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idden Moon Entering Divine Land 隐月入神州

Synopsis:
After a celestial being had been killed, the human court and celestial beings began cooperating to investigate this case. In a world where rights and wrongs are largely ambiguous, sincerity is the key in communication. 发生了一起神人陨殁事件后,人类朝廷和神人开始合作查案。在是非不明的世道中,友谊和真诚才是最重要的秘诀。

正文:

苏墨悲快步行于黑暗的宫廊中,手中紧握着狼行士的玉玦。脚下的梧桐木板散出陈腐的气息,随着脚步吱呀作响。引路的中官举灯躬身疾行,映出院里枯树森森的鬼影。一阵凄厉的嚎叫在头顶炸响,苏墨悲全身一凛,只见一队寒鸦于屋脊起飞,没入宫阙上空无月的夜色中。

两人沉默穿过一道道门扉,苏墨悲强压念头,把注意力集中在摇曳的阴影中。狼行司是直属于神人的隐秘机关,是神人窥视天下万民的眼睛,而苏墨悲,一名普通的狼行司都尉,竟在夜深时分被召入银盔上人府中,想来不是什么吉利的兆头。他下意识伸手去摸腰间的佩刀,青鲨皮的刀鞘却空空如也,弧刀“弦柳”早留在了宫禁之外,剩下的只有空落的不安。

走廊尽头的门扉吱呀着敞开,树形的青铜宫烛低燃,照亮了厅堂昏暗的一角,堂前正座上是一个魁梧的身影,烛光在他背后投下更为巨大的影子。那人头戴龙首一般的银色头盔,遮住面孔,三对畸形分叉的龙角张扬地指向天空。他身披赤紫长衣,宽大的袖摆上绣着游龙和星月的金纹。面前的几案上是一张古色古香的琴,琴身油亮,透出暗金色。正座阶下跪坐着青衣的中官,面前也横陈一张古琴。

苏墨悲以军礼拱手长拜,低声道:“狼行司六所都尉苏墨悲,拜见银盔上人,镇南将军!”

正座上的将军依旧沉默,身旁的中官点点头,手抚古琴,拨出空寂的曲调,乐声在梁上回绕。

将军终于有了响动,一只手从大袖之下伸出,抚在面前的古琴上,同样奏出一支曲调,似乎在回应中官的乐曲。在微弱的烛光中,将军伸出的与其说是手,不如说是一簇虬结的树根,被尽力束缚成人手的形状,表面被水银般的薄膜所覆盖。

中官恭谨地点点头,正要再奏,却被苏墨悲出声打断:

“不必替我翻译,把琴给我,我懂神人的乐言。”

中官停下奏乐,皱着眉头打量着苏墨悲,又看了看将军,在弦上弹出几个音,似乎在询问将军的意思。等到将军在琴上挑了一下,中官才不情不愿地起身,将琴放在苏墨悲身前,弓身倒退出厅堂。

苏墨悲抚摸着琴弦,奏道:“将军宣在下入宫,所为何事?”

将军那水银树根般的手在琴上弹奏着,调声平稳而简略:“狼行司有大任降于你。”

“此乃……?”

“神人陨殁。”将军奏道,“或是白道刺客所为。”

苏墨悲倒吸一口凉气:“什么时候?”

“内府刚刚收到奏报,户部尚书、淮安侯帷幔上人,殁于神京的府邸之中,体内的重生之茧被锐器刺穿,尸首已然化银。”将军道,乐声平静而冷峻,“普通武器不可能斩杀神人,唯有白道的‘银斩’能伤及吾辈。只是自‘神人入朝’后五十余载,白道都只是横行于南方诸省,勾结叛党,频生事端,却未能波及江北,而今夜京城的神人大员被白道所刺,乃是第一回。”

白道……这名字苏墨悲只在市井流言里耳闻过,自神人破关入朝,得了神州的帝位,前朝的残党便只能流亡岭南,在神人的大军下接连溃败。最后,传说旧皇的血裔统领残部,退守海表,以密教淫祀笼络人心,组成了“白道”这个看似宗教、实则叛军的组织。传说只有他们掌握着能刺王杀驾的秘传之刀。

“白道或许已经潜伏于神京的市井之中,虎视眈眈,伺机出手,这一次是户部大员,下一次是军中重将,再下一次……”

苏墨悲背后渗出一层冷汗,连忙俯身:“将军的意思是……”

将军不理会他,转而奏道:“狼行士苏墨悲,本将受旨,命你在刑部接手之前,速去查办此案,并借此查明神京之内的白道党羽,将叛党连根拔起。”

“你可听旨?”

