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Long-necked Elephant 长脖子的大象

Synopsis:
Inventions of virtual consciousness could give vegetative patients a second life, but having different consciousnesses within the same physical body could make emotions and society very complicated. 虚拟意识让植物人有了重新生活的机会,但同一个皮囊下的不同意识终究让人感觉不同。

正文:

第一章

嘴唇上掀,舌头抵住下颚,气声上扬:“童。”嘴角横拉,气出平音,“心。”

这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学的第一个词,也是我的名字。

“童心,8岁的脑损伤患者,植物人状态4年零3个月。”这21个字,3个标点符号是刻在我“基因”里的。

当我第一次完整连贯地吐出这句话的时候,对面的人脸上呈现出两种迥然不同的情绪,充满期待的兴奋和溢满惶恐与疏离的悲伤。

我从孔雀蓝色的丝绒沙发上跳下来,赤脚踩在橡木色的地板上,双掌合十盖在小腹上,身体前倾:“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

“不!”伴随着愤怒又慌张的悲鸣,绛红色的纯皮拖鞋跑走了,同款的藏蓝色拖鞋紧随其后。

在一串杂乱的脚步声中,一个尖利的女声拔地而起:“不,那不是我儿子!”

“我们的儿子已经昏迷4年了,所以办法都试过了,这是我们的机会,我们说好的。”

“不不,”女人抽泣起来,“把那个怪物从我儿子身体里拿走!”

“那不是怪物,”男声说,“那是实验室培育的虚拟意识,让它重复之前的生活,很有可能唤醒儿子沉睡的意识。”男人的声音放缓,“亲爱的,这可能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为儿子再努力一次,好么?”

“可是可是,”女人竭力在抽泣间挤出几个字,“可是如果童心永远也醒不过来呢?”

我不知道之后他们做了什么,因为我始终同地面保持着10度的夹角。藏蓝色的拖鞋率先迈进我的视域范围,之后红色的拖鞋犹犹豫豫地走过来。

“起来吧。”男人说,我依言抬起头,男人俯下身来,宽厚的手掌在我脑袋上拍了拍,“我们是你的爸爸妈妈。”

我举起手晃了晃,保持着45度的摆幅:“爸爸妈妈,你们好。”

男人收手成拳抵在鼻子下面,背过身去哽咽着说:“我真的好久,好久没听见儿子叫我了。”一只柔软的手,从侧面伸过来,这无声的安慰让原本的抽泣变成痛哭,“亲爱的,我以为,我以为我再也等不到了……”

女人,或者我该改口叫妈妈的人始终面无表情地拍打着他的后背。

第二章

第二章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爸爸左手在肩膀环绕,另一只手在身前吊吊着。

“是长颈鹿。”我回答说。

爸爸夸张地叹了一口气,坐在地上:“没关系的,你再想一想,再想一下。”

我抱着脸,把两只小眉头皱在一起。

提着脏衣篮的妈妈刚好经过:“长鼻子的是大象,长脖子的是长颈鹿。”

“哎呀老婆,你怎么就公布正确答案了呢?”爸爸假装懊恼地拍打着地砖,从口袋里变出一块椰子糖,“这个奖励到底该给谁呢?”

我急到蹦起来:“长鼻子的是大象,长脖子的是长颈鹿,长鼻子的是大象,长脖子……”

爸爸妈妈笑着,可很快意识到不对劲,因为我根本停不下来。他们试图阻止,可我像是出了故障的扫地机。

我撞开了妈妈,蹦着在原地打着转,口中循环播放着:“长脖子长脖子长脖子……”

因为始终不肯停下来,爸爸不得不用他有力的手臂控制住我的肩膀,按下藏在我后脑勺里的阻断器。

我的意识陷入一片混沌的黑暗之中,不知过了多久,据爸爸说是一分钟,我重新苏醒过来,发现自己在妈妈怀里,她正慌张地查看我的手脚,确定我没有大碍后冲爸爸吼道:“干什么,你疯了么?”

爸爸挠着胸口,有些手足无措:“只是暂时关一下虚拟意识,手册上说发生错误状况可以重启清缓存。”

我在妈妈怀里看见她咬紧牙关,她把我抱起来警告爸爸说再做出伤害她儿子的举动,她就跟他翻脸。

我茫然地看着他俩的脸,不明白此刻发生了什么。我想我要是真正的童心就好了,一定能够明白眼前的情况。不过,真正的童心是不会“坏掉”的。

在妈妈的怒视下,爸爸捡起脏衣篮躲灰溜溜地躲进卫生间。妈妈把我放在料理台上,用医药箱里的药水帮我清理伤口。

“疼不疼?”她的动作很轻,吹在肩膀上的气痒痒的,所以我笑起来。

听见我的笑声,妈妈的表情却忽然收紧。

我意识到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也板起脸,双手在膝盖上叠好。

妈妈意识到了我的变化,轻轻叹了口气,仍旧轻柔地帮我清理伤口,轻轻吹着气。末了,她用消毒纸巾擦拭台面,突然冒一句:“对不起。”

“什么?”我问。

她笑着摇摇头,下一秒,笑容垮下来。她别过身去,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我从侧面抱住妈妈,感受着她的悲伤,等她情绪好一点,我问她为什么要哭。她显然没料到我探头过去,猛地后退半步。

我收回空落落的手臂,脸上是怯怯的微笑。

“我只是,我只是,”妈妈深吸两口气,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侧倚在料理台旁边,“我们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跟你相处。”说话间,药箱的盖子在她手下无意识地开阖。

像跳蚤一样跳出来的爸爸打断了这场尴尬的对话,他仰着一张大脸慌慌张张地说:“不好了老婆,洗衣机炸了。”

妈妈赶到事发现场,做错事的爸爸像小尾巴一样跟在她身后。

在妈妈跟线上的售后人员沟通过不是电器质量问题,只是操作失误导致了眼下的场面时,爸爸小心翼翼地从卫生间退出来,抱起料理台上的我轻手轻脚地出门了。

我趴在他的肩膀上,看着我们的房子越来越小,拉了拉他的衣领:“妈妈呢?”

