这几天华重能的股价急升了将近一半。我在世界能源大会上打的环保牌,很符合市场的口味。
我摆出商业领袖那种泰然自若的范儿:“车呢?”
“机场通信刚才断了一阵,调度受到影响。车子要稍等。”
我瞥了一眼头顶的太阳。8光分外那位老伙计脾气已经越来越大。
回宾馆后,我掏出手机:“老妈,赶紧回家吧。”
“今天声音怎么又有点变了呢?又熬夜了吧?没去找工作呀?”
“放心,不找你要钱。”我晦气地说。
“儿子,大环境不好,工作嘛,有机会就上,难道非得给你配个司机和秘书才肯去上班么?”
我回过身来,发现丁秘书和司机还毕恭毕敬地站在酒店大堂。
平心而论,母亲的评价是中肯的。
但真话往往是最伤人的。
我满怀心事地走到总统套房,滴了门卡,推门而入。
尽管是大白天,但里头昏暗无比,似乎窗帘没有拉开。
我忽觉颈部一紧,一只毛茸茸的手臂将我摔到地面上。
头顶的灯打开,白光将一个人的身影投到我跟前。我下巴被人挑起。
我仿若照镜一般,眼前的人,跟“我”一模一样。
“他就是那个秦勤?”王家明向身后问。
我顺着他的视线,很快便看到瑟缩在墙角的马晓波。虽然他浑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但他脸上、臂上的淤肿已经说明了其遭遇。
眼前大汉凶神恶煞的样子,令我恍然大悟:王家明既然身家近万亿,自然不妨每年花一两百万养几个像样的保镖。
而且不会白养。
那只毛茸茸的手伸向我。我脸上一痛,人皮面具已被撕下。
毛手的第二个动作可就叫人作呕了。它伸进我的喉咙,硬生生把变声硅胶扯了下来。
“秦勤?”王家明坐上保镖搬来的椅子。
伸头是一刀,缩头又是一刀,我决心不能像个孬种。“明知故问啦。”
“放心,我不打人的。”
听到这句话,墙角鼻肿面青的马晓波呜呜起来。
“我是守法公民,所以,把你们两个送派出所,怎样?”
呸,好笑,老子公安部都进过了!
只可惜我的脸已不争气地露出谄笑:“王总,我们没有恶意,就是一时的恶作剧。”
我被按在地上,全身动弹不得,但这不妨碍脑子转动。王家明是叱咤风云的人物,被两个毛小子整晕了将近一个礼拜,眼下又面临着全人类的生死关头,却为何跟我们耗在这里?若要教训我们,只需让保镖送我们到局子里,压根不需要交代,当地警方就知该怎样“维护营商环境”。
“王总还会把我们剁了不成?”我笑了笑。
保镖的拳头在我鼻子前摇了两下。
“不是吗?你们华重能的股价上升了将近一半,都是我的功劳哩。你现在是全国首富了吧。”
“世界能源大会的事,让你们误打误撞罢了。”
“我帮你这么大的忙,你就这样对待朋友吗?”
“这交易,我接受了。”
“什么交易?”
“我们双方再也不提这事。你俩呢,不用坐牢;我呢,接受这次股价上涨。这不是你现在提的交易吗?”
马晓波双眼散发出光芒,嘴角还在汩汩冒血的他无疑很满意这个交易。
“永远不要接受谈判对手的第一次报价。你在那次分享谈判技巧的演讲说的。对了,其实我和你是同行。”
“你哪个公司的?”王家明脸色微变,或许他担心我原来是哪个对手派来的商业间谍。
“我是电力学院的毕业生。”
连王家明身后的保镖都笑了。
“你想怎样?”王家明的脸色轻松下来。
我想起老妈“有机会就上”的教诲:“我们想给你打工,真的,别这样看着我。你们集团不肯从我们学院招人,我们两千多个同学,几年书都白念了……”
“你们有什么本事?”