苏墨悲再拜,心中的不安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疑惑:“卑职领旨,定不负圣命!只是……”

将军按住颤动的琴弦,沉默不语,仿佛在张开神人隐没在银盔下的眼睛,冷冷地盯着他。

苏墨悲背后汗毛直立,捧起狼行士的玉玦,玉玦上是两只互相环绕的狼在争抢日月:“司中有规矩,每次狼行定是两人结伴,一同领命,一同查办。可这次来宫中领命的……却只有卑职一人,请问将军,在下的搭档是谁?”

“这次和你搭档的,是一位神人。”

苏墨悲一愣:“不是人类……是神人?”

“内府早知你通晓我们的乐言,所以特派你接手此案。事关重大,如果单凭人类狼行士查办,内府担心,或有奸佞之虞。”

“可——”苏墨悲还想说些什么,将军却重重在琴上敲了一下,仿佛是不可置疑的拒绝。

“不必多言,尽快启程,等到天明,人类的刑部收到消息,内府和狼行司的调查被打断,案子就不好破了。”

当苏墨悲走出红漆的大门来到宫阙前的广场时,黑沉沉的天色逐渐泛蓝,一轮暗蓝色的圆月在地平线尽头缓缓坠落。

一乘黑帷的马车停在门外,暗金色的纹饰在黑布上勾勒出狼形的图案,中官掀起轿帘,一袭帷幔将空间隔成两半,轻纱隐隐透出另一侧的人影。苏墨悲知道,那便是将军所言与他搭档的神人。

马车在黑夜中向内城城门疾行而去,二人沉默无言,苏墨悲环视车内,脚边鎏金的香炉逸散着檀香木的烟气,旁边是一把微缩版的小琴,大约手掌大小,琴身后面有一绑绳,可以悬在腰间。

苏墨悲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琴弦,心里却隐隐不安。他之前从未和一个神人离得如此之近,他从前所侍奉的神人都是高踞庙堂,俯视众生的重臣或将军,几乎看不出情感。而此刻,隔着一道帷幔,就有一个活生生的神人坐在他身边。这种情况下他反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是该以主仆之礼请安,还是以同侪之礼问候?

忽然,苏墨悲听见几声弦音传来,断断续续。他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前所未有的,是他的搭档首先向他搭话:

“狼行司六所都尉,苏墨悲,是么?”

苏墨悲一时不知如何回复,下意识用谦卑的语调奏道:“卑职苏墨悲,恭请神人阁下。”

“不必拘礼,我们是查案的搭档,不是上下级。”帷幔那边的神人奏道,“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

苏墨悲皱了皱眉,这个神人好像和他之前接触过的完全不同,言辞之中透露着一丝人性之感,况且名字……苏墨悲对神人从来都是以官职爵位相称,之前从没想过神人有名字这个东西。

他大着胆子回道:“我不知道神人还有名字。”

“我和内府的神人不同,况且为了查案时沟通方便,也要告诉你如何称呼我。”神人的乐曲带着一丝诙谐,“你可以叫我月胤,这就是我的名字。”

苏墨悲点点头,好奇心压倒了面对神人时的敬畏和恐惧,遇到这样一个健谈的神人是他从未预料过的。他又问道:“敢问月胤兄是何官职?”

“我没有在人类的朝廷中为官,此前一直在月城之中,近些日子才来到神京。”

月城……苏墨悲模模糊糊地知道,那似乎是只有神人所居的城市,坐落于遥远雾海的彼端,神秘莫测,是任何人类都未曾踏足的禁域。这时候他才感觉到,自己对这与他朝夕相处的种族几近一无所知。

“所以说……”他有些犹疑地问,“月城,真的存在?”