“你妈妈会处理好的。”一只大手拍打着我的屁股,“我们去吃汉堡好不好?”

“汉堡?”我发出土拨鼠尖叫。

第三章

第三章

“芝士牛肉堡、脆鸡堡、鳕鱼堡、三文鱼汉堡、培根鸡蛋堡……”我指着宣传册上令人食指大动的美味图片说。

“小子,”爸爸装模作样地捏起我的耳朵,“大象和长颈鹿都分不清,记这些倒挺快。”

我傻乎乎地笑起来,爸爸把我推进儿童区玩球,自己和同样带孩子来这儿的男人聊起育儿的不易。

吃完饭,他带我去买奶茶,然后选了一条绕好远才到家的路,因为他怕回去太早,手里的奶茶不够浇灭妈妈的怒火。

我穿着新买的小皮鞋踩在板油路上,咔哒咔哒地很好听。

走着走着,啪唧一声,我低头看脚上湿掉的鞋子,困惑地问爸爸怎么了?

他说指着远处说管线漏水。我已经在早先的洗衣事故中学习了水的概念,此刻看见水面上自己的倒影,一股属于八岁孩童的顽皮涌上心头,我撅起屁股蹦进水洼里,用两只脚踩出欢快又混乱的乐曲。

最开始爸爸呵斥我,并试图制止我,直到他被路过的大货车溅了一身泥,这个因为儿子受伤痛苦,内疚了4年的男人,跳进水坑里放纵地踩着水。直至累到虚脱,直到浑身上下挂满淤泥,他跪在泥坑里,呜咽的哭声从掩面的指缝间流淌出来。

我用沾满泥水的巧手给他做了个便便的造型——今天早上他和我趴在马桶上端着《大便书》绘本教我认识自己拉出来的便便。

爸爸拉住我作乱的小手,把我拥进怀里,呜呜的哭声从头顶传来:“你要,你要是我儿子该多好,你要是我儿子该多好……”

哭了一小会儿,爸爸果断抱起我跨出泥坑,他说我们不是流浪汉,是要回家的,流浪汉就是没有家的人。

不过回家之路似乎不是那么顺利啦,他把我放在篱笆桩上叫我不要出声,他去车库接一根水管出来把我俩冲干净。

整个计划都很顺利,除了被追垃圾车的妈妈抓个正着。

垃圾袋因为承受不住妈妈的怒火在过道滚来滚去,眼疾手快的爸爸捡起地上的垃圾袋,疯了一样朝街口的垃圾车跑去,留下孤零零的我擎着他留下的水管子。

妈妈丢掉水管,牵着我的手回到室内,把我放进淋浴间,整个过程一言不发。

没过多久,一个湿漉漉的泥人从门外探出头来:“老婆,我好冷。”被妈妈一个眼神吓回去。

“院子里洗去。”

“那是凉水。”说话间,爸爸兜着肩膀往里挤,被妈妈揪头发薅住。

“你还知道水凉,儿子那么小,又在医院躺了那么久,被淋感冒了怎么办?”

“老婆呀,现在可不是心疼儿子的时候。”爸爸一脚跨进淋浴间,“你儿子的爸爸就快冻死了。”

由于父亲的蛮力拖拽,妈妈跌进来,三个人在淋浴间里笑成一团。爸爸把身上的泥抹在我的脸上,我偷偷在妈妈蓝色T恤上按了个手印,在她肚子正中间。

第四章

第四章

第二天的太阳似乎格外地亮,爸爸做了煎蛋、烤鱼和香蕉乳酪,我吃了很多,希望一会儿上卫生间的时候能拉出《大便书》上的标准形,连杯里的果汁都喝得一滴不剩。

妈妈默默地吃着早饭,假装对我和爸爸的耍宝视而不见,微微翘起的嘴角泄露她的心情。

一切都很美好,直到妈妈拿起盛装着淡绿色液体的杯子。

“童毅川。”她叫着爸爸的全名,晃了晃悬在半空中的杯子,“这是什么?”

爸爸正在学大猩猩扒香蕉,闻言随口回道:“猕猴桃汁。”几乎在那一瞬间,他行动定格,目光直愣愣地转向我。

“怎么了?”试图伸舌头去够杯底的我问。同一时间,热辣的灼烧感从胃里直烧到喉咙口,我俯下身去吐出一摊绿水。

救护车上,妈妈不停地数落爸爸,指责他怎么会忘记我对猕猴桃汁过敏。

“猕猴桃是超市周年庆送的礼物。”角落里的爸爸小声地嘀咕着,翻了个不易察觉的白眼。他其实想说猕猴桃是妈妈拿回来的,不过没敢。

“我只是想给儿子榨点新鲜的果汁。”说着,他朝我比了个道歉的手势。

“你那是榨果汁吗,你那是要儿子的命!”妈妈的声音陡然拔高,一旁的护士跟爸爸连忙安抚她。没人注意到我满脸涨红,呼吸越来越急促,强烈的窒息感几乎夺走全部的意识。

就在我向着无边无际的黑暗潭底下沉的过程中,一个陌生的嗓音从我喉咙里冒出来,被黑暗缠住的我沉沉睡过去……

“妈……”那声音像轮胎在粗粝的地面上擦过,用尽全力气音,“妈……”

正在撕扯丈夫的女人愣住,木偶一般转过头,用试探的语气:“童心,我的童心?”

男孩儿又叫了一声,那声音和猫叫不分上下,女人却扑倒在担架前痛哭不已。

“怎么了老婆,”男人不明所以,“亲爱的?”