我越发谦恭起来,“这位马晓波是机械……工程师。而我,电力专业扎实、动手能力强、头脑灵活。你想啊,我来了几天就给华重能股价抬高了一半,假以时日,我一定帮你把什么马家、钟家、黄家甩到后面去。”我相信王家明是个聪明人,明白我话里有话。况且,一旦我在他控制之下,他只会更放心。
“你还嫩了点……不过你既然听过我的谈判演讲,该知道我也不会接受对方的第一次还价。嗯,你们到地热塔一线去吧,那里的蓝领可是全国最高薪水的。”
两个保镖望向王家明的眼神可以用三个字描述:“不是吧?”连马晓波也是。
王家明的谈判课还教会我一点:第一次要开价高些,留给对方还价余地。幸好王家明的还价还算公道。
王家明说得对。我毕竟“还嫩了点”,丝毫没嗅到阴谋的气息。
第七章、地热塔
地热塔
秦皇岛地热塔输出功率冠于全球,是整个计划最重要的一环。它晚上耀眼得像插在渤海的一个火炬。海床上铺着一张特高压电网,将电力输送到全球。
直升机的探射灯在H标志上一阵乱扫,然后几乎是砸在停机坪上的。机师跟我解释那是因为好几个仪表莫名其妙地失灵了。
一个姓吴的中年领班来迎接我,脸上臭硬得像干牛粪:“你一天培训都没接受过,就被送过来了?”
我指了指马晓波:“他也是。”
马晓波连忙说:“我不一样。我有电梯维修工资格证的。”
吴领班上下打量我:“你被分配到地底操作站?那可是地热塔最关键岗位喔。这两天地底情况又复杂。总部一个个屁股都离不开办公椅的,瞎指挥。哪个白痴决定的?”
“王总。”
一分钟后我就被带到装备室,吴领班将地底操作站的总控台、通信机以及深地电梯的操作向我详细介绍。
我拍拍吴领班的肩膀:“放心,我念书时实训过两年。要干什么,我知道的。”好些事比你知道得还多。
我望着墙壁上播着视频的大屏幕,里头正在严肃地作安全训示的是陈工。他在被公司派去北京深造之前,也曾是渤海地热塔的一线操作工。
“知道他是谁么?”吴领班语带自豪。
“知道。”
“世界上最顶尖的能源工程师,我们的老大。”
而我曾经是他的老大,我心道。
升降机到了,气密门打开时,一股白烟从门缝飘起。一个穿着米白色臃肿的增压服的人走出电梯箱,活像个宇航员。他卸下头盔,露出满头大汗。
“今天设备很不稳定,连灯都老闪闪的。”那操作员瞧我的眼神像看着一个怪胎,“接班的就是你?有种。说实话,他们给你很多补贴吗?”
“算加班,三倍薪水。”
操作员意味深长地摇着头:“不值。”
吴领班看着我兴高采烈的样子直叹气,又叮嘱了我一大堆事。要是地下160公里的操作站能再容纳多一人,他铁定会跟下去盯着我。
我看到他欲言又止的样子,便问:“老爹,还有啥要吩咐的吗?”