月胤快速拨动着一根琴弦,发出急促的旋律。苏墨悲一时未懂他的意思,半晌之后才醒转过来,这个神人,似乎是在用琴弦模仿人类的笑声!

“我来到神京之前,也怀疑过神京是不是存在。”月胤奏道,“至于月城……或许只是因为你没去过而已。”

“我一个人类,也能进入月城么?”

月胤似乎还想奏下去,但马车缓缓停下,车外一片嘈杂。苏墨悲拨开车帘向外望去,淮安侯府邸如同一只阴沉的巨兽,矗立在月光之下,远远望去不由得生出肃杀凄冷之气。府门之外几个青衣的小厮列成一队,恭迎狼行士的马车。

“到侯府了。”苏墨悲弹道,“我先略做勘察,再——”

“我和你一起去。”月胤的弦音从帷幔那一边传来。

苏墨悲一愣,没想到月胤会提出这种要求。神人不会言语,不能行走,只能乘步辇来往。他原以为月胤也会和内府的神人一样,把查案的差事丢给自己。他只得回道:“月胤兄语言不通行动不便,不如在车上逗留片刻,我勘察出线索再向你汇报,如何?”

“我们可是搭档。”月胤道,“你叫几个小厮用步辇把我抬进去,也让我亲眼一见凶案现场。我作为神人,对自己的同族,应当比你了解得多。”

苏墨悲握紧“弦柳”,缓步走入厅堂。月胤坐在小轿里,被两名家奴抬着进了侯府。他身穿神人藏青色的官袍,袍上却没有一点刺绣,面孔被纱帘遮挡,好似新娘出嫁时的盖头。

苏墨悲的心思已经完全不在案子上。疑虑如沉渣泛起,他忽然想到了将军的话,单凭人类狼行士彻查本案,或有奸佞之虞……难道月胤执意跟在他身边,是要监视他?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若是靠神人亲自监视,总能找到把柄!苏墨悲控制住自己急促的呼吸,握紧了弦柳的刀柄,仿佛这把刀是他绝处逢生的唯一依靠。

家仆打开厅堂的大门,一股冷冽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苏墨悲捂住口鼻走入内室,正座上生长着一株银树,树枝枯萎无叶,向上伸展至房梁,树根如群蛇缠绕住坐席,最后分叉成血管般的枝杈在地面上蔓延。在树干的正中央有一处显眼的菱形刀口,透明的血液从中流出,在地板上汇成一滩。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上人被刺的?”苏墨悲转头对瑟瑟发抖的家仆问道。

“回大人,小的记得是昨晚刚过子时的时候,听见侯爷的卧房里面有些响动……”家仆掐着嗓子低声道,尽力少吸进一点屋里的气体,“我刚开始没当回事,后来响动越来越大,小的感觉不对,就叫来几个管事的大着胆子进了屋,一进门就看见侯爷倒在那里,血流了一地……”

“侯府有没有被外人闯入的迹象?”

“府禁森严,想从外面闯进来而不惊动侍卫,我想……怕是没有的。”

苏墨悲点头,绕着厅堂缓步一周,细细观察。整个房间昏暗陈旧,没有一扇窗户,唯有门扉开启时能照进光芒。地板上满是虫蛀的痕迹,黄花梨木的八仙桌被草草堆在一角,覆上一层灰。这些苏墨悲都不意外,除去面见人类时需要撑起贵族的威严,神人从不在乎孤身生活的环境。他们不好饮食,没有繁衍的需求,从富丽堂皇的朝堂退下之后,只是独自端坐于陋室之中,不言不语,从深夜孤守到天明。

他察看银树上的刀口,创面光滑而整齐,深深刺入树干。刺客定有极强的膂力与仇恨,才能刺得这样深、这样稳,一下穿透水银肌体里的重生之茧。那刀约有四尺,不似当今流行形制,而是更为细瘦纤长,好像这把刀不是为了隐于暗室刺王杀驾,而是孤身纵马跃过敌阵,于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

不知怎的,苏墨悲忽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那刀刺破的不是神人,而是记忆的一扇重锁之门,往日所有不甘和落寞都从创口里汩汩流出。他仿佛看见了在黑暗中挥刀的刺客,嶙峋的双手紧握住刀柄。当他将刀高举过头顶时,模糊的面孔被火光照亮,电光火石间,苏墨悲意识到,有什么曾经错过的东西,重新出现在他的掌心,低语着引他伸出手,触碰旧人的面颊。

不可能……不可能是他。他狠狠摇了摇头,抬手弹琴将观察到的东西告诉了月胤,而不敢也不愿向神人倾诉真实的想法。

月胤沉默了片刻,给出了自己的看法:“家奴没说谎,神人死后化作银树,树会不断生长。按照这树现在的高度,淮安侯被刺确是两个时辰前了。”

“你对刺客怎么想?”