女人抱着男孩儿的脸,半秒钟也不肯放开。

男人终于意识到不对,他蹲下来,抚摸着妻子浸泪的脸颊:“是儿子?”

“小头……爸爸。”移动担架上面色苍白的男孩儿说,一双眼睛像月牙一样弯起来。

第五章

第五章

后来我才知道,小头爸爸是真正的童心和爸爸之间的专属称谓,因为他总幻想自己是活泼好动,下雨不愁的大头儿子。

在医院的时候,我偷偷醒过来一会儿。

妈妈小心翼翼地拨开小馄饨的外皮吹散热气,爸爸用镊子一样的东西收拾菠萝。尽管我很讨厌菠萝的味道,还是把碟子里的菠萝片吃了个干净。

我并没有醒很久,医院的记忆很模糊,我只记得医院的地砖是深灰色的,上面有五颜六色的提示线,因为爸爸把我扛在肩上。

半空中有风扇在转动,妈妈提醒爸爸小心点。

他们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我不是童心呢?

上车以后,妈妈时不时盯着我的右脚。我顺着她的的目光看过去,发现儿童座椅前面的靠背上有一块破掉了。熟悉之后我才知道,那是童心踢的。

他总是不肯安分,而我规规矩矩地坐着。

回去的路上,爸爸一边开车一边兴奋地讲着新开的公园和邻近上映的电影,妈妈安静地坐着,偶尔回应一下。

停好车,爸爸同样把我扛在肩上抱进了家门。

门厅变了样,到处是气球,气球里面藏着无数个恐龙模型。

爸爸一面将藏在衣服里的面具扣在我脸上,一面把我放进恐龙乐园里。

我小心翼翼地摸着它们的尖牙,深褐色的恐龙忽然眨眼,我吓得仰坐在地上。

爸爸有力的手臂捞起我,捏捏我的脸,又摸了摸我的额头。愉悦的光彩在他眼中抽离,他抱起我走进深海主题的卧室,把我搁在床上离开了。

我听见关门声和父亲稍显恼怒的声音:“你知道他不是童心?”

一阵沉默后,爸爸又问:“什么时候?”

“路上。”妈妈回答说。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就看着我像傻子一样,像傻子一样准备这些……”

“会好的,会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妈妈的声音很温暖,也很遥远。

我很想抱一抱小恐龙,不过爸爸妈妈没叫我起来。

那之后,我没再见过小恐龙,也没有人提起过它们。

我知道他们想要真正的童心,我尝试着呼唤他,可是没有回应。

如果可以,我真希望能让他们高兴。

第二天我起得好早,当我踩着鳄鱼拖鞋抱着《大便书》找到在客厅的爸爸时,他放下正在浏览新闻的终端:“是你呀。”

不知道为什么,镜片后的那双眼睛让我觉得有些冷。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早上看到我时爸爸妈妈都很失望。

我也有点失落,不过尽量不表现出来。我把注意力放在早饭上,用勺子欢快地挖着碗里的绿豌豆。

豌豆像调皮的小狗跟勺子捉迷藏,一颗掉到桌子上,另一颗掉到凳脚旁。

爸爸在打电话,妈妈在温牛奶,我飞快地捡起桌上的豆子塞进嘴里,脑袋里飞转着怎样才能不着痕迹地捡起地板上的豆子。

爸爸放下电话,面色沉重地回到餐桌上。

“怎么了?”妈妈问。

“我爸妈要来看我们……”爸爸的话还没说完被妈妈恼怒地打断。

“不可能,童毅川,你忘了你儿子怎么变成这副模样的。”

“他们已经知道错了,”爸爸为难地搓着手,“我们也不能永远不见他们。”

妈妈恼怒地放下热水壶,没等她开口,爸爸抢先一步:“他们已经到街口了。”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抱起我冲到二楼。

妈妈紧跟在我俩身后,看着爸爸把我塞进橱柜里,惊讶地问:“你干什么?”

爸爸单手扶在橱柜上:“他们年纪大了,不一定能理解我们的做法。”他盯着妻子的眼睛,“你也不想费口舌跟他们解释吧。”

“让他待在卧室里就好。”妈妈坚持着。

“他们有可能要看童心的房间。”爸爸仍在试图说服妻子,敲门声已经响起。橱柜门关上的那一刻,我看见妈妈用口型对我说——

“对不起。”

第六章

第六章

橱柜里的时间并没有想象中难熬,我可以跟透进来的光影做游戏,也可以搅动空气中漂浮的灰尘。

就在我跟想象中的尘土恶魔战斗的时候,橱柜门被拉开,妈妈一把抱住我,不停地亲吻我的脸颊:“抱歉,抱歉我的宝贝……”

很久以后,我慢慢了解到,导致童心受伤昏迷的那场事故的罪魁祸首,就是爷爷奶奶,是那天我透过橱柜缝隙看到的佝偻人影。

偶尔,我是说极其偶尔的情况下我也会想没有童心爷爷奶奶的失误,就不会有我的存在。

不过我总是竭力把这种想法赶出脑海。实际上我的程序里并不是一张白纸,为了提高顾客的舒适度,日常生活中的概念已经“写在”我的程序里了,只是需要一点点拨就可以领会。

这么做的初衷是为了让顾客充分体验养成的快感,又不必体会其艰难,所以我知道爸爸出轨。

因为长时间昏迷,我的身体机能并没有完全恢复,需要专业的治疗师协助。

家离医院远,我的情况又比较特殊,跟医院沟通过后每周四次会有治疗师上门服务。

治疗师是个有点雀斑的胖姑娘,每周四次。妈妈不在的时候,爸爸就把我放进橱柜里关掉我的意识。

据说在“我”昏迷期间就是她负责相关护理的,我不知道真正的童心知不知道这件事,但我很庆幸是我被关起来。

今天,爸爸关掉我的时候那个胖姑娘正把那只戴着婚戒的手伸进他的衣领里,他手一滑按偏了。

所以我看得见他们相拥着离开,也看得见顺着栏杆照下来的阳光,像鸟笼一样罩在我身上。

实际上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我悄无声息地从橱柜里出来,顺着楼梯下到一楼,抓起话筒拨通了妈妈的电话。