“尽量别死在下面。”
地热塔的高速直通电梯关门后,滋滋声便从不同的角落窜起。电梯井是真空的,压力差让空气四处寻衅。
这里有座椅、安全带、加压设备,十足一架垂直起降的飞机,只是不能转向。当然,垂直电梯的结实程度远超过飞机,因为虽然四周被绝热管壁保护着,但它毕竟在地底的极端环境工作,冗余设计让它能承受短时间的高温高压。它更像一个太空返回舱。
按照安全守则,我先检查了一下地板边的气闸手柄是否扭紧,否则电梯在真空井里高速下落时,泄露的气体可能成为腐蚀管壁的化学材料。
面板上的楼层按键只有一个:-160km。我按下后,电梯即刻下降。
5分钟后,头顶的屏幕显示我已经下坠了90公里,简单一算便知,加速度大概在0.2g左右。电梯绞盘另一端挂着耐热配重块,不会让电梯变成自由落体。
经过与失重相同时间的超重,我抵达目的地。这可是地上——或者说“地内”——最快的交通工具了。
操作站是地热塔管环上的一个空隙。平时,已经注入的导热流质从地底抽到这个高度,输入发电设备吸取其热能转化为电能。不过发电机组在管壁后面,正常是看不到的,只有需要维修时,技术员操作机械臂打开管壁,你才能看到庞大的地底发电设施。
而今因为要引导地热分布,更多导热流质需要注进来,电梯抵达操作站后,电梯井重新变回新加注超高比热容流质的传输管道。广而言之,整座地热塔都是一条巨大的环管,深入地底数百万米。
任何一个初次踏入操作站的人都会大失所望,这只是个不到一百平米的操作间,摆放着电控设备、操控屏幕、通信机和床铺。
我按吴领班的吩咐,看了一遍介绍操作守则的视频,便进入工作状态——也就是发呆。
地热塔的操作高度自动化,几乎不需要人手干预。摆一个人在这里,与其说是生产需要,不如说是人们对新技术的不信任,这就跟自动驾驶初期规定必须有个司机坐在方向盘前一样。
没错,坐着发呆也可以拯救地球。
新鲜劲很快就过去了,百无聊赖之际,我打开手机。地底160公里处不可能有移动的信号,我只好看看照片,听听音乐。最后,连游戏都打腻了,时间才过去三小时。
我胡乱拨动手机,偶然翻到文件夹。
几份文档出现在屏幕上。
我记得,这些是我在私人飞机上从王家明电脑上拷下来的。
大公司的正规文件通常是PDF格式的,但这几份却是Word。
如果这些文档是英文写的,我会立即关闭,重玩一遍各款游戏。
偏生它们全是中文,而且恰好是关于地热塔的,页数也不多。
第一份文件描述了地热塔开采成本太高,平时的维护像是一个无底洞,其投入产出比连冰岛的浅表地热发电都不如。因此华重能的负债比率已经远超警戒线,王家明的名片在银行贷款总监手里已经变得像小传单一样烦人。
我登时坐直了身体,点开第二份文件。这是一份技术文档,分析了过量的超高比热容流质注入地热塔的作用:若高温的局部深地环境改变得太快,可能会导致地底压力朝地热塔形成一个梯度矢量,严重的话甚至会摧毁地幔部分的塔身。
后面的几份文件分别是对地热塔损毁的预计、对经济损失的计算、对政府政策性融资的判断。
将这些文件串联到一起,足足烧了我半个钟头的脑。我这才搞明白一件事:我是多么了不起。
看来,王家明醉翁之意不在地球,而望借此天赐良机,在陈总工制订的拯救方案中悄悄地修改局部参数——而这些修改全都有安全性、经济性等冠冕堂皇的理由支持。这样,超高比热容流质会改变地底压力,把表面风光但其实令他不断赔本的地热塔悉数毁灭。反正全球的地热塔系统是高度自动化的,他可神不知鬼不觉地操纵一切。
灾后,政府不可能再有钱给华重能补贴,但给出特殊政策、协助集团融资,则是理所当然的事。毕竟,如果一家企业因为试图挽救人类——虽然最后悲壮地失败了——而破产,这负面社会效应就太强烈了。而且,以后地球磁场说不定还会有异常的时候,华重能的深地技术始终是人类的希望之一,岂可不保留?