“只怕……不是外人。”月胤的琴声有些迟疑,“你让管家清点一遍府里的差人,有没有今夜不辞而别的,或许是混进府里的凶手。”

苏墨悲听罢便吩咐管家,召家中伙夫、差人与内仆等一干人等速起集合,清点人数,不等半刻钟便见管家慌慌张张地闯进门来:

“回大人,东边耳房伺候茶水的王二找不见人了!哎呀呀,昨晚人还在,几个时辰怎么就……”

苏墨悲望了一眼月胤,正想弹琴告知,却见他略一点头,好像不需翻译便已然明晰发生了什么。二人跟在管家身后拐出了院门,朝家仆休息的侧室走去。转过一面影壁,管家打开偏门,房间里是空无一人,只有一串挂在房梁上的风铃被风吹动,叮叮当当地响着。

“唉,我早说这王二不是什么好人,两个月之前进的府,现在就搞出这么大乱子……”管家在一旁絮叨着。

苏墨悲步入屋内,转头四顾,那股似曾相识的感觉犹如清晨的潮汐,一波接着一波向岸边涌来。他知道这里曾经生活着一个人,一个旧相识。窗棂的灰尘中,地铺的褶皱上,都留着逐渐冷却的痕迹。但褪色的岁月层层叠叠,让所有熟悉的名字都相隔千山万水,只能听见过去渺茫的回音。

苏墨悲俯下身,刺鼻的味道涌了上来,神人鲜血的味道,充斥在小房里。一旦沾上,浓烈的气味可不是换件衣服就能撇清的。

或许这味道能沾染到这人经过的道路上,他想,如果那样,只需要一只狗……

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月胤,后者表示赞同。“但是要快些。”他弹道,“若是等到天明,街巷都被行人占据,那气味就不好辨明了。”

事已至此,便唯此一途。苏墨悲找来两条乌黑油亮的猎犬,给它们闻了神人鲜血之后,猎犬们便吠叫着向大门外跑去。一行人在巷子里钻进钻出,跟着猎犬的步伐,穿过逐渐苏醒的城市。远方地平线上显出一抹亮色,鼓楼的钟声压着鱼鳞般绵延的青瓦屋顶,庄严地掠过神京的清晨。

猎犬停在了一间逆旅门口,苏墨悲转向月胤,他心中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即将与他相见的那个故人,他死也不愿和这个监视者分享:

“月胤兄在这里略等片刻,我先上去调查。”

月胤沉默,似是默许了。苏墨悲见月胤无甚表示,便孤身朝大门迈进。忽然,凛然的弦音刺穿晨雾,清晰地传进苏墨悲耳中,仿佛是一把蓄谋已久的匕首:

“那刺客,是否素与你相识?”

苏墨悲停下了脚步,他感到全身的血液一瞬间凝固,脑壳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嘶吼。他用尽最后的一丝力气摇了摇头,没有回首便拖着沉重的双腿,迈进大门。

苏墨悲紧握长刀迈上阶梯,仿佛被命数指引着前行,无数念头在心中翻来覆去。月胤能看透人心么?还是故意使诈?如果月胤真是监视者,那“狼行士与白道勾结”这个罪名,足以让他人头落地!想到这,他拿刀的手禁不住发抖,一股恶气自胆边升起。管他的!自己不如投了白道,一走了之!