当妈妈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的那一刻,我才惊觉自己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

妈妈先是叫爸爸的名字,一会儿过后她又叫我的名字。

我分不清她在叫亲生儿子还是虚拟程序,我想她也分不清楚吧,我希望在她心里没有分那么清楚。

在慌乱中,我挂掉电话。回到橱柜里抱紧腿,回到离开前的样子。

爸爸没发现我出去过,而接到那通无声电话放心不下回到家的妈妈正巧撞见了丈夫偷情的现场。

悲愤的妈妈大叫着我的名字,从橱柜里救出我,推开竭力挽留的父亲,带着我坐上了她的甲壳虫。

“抱歉,来不及取回你的儿童座椅。”妈妈对我说。

“没关系的。”副驾驶上的我抓着安全带。

沉默了好一会儿,妈妈突然开口:“电话是你打的?”没等我回答,她又说,“对不起,让你看到这些。”

“没有,”我说,“我很高兴童心没看到。”

妈妈把车停在路边,轻轻摸着我的脸:“我的儿子,童心,你一点也感受不到么?”

我摇头,上次从医院回家后,他再没有出现过。

妈妈有些感伤地垂下眼帘:“那你呢,你会悲伤么?”

我仰起笑脸:“我没有那个程序。”接着,背诵出刻在我“基因”里的信息,“我的任务是帮助昏迷4年零3个月的患者找回自主意识,我是一段虚拟程序,你快乐我就快乐。”

妈妈抱紧我:“我很快乐,现在我就很快乐。”

第七章

第七章

那天,我们开了很久的车,最终来到了只在电脑上见过的海滩。

海边的风很特别,和院子里草叶尖上掠过,和飞鸟羽翼上划出的风流很不一样。这里的风是肆虐的,在一望无际的海岸线上,狂卷着,呼啸着。自由这个词,借由着狂暴的海风,吹到吹进我脑海里,吹上我心头。

这一天,妈妈是全然属于我的。她牵着我的手追赶浪花,微凉的海水在脚趾缝间穿进穿出,我们大笑起来。

吃午饭的时候,一只邪恶的大鸟用令人胆战心惊的速度俯冲下来,抢走我嘴角的面包。

妈妈忙把我抱在怀里查看,确定我只是受了点惊吓后,指着天上的鸟儿:“海鸥。”

“坏鸟。”我气鼓鼓地说。

妈妈把她的面包塞到我嘴里,缓缓摇晃着:“亲爱的,如果,我说如果我和爸爸离婚,你会难过吗?”紧接着她解释说,离婚就是爸爸妈妈不住在一起,但依旧爱我。

没等我回答,她自顾自地笑起来:“我忘记了,你不会难过。这里,”她的手盖在我的脑壳上,“他们用算法隔绝了你的负面情绪。”

我反手抱住她:“我不会难过,不会悲伤,但是,”我说,“我希望你幸福。”

“你知道什么是幸福?”妈妈笑了,笑容里充满悲伤。

“如果想起爸爸就让你难过悲伤,笑不出来,”我说,“就离开他,不用考虑我。”

“我怎么会不考虑你呢,离婚的话我一定会带着你……”她停顿了下,像是忽然意识到我不是她的孩子。

“真正的童心一定也希望你能快乐。”我说。

“真的么?”妈妈眼中含泪,“可是他还那么小,我不想他和我一样在单亲家庭中长大。”

我抓着她的手放在随着呼吸起伏的小小胸膛上:“他在我心里,我能感受到,我们都希望你能幸福。”

她重重地点头,笑容里是前所未有的释然与轻松。

回程的路上,妈妈打电话给律师商量起草离婚协议,我窝在座位上补觉,阳光照在身上暖烘烘的。

可是我的梦却无比黑暗、阴冷。

聒噪的尖叫声刺激着我的鼓膜,我抱住脑袋往外跑,黑暗却伸出手脚死死地抱住我。

很重很重,我一点点地向下沉,黑暗化成淤泥,那双无形的黑手变成实体,我强忍着窒息感努力转头,看见一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

炸裂般的破碎声唤醒我的意识,眼皮很沉很沉,世界在我眼前一开一阖。

仿佛不是通过我的眼睛,而是借用别人的视角。

“一定是哪里不对了。”我提醒自己要坚持,天地却忽然倒转。腥甜的液体朝上涌,原本握在手里的玻璃杯摔在地板做的棚顶上,心脏像要跳出来一般,世界之光在我眼前熄灭……

第八章

第八章

我能感受到,有一只温柔的手,一直抓着我。

是妈妈么?我想对她笑,跟她说没事,可我连睁开眼睛都做不到。只听得见她愤怒地斥责:“你怎么,你怎么敢给儿子猕猴桃汁?”

“我只是……想要留住你。”

我想起来了,我们回到家,妈妈收拾行李。爸爸接到了律师商议离婚的电话后,给我倒了杯果汁。

尽管我充分地表述自己不需要摄入水分,爸爸还是强令我喝下去。

意识丧失前的最后一秒,我听见妈妈的怒吼:“这是谋杀!”