虽然太阳风暴会摧毁半个地球,但王家明这种亿万富豪,早为自己准备了防辐射的末日避难所;而行星级的灾后重建,加上新的融资机会,将让这个举步维艰的重工业集团浴火重生。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不知就里的我,却在代替王家明在北京开会后,按照陈总工的原方案启动了计划。
王家明无可奈何。要是现在才改变导热流质的注入,那就不是几行用后即删的简单代码可以搞定的,必将在物流、机械、监控等环节留下痕迹。灾后他会被各国的司法机关处死一千次。
他只好勉为其难地去当拯救世界的英雄了。
第八章、灾难
灾难
不。英雄是我。
我闭着眼睛,站在屏幕前展开双臂,仿佛在接受万民欢呼。
忽然,眼前一片漆黑。
一阵山体崩塌的声音不期而至。
地板如同海面的浮板栈道一样,起伏飘落。
我跌倒地上。
操作站一片狼藉。挂在墙壁的屏幕左上角像中枪一样放射性开裂,万幸它还在工作。它打出一行深红色的字:地震警报。
我骂了起来:“提前通知的警报才叫‘警报’……”
一串震动将我后面的话晃飞了。
“好了好了,余震警报也算警报。”如果电脑屏幕也有守护神,他已经听到我道歉了。
突然,生活货架像渴望自由多年的囚犯一样挣脱了束缚。水杯、食品、手电筒纷纷砸到我头上。
我点开通信机的开关,谢天谢地,吴领班的声音传来了:“地震啦,你没事吧?”
“我准备坐电梯回地面。”
“你那儿密封性还好吧?”
“气压正常。”
“操作站是按太空舱的可靠度来设计的。现在通信、供电基本正常,食物和水够你用一个礼拜的了。”
“直接说‘但是’吧。”
“但是电梯缆索震断了,暂时没法接你上来。”
我察觉到吴领班有一种不祥的沉默。“还有更糟的?”
“我感觉,这地震是我们惹出来的祸。”
“什么?”
“最近几天过量注入导热流质,也许会改变深地环境,干扰了岩浆层,我们渤海边这里刚好是地震活跃带,于是产生了异常地质活动。不过放心,操作站的深度离岩浆层还很远,不会有熔岩滴到你头上的。”
我想起了刚读过的那些文件。
听着地底不时传来龙吟般的声音,我越发怕起来,便再次拿起电话拨向公司总经办。
丁秘书声音急促:“谁?”
“我是秦勤。秦皇岛地热塔的操作员。”也是你昨天的老板。“我有急事找老板。”
“王总……没空。”
从她刚才说话的间隙,我猜到,王家明就在她身旁。
我再次拨通电话:“你跟王总说,他要是不听,自然会有媒体肯听我说话。”
十几秒后,王家明的声音响起:“给你一分钟。”
“你这是故意把我送鬼门关吧?”
“年轻人,你放心,我们不会扔下任何一个工友,请你站好这一班岗,不负公司所托。”王家明这几句话,显然是当着什么观众的面讲的。
我开始明白,自己要是被岩浆熔掉,对王家明是件额外的好事。毕竟他的股票之所以打了一场漂亮的翻身仗,是因为那次世界能源大会;要是其中起作用的不是我这个冒牌货,对他就更美妙了。
我说:“你关于政策融资的那份文件,还有些小问题。”
对方的声音变得模糊,大概是他捂着话筒吩咐身边人两句。接着,声音再次变得清晰:“什么文件?”
“公司的信息安全守则太差了,这么重要的文件,你居然放在手提电脑桌面上。我怕文件丢了,就拷到了云盘里,我过来之前,交代过朋友。万一我有什么不测,他知道该怎么做。”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王家明掏出手机,呼吸重得隔着通信机都听得一清二楚,“渤海地热塔吗?请大家先别撤离,不惜一切代价救援被困的工友。”
几分钟后,吴领班跟我通话,说已经安排了八个同事抢修电梯缆。“地底5千米那组缆绳滑轮错位了,需要个有胆量的人下去修。”他忧心忡忡地说。
“很麻烦?”