他停在长廊尽头最后一扇门前,侧身推了推门,门虚掩着。苏墨悲愈加不安起来,他推门而入,门内是一间阴冷简陋的客房,小窗撒下的天光灰中泛蓝,穿过飘飞的尘埃,如同神明的眼睛。

突然,苏墨悲后颈感到一丝肃杀,全身寒毛直竖!银光出鞘,几乎凭着刹那间的直觉,向后劈斩而去!刀剑相击,犹如钟鼓齐鸣,难以抵挡的压迫力传至全身。苏墨悲下意识转体弓步,刀尖猛然上挑,以破军之势击破压制!

那是他从小便熟习的武功,几乎融进了他的骨血之中。每一次带着血汗的挥刀和劈砍,仿佛都是为了当下这一刻!

刀尖上的力道忽地卸了下来,苏墨悲顺势转身,长刀突刺直追对方面门!突然,他的动作停滞了下来,房间的角落站着一个灰色的身影,是他熟悉却未曾想再见的面容。那人的刀颓然落地,身形大开,面庞因震惊而苍白。

“苏墨悲!是你?”

苏墨悲长出了一口气,好像一副担子从肩头卸了下来。他忽地感到很疲惫,想就这样闭上眼睛沉沉睡去,直到灰蓝的月亮升入夜空,鸽子涌向低低的天际。

“白岐……好久不见。”他低声说。

白岐上下打量着苏墨悲身上狼行士的制服,瘦削的面庞上混杂着震惊与愠怒:“你……竟是当了神人的鹰犬么?”

“你是要怪罪我么?”苏墨悲苦笑着摇头,“自那夜你我两家被叛党株连,家产悉被抄没罚尽,你我祖父乘同一辆囚车被押赴刑场,我的性命便是风雨飘摇。幸而受旧交庇佑,让我能加入狼行士,若非如此,恐怕……我活不到今天啊。”

他叹了口气,将弦柳收入刀鞘:“很久以来,我都没有你的音讯。我本以为你死了,直到今天才知道,你我是天各一方,各为其主,一个当了内府的狼行士,一个做了白道的刺客。”

“不要用刺客来称呼我。”白岐的声音冷硬了下来,目光如刃,“我是受昊天之命,领白家皇帝旨意的血裔武士!为的,誓将那骑在我们头顶数十载的神人全部推翻,光复属于人类的万里江山!”

苏墨悲的心弦突然震颤了一下,他细细盯着老友的面庞,骄傲的火焰和仇恨的冰霜交替燃烧。白岐小时候……是这样的么?当他们一起对着假人练习刀法,直至汗流浃背,嬉笑着分享井水冻过的西瓜时,他会想到今天么?

“我看到楼下有神人的御轿,他是随你一起的么?”白岐问。

苏墨悲一愣,一时不知是否要张口。他要把自己的怀疑告诉白岐么?他看到无边的黑暗中蜿蜒出一条山路,山高风急,却是他穿越深渊的唯一凭依。但路的尽头是通向黄金抑或是鲜血,仍然笼罩在迷雾之中。嗫嚅片刻,他低声说:

“我怀疑……那神人是内府的密探。”

白岐沉默片刻,随即眉头舒展开来,仿佛明白了苏墨悲的弦外之音,幼时的经历让他们对彼此的想法都心知肚明。

“和那些异族掺和在一起,总没什么好事。”他咒骂道,“现在时间紧迫,若你逗留时间太长,那神人恐怕要起疑。这样,我用刀割伤你,然后沿着密道逃跑,故意惊动外面的神人,让他以为你被击伤不能行动。至于之后的事情……你今晚入夜之后,来鼓楼道口的酒馆等我。”

苏墨悲点头同意,俯身箕踞于墙角,引白岐的刀刃刺破自己肩膀,故意将皮肤割成一片骇人的血肉模糊。一波波疼痛不断袭来,苏墨悲咬紧牙关,闭上眼睛。眼前晃动着多年前那木棉婆娑的夏日,少年孤绝而凌厉的剪影。

苏墨悲扶墙走进酒馆地下幽暗的地窖,浓烈的霉味中,一星油灯的橘黄光亮在黑暗中燃起,照亮了白岐的面孔,棱角分明的脸上光影交错。

二人相视略一点头,在一张小桌上坐定,苏墨悲紧紧盯着白岐的眼睛,微小的火苗在瞳孔中摇曳。那眼睛……和那年分别时分有什么不同吗?是更深邃了,还是……更加悲凉?