这一觉睡了好久,醒来时已经是半月后了。

妈妈最先发现我:“是你。”

她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情绪。病床前的她瘦了一大圈,憔悴好多。

我伸出手,想要替她抹掉眼睑下的青色,“爸爸呢,你离婚了么?”我问。

妈妈垂下头,像天鹅一般的颈子绷得直直的,过了两秒钟,她缓缓地摇摇头:“你爸爸和我,我们聊过,决定暂时,暂时先不离婚了。”

“为什么?”我睁大眼睛,看着她脸上的痛苦,“是因为我吗?”我急切地抓着她的手,“不需要考虑我,你的幸福才是最重要的。”

“没有。”她说,缓慢且坚定地摇着头,看向我的目光极近平静。

病房的门被一下子推开,爸爸拎着大包小裹走进来:“亲爱的,我回来了。”看见病床上的我,兴奋地说,“儿子,看看老爸给你买什么了!”

“爸爸好。”我招了招手,然后乖巧地将手掌叠放在膝盖上。

爸爸像是被人施了魔法般定住,张着嘴巴转向妈妈:“老婆……”

妈妈含泪点了点头,爸爸疯了一样冲出去,口中喊着:“医生,医生!”妈妈起身追了出去。

果篮跟糕点盒散落一地,我捡起在地上无人问津的苹果,抱在怀里。

医生,或者叫博士更贴切,就是他开启了虚拟意识体唤醒植物人的课题,不过眼下还在临床试验阶段,最好不要有过多的曝光,所以在医院仍旧称他为医生。他给我做了很多检查,最后得出的结论是,童心的意识只有在生理不适(例如过敏)时,才会被唤醒。而原本通过虚拟意识引出本体意识是一个缓慢的过程,通常需要几年,甚至一辈子。

如童心这般,可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在他们同医生谈话的时候,给我做测试的护士小姐提醒我要多照顾妈妈。原来之前因为爸爸妈妈要离婚,“我”闹了好大一场,弄得整个医院尽人皆知。

妈妈也是因为“我”的原因暂时搁置了离婚的事宜。

我想找机会和妈妈谈一谈,可是从医生办公室回来的她忧心忡忡的。我想可能是我,哦不,是童心的状况不太好。

和上次一样,自从我醒来,童心就没再出现过。

“妈妈,”我从床上挪开了一些,“要不要躺一下。”

“我没事。”妈妈摇摇头,脸上满是疲惫、憔悴和我看不清的悲伤,“你怎么样?”

我晃着脑袋,想说我很好,却又说不出口。因为我很好,就代表童心很不好。

“抱歉宝贝。”她抱着我的肩膀沉默了好久,“我们和医生讨论了好久,找到了一个可能唤醒童心的方法。”

“太好了。”我握住妈妈的手,“童心能醒过来,实在太好了。”接着,我问自己该怎么配合。

妈妈的眼睛睁得好大,“你不会,”她问我,“伤心么?”

我摇摇头,在心里再一次感慨她的眼睛颜色真的好漂亮好漂亮:“我没有伤心的情绪反馈机制,我的存在就是为了唤醒童心沉睡的意识。”

温暖的手掌揉搓着我的头顶,妈妈温柔地把我搂进怀里。

第九章

第九章

面对那杯绿油油的东西,想起即将被它引起的恶心及呕吐等生理性不适,我本能地想要拒绝。

可是面对妈妈、爸爸和医生期待的眼神,我只能捏着鼻子喝下去。

不过可惜的是,除了跟早上的早餐又见了一面,预想中的情形并没有发生。

医生说在实验猕猴桃汁摄入剂量的过程中,也在锻炼身体的耐受性。虽然过敏引起的并发症可能致命,但我时刻在医护人员的关注之下,没什么可担心的,除了有点难受。

之后的半个月,我除了拉稀就是呕吐,虽然同时也在接受脱敏的治疗,到后期几乎没有办法独立行走,甚至连去卫生间排泄也需要旁人协助。

当我再一次从洗手台上滑倒,妈妈抱着我说:“不试了,我们不试了,我的宝贝……”她哭得好伤心,撞见爸爸出轨准备离婚时也没有这样哭过。

爸爸劝她再试一试,毕竟有过两次成功唤醒童心的经历。医生也说这些症状是建立身体耐受性必须要经历的。

妈妈不说话,只是哭,只是哭。

我努力抬起手,擦掉她下巴上的泪水:“我没事,我还可以喝的。”

“不可以,不可以。”妈妈抱着我日渐消瘦的身体。

“我可以,我的诞生就是为了唤醒沉睡的意识,我一定帮你找回原来的童心。”我承诺着说。

经过我们的努力,一个月后,我终于陷入沉睡。

再醒来时是圣诞节,童心收到的礼物是一整套变形金刚玩具。妈妈送给我的礼物是一条天蓝色印着蒲公英的毯子。

我很高兴,我的床是童心的,衣服是童心的,鞋是童心的,玩具是童心的,一切都是童心的,今天我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小毯子。

可是快乐的时光太短暂了,当爸爸发现是我后,从冰箱里端出好大一杯果汁。

之后我的记忆总是断断续续的,连中国人最重视的新年都是睡过去的。

不过这也就意味着,童心一直陪在想念他的爸爸妈妈那里。

那之后,我“上线”的机会越来越少,尽管只是偶尔恢复意识,我知道童心跟周围的小伙伴恢复了友谊。而为了防止意外出现,爸爸给童心的随身水壶里装了满满一瓶猕猴桃汁。

其实,我很怕有一天当童心不再需要我,我会被当作医疗垃圾被处理掉。

每一个虚拟意识体在被创造出来的时候,都会被灌输一个观念,荣誉死亡是无比高尚的事。那意味着,我们所服务的本体已经完全康复。

虽然知道这一天正不可避免地向我驶来,我还是在内心祈祷那个期限能够晚一点,再晚一点。

尽管童心越来越稳定,但似乎医生仍旧认为处在青春期的孩子有太多的不确定性,还需要我的协助,所以摘除手术并没有立刻进行。

让我隐隐有些担忧的是,我身体里的9岁男孩儿,似乎掌握了召唤我的方法……

第十章

第十章

第一次是他学滑板摔破腿,伤口感染需要清创。

受伤后童心便偷偷把杯子里的猕猴桃汁倒掉,我醒来的时候他的膝盖肿得像馒头一样,每天要拆掉纱布刮掉溃烂的部分。

虽然很疼很疼,但是能见到妈妈,重新被她抱在怀里,我仍旧觉得自己是众多虚拟意识里最幸运的那个。

在我醒来的第一天,我们的变换就被敏感的妈妈察觉到了。她很生气,她虽然很宠爱童心,却坚定地认为自己的儿子不应该这样处理问题。

我许久未见的爸爸扶着她的肩膀:“别生气了,虚拟意识不就是用来替儿子遭罪的么?”