“滑轮组那儿将近100℃,我们的增压服只耐高压,不耐高温。”
“得有个无畏的家伙。”我明白了,“或者无脑。”
“反正现在没人听到,实话实说,兄弟,你是王总的私生子吗?”
我本想破口大骂一番。但转念一想,他们救的要是王总的私生子,100℃将会变得没那么可怕。“你怎么看出……咳咳,我的意思是,你怎么这么说呢?”
“不然他咋会这么紧张你,还‘不惜代价’?还有,你一天班都没上过,就被派到这核心技术岗了,显然是准备高升嘛。我们华重能的高管都是从一线员工提拔上去的,这企业文化是从海底捞学的。”
你们先整好这次地底捞罢,我心道。
我打视频电话给母亲,呼叫了三次她才接:“干嘛啦?”
画面告诉了我,她为什么会一副老不情愿的样子。她赤脚站在一块毫无杂质的沙滩上,湛蓝的大海最适合给她发朋友圈。“这里的海景呀,世外桃源一样。”满脸红光的她都快变成一个诗人了。
“看来你这次旅游很惬意啊。”
“关键是,这是没开发的海岛,不花钱。”老妈转过镜头,给我展示海边一片密林。
但我视线却停留在天空,蓝红变幻的色块像张牙舞爪的魔鬼。“妈,”我大声喊,“天空怎么啦?”
“哟,才中午就有晚霞啦?哦不,应该是极光吧。”
你在热带,哪来的极光?
我愣住了。
要是太阳粒子直扑向没有磁场的星球,普天之下何处不是极地?
天上剧烈舞动的彩色光带迅速增粗,转瞬间便遮蔽了苍穹。大地和海洋变成一个迪斯科舞厅,狂野的七彩光变幻莫测。
但我知道,扫射到地上的,绝不是无害的球镜光。
画面开始卡顿无比,母亲的动作一跳一跳的:“我……拍个照……好看……”
“赶紧躲起来!”我扑向屏幕。
“你说什……”
“那是辐射,会死人的。”我声嘶力竭。
毫无预兆地,视频断了。
但通信机却再次响起。“看样子,全球的无线通信都中断了。”吴领班说,“你别着急,我们还有海底通信电缆,跟秦皇岛总部和各地分部都能联系上。”
正午的地区直面太阳,所受的超级太阳风暴肯定是最猛烈的。母亲此时大概还在变幻的穹顶之下,举着手机四处拍摄,全然不知死神即将降临。
两分钟后,王家明来电:“太阳风暴提前了,不过现在还是前奏而已,预计两个小时后风暴的主体才会到达。”
“导热流质赶紧加注啊。”
“现在已经是最大速度了,风暴来得早了太多……我们会全力先把你救出来。”
我踢开两旁的杂物,走到窗前紧握拳头,不止一次地幻想一拳捶爆玻璃,像超级英雄一样沿着深长的管道往上飞,飞到地面,飞向南海。
第九章、生死距离
生死距离
通信机再次接通时,只有音频。“没想到是我吧。”
马晓波?我又惊又喜,“他们派你下去修滑轮组?”
“第一,别狗眼看人低,我可是正儿八经的电梯工。操,越来越热了。第二,他们没有‘派’我,是我自愿来的。现在没有电梯箱,没人敢下去这么深的地底。”
“你到哪了?”