白岐垂下眼帘,唇边似乎含着无奈的笑意。他摆出两只青瓷小碗,斟上浊酒递到苏墨悲面前,然后将自己那碗高举过头顶,一饮而尽,仿佛结束了一场漫长的告别。

“致旧友。”白岐微微笑着,脸颊染上一层淡淡的绯红。

苏墨悲轻轻摇着碗中的浊酒,不禁开口问道:“这么多年,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我么?朝廷来抄家那夜,我和母亲乔装逃了出去,出京搭上行脚商的货船,渡河一路向南。路上盘缠花光了,母亲又得了热病,半途撒手人寰。我还记得她干枯得像一截枯枝,眼眶内凹得吓人,还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用手绢擦着我的脸,安慰我别哭啦,别哭啦,别管妈妈,一个人走下去……就好。”

白岐低声说着,语调却异常平静,无喜无悲,眼睛仿佛一口幽深的枯井,照不出一丝光亮。

“至于后面的事情,我不必说大概你也能猜到。我被白道的义人收留,他们看我弓马娴熟,又有公卿之家的言谈礼乐,便招我入道。”白岐重新斟了一碗酒,目光转向苏墨悲,“你呢?我想……如果你在狼行司如鱼得水,恐怕今晚也不会来赴约吧。”

苏墨悲见时候已到,便向老友诉说起自己的境遇,把多年来的苦楚一吐而出,在神人手下的担惊受怕,还有被命令格杀忠义之士的不甘。白岐在桌对面听着,一言不发,但苏墨悲知道,两位旧友已然被温酒重新连接起来。

末了,苏墨悲迟疑着,但还是开口:“我希望……你能帮我逃走,若是内府真的有罪名降下来,我——”

“我不会帮你逃的,至少,不会白白帮你。”白岐的声音依旧平静,“你需要的,是一把能刺穿神人胸膛的刀。”

他把腰间的佩刀解下扔到桌上,红木的刀鞘隐隐泛出温润的火光。当刀锋出鞘的那一刻,苏墨悲眼前忽地一亮,四尺长刀,刀尖微弧,刀身漆黑如墨,正是刺杀淮安侯的那把刀!

“这是银斩之一,名曰星焚。”白岐低声说,语气却如虎豹齐吟,“你用它杀了那监视你的神人,我们便带你逃走。”

苏墨悲抬眼端详着白岐的面庞,那如青面天王像一般凌厉的轮廓,此刻却变得陌生起来,几乎辨认不出。他忽地有些退缩了,摇摇头,把星焚推到白岐面前。

“我……还没想好。”他轻声说,不敢直视白岐的眼睛,“若是我真杀了那神人……恐怕——”

“我明白你的意思,不必多说。”白岐饮尽残酒,打断苏墨悲,“我马上要和神京的兄弟们聚一场,不如你随我一道,等听了我们要做什么,再决断,如何?”

苏墨悲犹点点头,他没想到白岐对自己的犹豫如此宽容。白岐带苏墨悲步入内室。狭窄的房间里挤满了人,沸腾着兴奋而急促的呼吸,宛如海潮。房间中央是一尊黄铜的浑天仪,星星与日月在弧线上优雅地旋转。浑天仪后的墙壁上悬垂着一副的肖像,前朝末代皇帝白胤身着龙袍金铠,气宇轩昂地俯视众人。

白岐立于台上,环视众人,压低声音,但仍压不住那猛虎一般威严的咆哮:

“今我召神京诸兄弟聚于此处,是为刀锋既出,大业即成,复我白家龙业、复人类万里江山,时机已然成熟!”

台下一片群情激昂,人群窃窃私语,传来一阵兴奋的骚动。

白岐转头面向身后高悬的人像恭敬行礼,皇帝的目光炯炯宛如两轮东升的旭日,望向远方。

“想我高皇帝励精图治,兴复社稷,北定北海,南及大泽,西平临渊,东至归墟,何其壮哉!只恨那神人从天而降,破关入朝,得了中原的帝业,奴役万民,残害众生,才致使今日天地为熔炉,尸骨枕藉于其中!”