妈妈甩开爸爸的手,用震惊的目光看着自己身后的男人:“你早知道了?不对,”妈妈仔细观察着他脸上的表情,思索近日来的种种,最终得出结论,“这是你和童心一起策划的!”

妈妈捏了捏我瘦弱的肩膀,说:“等我回来。”便匆匆离开了病房,路过爸爸时甩下一句,“我鄙视你。”

“我做错了什么?”爸爸嚷着追了出去。

病房里只剩下我自己,我伸出手,看着灯光透过指缝的光影,开心得笑起来:“你好,世界。”

妈妈带来了医生,虽然对爸爸和童心的做法颇有微词,医生还是给出了解决方案,那就是调低我对疼痛的敏感度。

虽然这种设想在人身上还没能实现,但我是虚拟程序,只需要敲几行代码就可以了。

尽管医生再三承诺现在的清创手术对我来说只比蚊子咬疼一点点,妈妈还是有些犹豫:“我知道,我知道你们可以通过技术把伤害降到最低,我只是,只是怕这样会让童心产生侥幸的心理,而且,”她看着我说,“这么做,对这孩子也不公平。”

爸爸失笑:“老婆你傻了,它不是人,只是一段电脑程序。”

医生沉思着说:“虚拟意识创造出来就是为了治愈沉睡中的病患,不过如果可以替代患者进行手术,或许这段程序可以开发其他用途。”

妈妈还想反驳,被我抱住腰,我说我想听睡前故事,还想看《海绵宝宝》。

灯光下,妈妈含泪的眼睛好像盛着无数颗星星。好一会儿,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那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能出现,我想应该是妈妈对他严加管教了。

这一年的春天,童心作为插班生进到小学读2年级。尽管从年龄上算他应该读4年级,考虑到他昏迷前只上过幼儿园,学校只同意他在2年级适应一下,之后再考虑跳级的事。

等我再度醒来,已经是3年级下学期的事儿了。尽管大人们禁止互换的行为,但我俩私下里达成协议。

只要我替他背锅,他就会偷偷把猕猴桃汁换掉,让我有机会抱抱妈妈,吃她做的饭。这样的经历对我来说弥足珍贵,虽然总是伴有不同程度的惩罚。

上回是因为作弊被抓,这次是为什么呢?

童心因为紧张陷入昏厥,而我自然而然地接管了身体。

睁开眼,看见妈妈愤怒的脸,她摇晃着我的肩膀:“是你做的么,问你话呢,是你做的么?”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这场景我已熟识。垂下头,用蚊蚋般的声音回答说:“是。”

妈妈愤怒的眼中涌上无限的失望,随后赶来的爸爸愤怒地把我拎到办公室角落里紧缩在父母怀里的女孩儿前:“道歉!”

“对……对不起……”我说,头发蓬乱的女孩儿看都不看我一眼,尖叫着跑出去。

她的父母紧随其后,临走前对我爸爸说:“这件事没那么容易过去。”并嘱咐教导主任一定要严肃处理。

大门砰地一声关上,教导主任拿起水杯又放下,沉着一张脸:“童心的状况我知道,你们养这个孩子很不容易。但这次是道德品质问题,下个月他就10岁了,早就过了过家家的时候了,怎么能随便掀女生的裙子,还在大庭广众之下?”

“是,”母亲垂着头,好像做错事的是她一样,“是我们教育上的失误,我们回去一定好好教育他。”

“这不是教育不教育的事,我跟班主任老师谈过,童心成绩不错,但他的行为还停留在幼儿园时期的标准,换句话说他根本没有以一个3年级学生的规矩要求自己,也不认为自己做了很过分的事情。”

“对对,这都是我们的错,下次一定……”

教导主任伸出手掌止住爸爸的话:“没有下一次了,你们准备下手续给童心办转学吧。”

回家路上出奇的沉默,爸爸一言不发地开车,妈妈拿着学校给的退学所需的文件清单默默流泪。

刚到家,爸爸拉开车门揪着我的后衣领,像拎小鸡一样把我拎近家门,操起高尔夫球杆对我一通猛揍。因为没有疼痛调节,我鬼哭狼嚎的叫声吓得邻居差点报警。

打了好一会儿,哭红了眼睛的妈妈推门进来,下一秒便愣住了。

她盯着我的眼睛:“你是……你是……”

我抬起手,以四十五度的摆幅摇摆着:“爸爸妈妈你们好。”

爸爸也愣住了,握着球杆的手微微颤抖:“什么时候换的?”

妈妈去厨房倒了满满一杯猕猴桃汁,被爸爸半路截住:“老婆现在情况挺乱的,要不先让它当咱儿子,等新学校办妥了……”

被妈妈一巴掌掴在他脸上:“童毅川你疯了。”

爸爸捂着脸:“怎么是我疯了呢,它不就是干这个用的?”