“4公里了吧。我现在像宇航员太空行走似的,周围一片漆黑,身上挂着一条绳。”
通信机两边都不说话时,电机与钢缆震动的混合声填补了空白,恰似坐地铁时听到的那种。我想象着那小子被一条绳子拴着,急速在深不见底的黑洞中下坠。难怪吴领班说需要个“有胆量”的人。
“我到了,”马晓波说,“待会儿你把电梯送进井道,我这里的备用钢缆尾巴有个强力磁铁,一旦吸住电梯顶就会自动把你吊上来。”
地底5公里处,锤子在怒嚎,线缆在尖叫。不过这些声音很小,而且沉闷,因为管道接近真空,外界的声音只能通过马晓波的身体传入麦克风。
马晓波的呼吸粗得像哮喘,他的体能消耗渐达极点。
吴领班忽地欢呼一声:“滑轮组修好了,备用缆绳放下去啦,到18公里了,哦哦,有点卡,但很好。”
“汗蒸气,蒙住头盔……”马晓波的嗓音有点不对劲,“我得脱下来擦一擦。”
我尖叫道:“千万别。”
“这身衣……太厚……喘不过气。”接近水沸点的高温,似乎正在迅速模糊着他的神智。
“辛苦你了,兄弟,谢谢。”废话有时是最真实的表达。
“不,我对不起你。”
“别说傻话。”
“那天,在宾馆,我给他们抓住了,他们打我,要我供你出来,我没抵受得住。”马晓波嘴里像含着水一样,“你进门,我也不敢发出警报,你没怪我,但……”
我眼睛湿润了。
“我一直,心里不好受,”他音调忽地提高,“不过这回,咱,两清了。”
“两清个屁,”我擦擦眼角,“我还欠你一顿宵夜呢。”
对方沉默。
每隔一段时间,吴领班的声音便响起一次:“缆绳到50公里了”“100公里”“150公里”“减速”“缆绳到位后你再把电梯推到井道里”。
我喊了两声马晓波。没有应答。
“糟糕,”吴领班叫了起来,“备用缆绳还差一点点,够不着操作站。”电梯缆其实是各段续驳的,否则十多万米的缆绳重量将令顶端的钢材不堪负荷。也许正是续驳的冗余长度没留够,令这条从来没用过的备用缆长度计算错误。
我问:“还差多少?”
“19米。”
努力了160公里,却竟然差最后19米?
这时,一股震荡又从四面八方传来,烈度比上次还强,连应急灯都震碎了。
谁也不知道,下一次地震会不会就把操作站压扁。
忽然,吴领班欢快地嚷起来:“马晓波拉回来啦,他中暑晕了过去,厂医在救了。”
我走到玻璃窗旁,抬头仰望。一盏闪烁的警报灯停在井道不远处的空中。
这19米,就是生与死的距离。
第十章、电磁铁
电磁铁
玻璃窗外是地热塔光滑的耐热管井。管壁虽然具有银色光泽,却不是金属材料,设计师怕其容易被氧化。
尽管头顶的工作人员已经不再注入新的超高比热容流质,但在我们下方,流质仍然从光滑的管道中央不停泻入地底,又从地底抽起,循环不息。即便哪天人类灭绝,全自动系统仍会继续工作,为空荡荡的世界提供充足的洁净能源。
监控地幔流质管道的摄像机信号没有中断。我看到周长数十米的管壁对从中间坠落的流质毫无阻力,所以理论上说,这些流质经过大半分钟的加速后即可到达音速。然而操作站这里却没有响起骇人的音爆,因为管道内是真空的。当然,即使不考虑这点,华重能也不可能任由地面的空气进入管道,否则在地底深处,气压将大到惊人的地步。
流质下坠成百上千公里,地球自转显然会对其产生极大的科里奥利力,但动能凶猛的流质依然能不偏不倚从管道正中直扑底部,丝毫没碰撞沿途的设备。这是因为管壁材质虽然不是金属,但却是常温的弱超导体——虽然比真家伙的超导体差远了,但华重能只要在管壁上相应位置加上点电势,便可将环状的管壁变成一个个看不见的线圈,利用电流产生磁场。正是自动系统操控的这些磁场,影响着有金属特性的高比热容流质的轨迹,令其保持相对垂直地下坠,并在终点处流向合适的地核方向。
地热塔既是流质输送管,也是一条数以百万米长的导线。
我就处在这根导线中间。
天花板的大灯在地震后罢了工,我从地上捡起一支传统手电,但手柄是空的。
我伸手到翻侧的货架底摸,果然摸到一排被塑胶纸套着的大号电池。我如获至宝。
在黑科技遍布的地底指挥中心里,还是19世纪的老技术靠谱。
我拆开电池封套,正要将它装进手电,却忽然全身如遭电击——虽然干电池只有1.5伏。
电池金属帽上反射着微弱的光,但这丝光芒迅速增大,照亮了操作站、地热塔管道、乃至整个世界。
我冲向通信机,接通吴领班:“我有急事要接通王总。”
“没人能找到他。这种时候,他肯定躲到私人地下避难所了。找他干嘛?”