他转向众人,瞳孔在油灯的光芒下仿佛也燃烧着焰气。

“吾辈反抗神人已有数十载,可你们晓得……神人是从哪里来的么?”

台下一阵交头接耳,其中一个喊道:“是天庭的神仙派下来的天兵天将?”

白岐摇了摇头。

“是日月精华化成的妖孽!”

白岐还是摇头,他的目光转到了苏墨悲脸上,仿佛在询问他的意见。

“神人是……”苏墨悲迟疑片刻,还是说了出来,“是天外来客,从外星球来。”

“对了。”白岐满意地点点头,看着台下一片不解的沉默,便上前转动那黄铜的浑天仪,让群星在黄道面上转动。

“宇宙不是什么天圆地方,相反,宇宙是一个无比浩瀚的空间,没有中心也没有尽头。满天星辰便是燃烧着的巨大火球,远的那些我们以为是星星,而最近的被认为是太阳。脚下的土地不过是一个微小的石球,围绕着那些燃烧的大火球旋转,所以叫做行星,而星星和太阳就是恒星。”

他指向浑天仪圆环上两个相距甚远的小点:“如果这个点是我们的行星,那么那一个便是神人之前的行星。他们有着远超我们的伟力,能建造比山峦还巨大的船,役使光与铁的力量。所以他们才能跨越亿万里来到我们的行星,行军入朝,夺取了我族千年江山!”

台下又是一片骚动,白岐所讲的话超出了绝大多数人的认知。可白岐只是坚定地继续讲下去,语调中仿佛带着金石的铿锵:

“虽然神人拥有惊天的伟力,但他们不是神仙也不是妖怪,只是从其他行星远道而来的异族,不过是另一种蛮夷戎狄而已!所以……神人,并非是不可战胜的。只要我们掌握了他们役使光与铁的力量,那么把他们从龙椅上拉下来,就是易如反掌!”

“我们能掌握吗?”下面有人喊道。

白岐微微一笑,从腰间的刀鞘中缓缓拔刀而出,放在灯下向众人展示。星焚刀身全黑,连一丝光亮都映照不出,如同一块漆黑的焦炭。

“你们还记得神人的大船么?这把能弑杀神人的‘星焚’,便是大船上的陨铁锻造而成!传说那船上记载着神人得以远洋四方,统治万邦的知识,若是我们能够掌握大船,就能掌握神人的力量!”

“而那艘船的位置,我已然查明。”他扫视着众人,目光如他背后的皇帝一般威严,“就在那传说中的月城!”

月城!苏墨悲的心弦被这个熟悉的词震颤了,那飘忽不定几乎隐没在神话中的神人居所,在此时却变得如此真实可感。他不禁问道:

“月城……到底在哪?”

白岐没有回答,他将桌上的青瓷碗再次斟满清冽的酒浆,然后举酒碗高过头顶,仿佛在祈求不知名的神明垂青。

“诸位,此次我率白道各弟兄,舍弃岭南数十载雄厚基业,孤军北上直抵神京,正是因为我们已然确定了月城之所在!”他喊道,“月城,就在神京之内!”

台下几乎炸开了锅,月城!这白道寻找了几十年的神人的老巢,如今却就在神京之内?怀疑与激动交织的议论声此起彼伏,可白岐不为所动,他只是伸出手,示意众人安静。

“我们等了五十年,人类等了五十年,天下苍生也等了五十年,不能再拖了!”白岐低吼道,字字皆如刀剑相击,“九月初八,破月城,杀神人!”

在如海潮般沸腾的欢呼声中,白岐将星焚乌黑的刀刃刺入手腕,鲜血涓滴,汇入碗中清冽的酒浆中。火光在刃端跃动,似血明艳。

他举起酒碗,泼酒燃火,饮浆入喉。血色的酒液从唇边流下,在火光中熠熠生辉。

“今末将白岐偕诸兄弟在此歃血!”他铿然而呼,字字皆作金石击,“自此,生当同袍,死当共寝!如大业既成,不可独富贵;若余人皆殁……”