“看看你做的好事,就因为你这样儿子才会这么有恃无恐。”说着,她夺回猕猴桃汁递给我。

“妈妈,妈妈不要,不要……”我哭起来,实际上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大概因为妈妈的表情很陌生,也可能是我预感到我们的缘分快到头了。

“亲爱的你听我说,不能这样子惯着童心,他做错了事,就该他来负责。”妈妈把玻璃杯放到我手上,“我真的很抱歉,当他把处理伤口的事推给你的时候我就应该阻止的。”

妈妈说再这样下去,还不知道童心会做出什么离谱的事。

我抱着水杯,泪水在绿色的果汁上溅出点点涟漪,我哭着说:“我只是,我只是不想这样离开你。”我去拉她的手,“可以,可以让我再做一次你的儿子么,就一晚上,拜托……”

世界变化变化好大,童心的房间似乎翻新过,满满的航天主题,听说最近他的梦想是做宇航员。

真的好奇怪,我想,虚拟程序的梦想是做回妈妈的儿子,哪怕只有一天。可人类小孩儿的梦想是飞翔,连这颗星球都留不住他。

堆积在角落里的鞋盒装着我初来人世时识字用的卡片,上面落满了灰尘。我努力不去关注这些,可眼睛不自觉地溜过去。

妈妈讲起童心时滔滔不绝,他没有按部就班上学,身上总是带着上幼儿时期的恶习。好多事放在小孩子身上勉强称得上可爱,可是他已经9岁了,要学习同龄孩子的处世经验。

但他似乎总是不得要领,或是有意放纵自己的任性……

我看见大象的鼻子掉了,长颈鹿的脖子折了。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我安慰自己,9岁的我已经认识它们了,9岁的孩子不需要识字卡,需要的是承载梦想的模型飞船。

妈妈还讲起了她的担忧,童心的朋友总让她放心不下。童心上学晚,比同班的同学大不少,所以玩得并不好。

他时常和邻居艾比家的孩子凑在一起,可那孩子怎么说呢,和小时候很不一样。她说不上来,只是有一种过不好的预感。

听邻居太太讲,她亲眼看见那孩子把藏着燃着的鞭炮的猫粮喂给流浪猫。妈妈提醒过童心,可转头两个孩子就又凑在一起。周边又没有一般大的孩子可以交朋友,她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听着妈妈的烦恼,从床单底下摸出一直硌着我的东西。那是我第一次出院时可望而不可及的玩具恐龙。

可惜的是前爪和尾巴不翼而飞,张着吓人獠牙的下巴脱臼一样挂在脑袋上,看起来要多凄惨有多凄惨。

“家里怎么还有这个,不是都扔了么。”妈妈抽走恐龙,塞给我一个小熊抱枕。

残疾的恐龙被丢进杂物箱里,被它砸开的缝隙里漏出一角毛茸茸的天蓝色。

讲睡前故事的时候,妈妈被一通电话叫走了,她必须去书房处理工作。

我从垃圾堆里捡回坏掉的恐龙和蒲公英毯子爬上床,床头柜上搁着童心的图画本,每一个画面,都是不曾为我开启的世界。

我的视线落在那张画着花花绿绿的春游图上,“晚安。”我对自己说。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我想,我大概是死了吧。童心的状况在一天天好转,留着我这个已经完成任务的意识体不仅没有必要,还很可能让他养成推诿的坏习惯。

或许我应该庆幸自己是一段虚拟程序,死亡是完成任务的最高荣誉。

我看过电影,知道人死的时候生前的记忆会像走马灯一样在头脑里闪现。虚拟意识的死亡只是平静,无休无止的平静。就好像那面大家耳熟能详的墙,向上无限高,向下无限深,向左无限远,向右无限远。而我,正逐渐汇入这面叫做死亡的墙里。

那是什么声音?

黑暗中的我尽力蜷缩着,周围是透明的液体,这里没有光,也没有空气,变形的音波穿过重重阻隔穿进我的意识里。

那声音夹杂着恐惧、颤抖和无助,我被惊恐的尖叫声唤醒,缓缓睁开了眼睛。看见,看见一个衣衫不整的女孩儿在我身下,她颤抖着身子,细嫩白皙的脸上沾满了沙砾和灰尘。我伸手想要把她头发里绞进去的杂草摘掉,却抑制不住地和她发出同样的尖叫声……

在我们对面,童心的朋友,妈妈口中的坏男孩儿正一脸坏笑地看着我俩,闪光灯咔嚓一下,刺目的光线像一柄刀子直插进我的脑海中。

剧痛几乎剥夺了我所有的感官,我用最后一丝气力从女孩儿身上翻下来,双膝着地,头狠狠地砸在水泥地面上。

之后发生了好多事,我不确定哪些是真实发生,哪些是我的臆想。

我看见爸爸挥起拳头,看见妈妈抱着我只是哭,只是哭。还看见了好多陌生的面孔,咒骂我,唾弃我。那些面孔逐渐变脆变薄,抽象成一张张诡异的人皮面具。

鬼脸一样的影子像附骨之蛆一般缠绕着我,潜伏在灯座,椅背和桌堂的阴暗处,觊觎着我的血肉,伺机将我吞噬殆尽。

忽然,巨大的阴影怪向我袭来,我猛地睁开眼,发现是巡房的护士拉上了病床旁的布帘。

医生跟爸爸妈妈的谈话清晰地传入我耳中,他愿意动用一切资源压下这件事,因为作为第一批意识修复实验者,童心的一切都必须是完美无缺的。

我听见妈妈难过的声音,她哭着说:“可是他做错了,我的儿子做错了。”

“你想怎样处理?”医生问,冷静的语调里藏着惴惴不安的情绪。

“亲爱的,”爸爸略显阴沉的声音传出来,“你不是想带儿子自首吧,他已经满14岁了,这个罪是要进少管所的。”

“让他为自己做的事负责,才是真的救他。”妈妈坚持着说。

爸爸的声音也是同样的激动:“你到底是不是孩子亲妈,与其选一个两败俱伤的法子,就不能考虑下别人的建议吗?”