“我想问他,能不能把所有地热塔的电能逆向输送。”
“只要涉及全球性的自动化操作,都必须要有一把手的权限。你问这个干什么?”
“地热塔的管壁虽然很长,但都是常温的弱超导体,只要给它加上足够的电压,电力线仍然有机会穿过两千多公里的地幔。利用华重能的全球电网同步整流,再一级一级跨洲串联,我们就可以在各地形成电势差。地球就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干电池,而地心液态金属搭通了电池的回路。”
有电,就有磁。地磁场便可重建,太阳风暴再猛烈亦不足为惧。
我苦笑道:“如果我真是王家明私生子就好了,既然他失联,那我直接宣布他已经死了,让我来继承华重能的操作权限。”
“权限陈总工也有。”吴领班说,“交给我吧,我跟老陈很熟的。”
华重能召开了一个人类史上最紧急、估计也是集团史上最简短的技术交流会。可见,老板不在场的会议,从来都是简短高效的。
渤海地热塔是这个新的拯救方案的关键,只有这个全球功率最大的地热塔竖起“电池帽”,才可让“地球电磁铁”启动。秦皇岛便会成为地球的新北极。陈工的计算结果显示,这样人为给地底加的电力很微弱。但无所谓,地球内部的电流本身就不算强。再弱的电流密度放大到整个行星的范围,也够产生一个临时磁场了,虽然强度不如往日的一半,但足以偏转大部分像机关枪子弹般的太阳粒子。1个小时后,虽然直接暴露在太阳底下的母亲还是会受到相当于照两次CT的伤害,而高举起来拍摄天空奇景的手机镜头会被损坏,但至少那段欢快的旅程不受影响。
陈工很快呼叫进来:“现在,你已经拥有华重能的最高权限了。”
“以前,当我啃着方便面到处投简历时,我会幻想自己就是大老板。靠,现在我唯一一回风光,就要倒霉收场。”
“什么意思?”
“全球地热塔系统产生的电流有多大,你肯定知道吧?你们甚至不会在管壁启动测量,因为能测量这次电流强度的安培计还没被发明出来。强大的电能沿着整座地热塔冲向地底,即使只有微不足道的一部分转化为热量,也足以将操作站烧成灰。”
“你再安心呆一会,抢修马上完成。”
“叫他们撤吧。”
操作站的AI模块将自然语言转化为电机指令,机械臂快速运转,将发电与输电设备做好逆向传输的准备。
一阵震耳欲聋的电流声从头顶、脚底荡过。操控屏幕闪出一大堆警报字样。
不过,我都开始习以为常了。
“地热塔的管壁一个小时之后开始通电,全球同步的。”陈工只说了一句便断开了通信,他急着要去把五大洲特高压电网上的负载、整流和电势差调整到位。
不久之后,地球将会产生一圈圈的环流电流,太平洋的天空将闪耀狂野歌厅的灯光,附近大气层的温度甚至会因此升高,鸽子无家可归,举着指南针的驴友会迷路。但,也仅此而已。
无论渤海地热塔操作站内那个微不足道的人是否获救,计划已经不可逆。
我抬头望着天花板,目光仿佛能穿过厚重的岩层,直至蓝天白云。
我想起了母亲。
二十多年来的一幕幕从眼前飘过,即便呵斥与老拳,也变得温情无比:逃学——屁股开花,拿买饭的钱去给游戏充值——劈头一顿痛骂。不过我闯得最大的一次祸,皮肉却没受苦。那回,我见家里的大铁锅烧干了水,锅底腾腾冒烟,我舀来一碗凉水浇进去想给它降降温。结果铁锅几乎炸裂,墙壁都被熏花了一片。听闻巨响的母亲冲回家里,既不打也没骂,只是一把将我搂在怀里,摸着我的脑袋和手脚,直掉眼泪。