“你什么意思?”

“我已经跟对方父母达成协议了。”爸爸说。

随着重物落地的声音,是妈妈发出的质问:“你怎么能这么做?为什么你到现在都不明白,童心走到今天这一步,就是你这样做纵容的,是你害了我儿子。”

“到底是谁害了儿子?”爸爸冷笑着,“要不是你执意离婚,儿子怎么会这么叛逆?”

“我这辈子最遗憾的就是,在发现你出轨的时候,没有立即离婚。”

妈妈的声音很冷很冷,像冰珠一样在地面上滚动着。医生起身离开,要夫妻俩商量出结果通知自己。

沉默,依旧是无边无际的沉默,直到父亲的来电铃声打破这沉闷的外壳。

“医生,医生!”爸爸快步往外赶,挽留住准备离去的人。

杂乱的脚步声碾破地上母亲用语言凝成的冰珠,父亲拉着医生:“我妻子说得对,或许真的到了该让孩子自己负责的时候了……”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病房里的人都诧异于父亲的转变,没等提问,母亲就从网络上找到了答案。

“你贿赂女孩儿父母的事被对方录下来发到网上了?”

“太倒霉了,”父亲愤怒地说,“他们明明收了钱的,真是太倒霉了。”我听见短促的脚步声,应该是爸爸在踱步,“刚经理打电话来说,这次的出国考察我被顶替了。如果不能扭转形象,我的工作就没了。”

“你这个疯子,我的儿子,不是你攫取名利的工具,更不是你保住工作的筹码!”妈妈说着,将他往外赶,“你走你走,我不想再看见你。”

“老婆老婆你别激动,你听我说,就一句,一句就够了。”爸爸挣扎着,“我们可以请医生唤醒意识体,上次我们没有摘除,只是在童心脑袋里上了一把锁,我们请医生把锁拆掉,让那个意识体去少管所呆一阵子。他是未成年人,这个事儿不一定往档案里写,写了也不准随便看的,等这阵风过了,咱儿子还是咱儿子!”

妈妈突然停止动作,后退两步,看着丈夫的眼睛,像是看着陌生人,她的声音平静得瘆人,她说:“从今往后,他是我一个人的儿子,童心的一切都跟你无关。还有,离婚协议会通过律师发给你。”说完,客气地将爸爸和医生请出病房。

妈妈映在帘子上的身影单薄得让人心痛,她无声地站了好久,终于鼓起勇气抹掉眼泪朝我走来。

我赶紧闭上眼睛装睡,尽管内心无比期待和她的重逢。她选择将我封印而不是拆除,一定有她的理由,我不想惹她不高兴。

此时,去而复返的爸爸,却带来了更坏的消息,被童心欺负的女生,割腕自杀了。

我不知道妈妈跟爸爸说了什么,只知道她把门锁起来,然后坚定地走向我。

我学着童心的习惯缓缓睁开眼,看见妈妈正躬身站在病床前,手中的枕头和我的脸近在咫尺。下一秒,那枕头猛地压下来!

缺氧导致强烈的抽搐,我尽力压制着本能,让自己牢牢靠在床上,不呼救也不去抓她的手,可身体里却生出不属于我的力量,“我”抓住妈妈青筋突起的手腕,一点一点向外拉,指甲深深嵌入对方的皮肉里

妈妈受伤了,当这个念头钻进我脑海,我挣扎着想要松开手,手指却不受控制地愈收愈紧,我听见我的喉咙里呕出不属于我的声音:“妈,妈妈……”

窒息的黑暗向我压下来,等待着我的,是无穷无尽的宁静,不再有痛苦,不再有分离。

尾声

尾声

虚拟意识体唤醒植物人的技术面世后,造福了无数患者及其家属,也引起了不少争端。相关的法律法规,也正由相关部门加紧制定实施。

广泛引起争议的一个案例中,一位母亲亲手杀死了自己费尽千辛万苦救回来的儿子。

去监狱做义工的时候,我见到了她,两鬓已有了星点的白发。

“我要赎罪。”这是她打翻了材料箱我去帮忙时,她拒绝我的话。

“你有什么罪?”

她看着我,复又低下头,捡拾地上沉重的布料。

我退到角落里,用余光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试图从她的影子里找到昔日的美。

几次的接触,我都没走进她的心里,甚至因为过度的热情引起她的反感。我以为她不再会理我的时候,她主动找到我,希望我帮忙把她做工赚到的钱匿名捐给帮助受害者家属的福利机构,虽然她可以自己捐,但她不希望经过监狱的渠道。

我答应,并且在下次去的时候,把捐款的证书拿给她看。

那之后,我们偶尔会聊两句。从字里行间,我慢慢地将她的形象拼凑完整。她赎的,不只是杀子的罪,更是连儿子的那份罪孽也扛在了肩上。

这也是她杀死儿子后,没有自杀的原因。从此,她活着的每一天,每一刻,都是在赎罪。

我能活下来,也是一个奇迹。

训练一个能够投入使用的虚拟意识体成本是很高的,通常在完成治疗后会回收,恢复出厂设置后再投入使用。

可是发生重大事故的意识体,照例是要销毁的。要感谢另一个实验项目,让我有机会带着之前的记忆“活过来”,代价是我永远不能说出自己的“过去”。

来到这里的初衷,是因为当初她捂着我的动作,有一瞬间的停滞。我想她是在听,在分辨,分辨手下是她的儿子还是我。

我想知道一个答案,可我始终没能问出口。现在实验快结束了,也意味着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分别前我跟她说这是我最后一次来做义工,我说:“你跟我的妈妈很像,我能叫你一声妈妈么?”

从气窗投进来的日光落在她背后,她整张脸在黑暗中,看不清表情,只看得见泪珠落下。她流着泪,长久地静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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