忽然,一道闪电划过我的心间。
我走向玻璃窗,再次望向距离头顶只有19米的那盏警报灯,耳边萦绕起马晓波刚才的话:“备用钢缆尾巴有个强力磁铁,一旦吸住电梯顶就会自动把你吊上来。”
我走向控制台,将延迟执行的指令输入隐藏在管壁内那条用来操作发电设备的机械臂,然后打开电梯门,动作利落地将里头的座位拆除,但保留了安全带。我把床铺放在地上,裹上两层物料袋,做成简陋的垫子,再用绳子扎紧。从杂物中我挖出一套增压服,连同头盔给自己穿上,又找出水壶,把自己从头盔到脚浇湿,剩余的水则洒上垫子与电梯箱地板。在电梯门关上前一刻,我把水壶扔回操作站,然后放松身体,让后背、手臂、大腿尽可能大面积地接触软垫。
两下粗暴的金属撞击声从脚底传来,然后是钻磨锯凿,声波沿着固体传播,响亮异常。
“你在下面干嘛?”吴领班问。
“让机械臂破坏管壁的绝热层。”
“你疯了?”吴领班叫起来,“地底160公里有一千多度。”
话音刚落,电梯箱已经像蒸笼一样,我刚才浇湿的地方,水蒸气缭绕而起。
“确实,外面已经比焚化炉还热。”我用力扭开电梯底的气闸开关,一个大气压的气流喷涌向电梯井。大量空气在狭窄的井道内迅速受热,骤然膨胀。只听见一声巨响,电梯像被一头怪兽踹了一脚,猛然向上窜。
霎那间,电梯的向上加速度比历史上任何一次火箭发射还大。我像联盟号飞船的宇航员一样蜷缩在软垫上,饶是如此,我仍然感到脊骨像要断裂一样,肺内的空气被挤压得一丝不剩,嘴角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扯向下巴,眼睛不停地流泪。
幸好,这可怕的推力只维持了几秒钟,然后,我便体会到宇航员的另一种奇妙的感觉——失重。
这正是跳楼机快升到最高点时的感觉。
虽然我从不拜神,但此刻我从妈祖到佛祖,把所有可能祈祷的对象都默念了一遍。
而那“啪嗒”一下惊心动魄的声音响起时,我不记得念到了哪位神祗。
总之,背部又传来上升的力量。
这回的加速度比刚才温柔得多,这种感觉我熟悉,大概0.2G左右。
电梯箱的有机玻璃开裂,四角框架变形,但居然没散架。
不知过了多久,电梯内收到吴领班的无线呼叫:“备用钢缆正在稳定地加速上升。”
平心而论,这是一次极大的冒险,如果受热空气的爆炸力不足,我就会坠往地底;如果爆炸力太大,电梯箱炸碎,就换成我的尸体坠往地底。像眼下这种结局,几乎要让我从无神论走向另一个极端:信仰所有的神。毕竟我没法搞清是哪位大佬帮了忙。
20分钟后电梯到达地面,我掏出手机再次拨给母亲。这回,电话一下就通了。
“天上的彩带褪色了许多。”她的声音充满遗憾,“你今天干嘛呢?”
“我找到工作了,在华重能。挺好的,我今天还能指挥很多工程师干活呢。”
“这架势,整得自己像个CEO似的。”
审校:宇镭、于苏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