他的目光缓缓转向苏墨悲,瞳孔深处仿佛燃烧着嘲弄一般的火焰,将碗中混杂着血的酒泼洒在苏墨悲的脚边。苏墨悲感觉自己的血正一点点冷下来,凝固他的肌腱与骨骼,让他的每一次呼吸都充斥着冰冷的寒意。

他知道,这是一个陷阱,而自己,正身处群狼虎豹的环伺之中,等待他的,只会是被撕成碎片的命运。旧日的友情与热血引他走入了这陷阱,但那年曾与他相伴相随的旧友,此刻却站在高台上,阴阴地笑着。

他听到了白道的一切,计划、图谋、热血与誓约,他知道自己再也回不了头了。

白岐从台上摇摇晃晃地下来,把星焚重重地塞进了苏墨悲怀中,露出的牙齿在油灯灯光中如同浸透了鲜血。

“杀了那神人吧。”他笑着说。

苏墨悲拖着沉重的步子掀开轿帘,还未进轿子便听到月胤的乐声:

“你的伤好些了么?”

苏墨悲一愣,随后才想起是自己为了诓骗神人而故意留下的伤。他赶忙回复,手指在弦端却不住颤抖,“星焚”就悬在他的腰间,离他即将弑杀的神人仅有一幔之遥。

“我知道……”月胤弹奏的节奏好像迟疑了片刻,“我知道你在怀疑我,怀疑我是内府派来监视你的,对么?”

苏墨悲沉默,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月胤的每次弹奏,都好像将他呼吸之间隐约明灭的念头,一个个打捞摊平再讲出来。他甚至怀疑,这神人是否有那种可以揣测人心的秘术?

“月胤兄,我……”他终于忍不住胸中沉郁的浊气,不得不一吐为快,至少在自己杀了这神人之前,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我觉得,你好像和内府的其他神人很不一样……那些君侯和将军们,既不了解也不关心我们人类的心,只把我们当作机械来使用。而我遇见过的神人中,只有你……好像我想了什么,你都能猜出来。”

“你比他们,更像人。”

“因为,我是他们的下一代。”月胤奏道,“准确地说,我已经是第四代神人了。”

“第四代?”

“这些事本不应该让你知道,但……若你能打消对我的怀疑,我情愿告诉你。我们神人的特质与天赋,便是模仿学习与我们接触最频繁的其他智慧生命,在这里……便是你们人类。”

“我们的模仿以世代为周期,最初的第一代‘神人’只是木石一般,没有智慧。但随着交流增多,我们的身体就像镜子,倒映出你们人类的样子。内府的神人,只了解人类社会的礼乐制度,但……还不足以理解人心。那是我这种第四代神人,才可能做到的事情。”

“也就是说……”苏墨悲努力消化着方才听到的一切,“或许总有一天,你们会变得和人类一样,拥有和我们相近的心智和身体,对么?”

“至少我们期望着那一天到来。这意味着,我们不必高悬于庙堂之上,以公卿的身份统治万民,而是……可以真正融入这个社会,成为和人类朝夕相处的邻人。那样的生活,大概比现在有趣得多吧。”

“那你就不怕被人类报复么?”苏墨悲出这话,立马就后悔了,“你们做了多年的异族公卿,若是有朝一日落入了市井乡里,不怕被白道刺客杀死么?”

“杀戮和仇恨终将结束,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我相信,作为天地之间最像人类的物种,我们追寻的未来,人类也一定能够理解。”

“月胤兄,你还是……太不了解人类了。”苏墨悲摇摇头,“人类,可不是这样宽宏大量的族群,总有人……不会放过你们。”

“那你会放过我么?”

苏墨悲猛地抬头,帷幔那边月胤的身影正缓缓扭头,穿过薄纱直直望向他!他顿觉全身被抽了筋一般,一点力也使不出。苏墨悲胸中陡生热血,催他拔刀,只须一刺便能干掉这神人远走高飞!可手不听他使唤一般颤抖,好像有另一股力量,压抑自己的冲动。

“我随你同行查案,不是来监视你的。我希望……能和你做朋友。”

帷幔忽地掀开,月胤的面孔凑上来。苏墨悲面色惨白,向后退缩着,他不明白这个神人要做些什么。但月胤没有进逼,他只是伸出水银树根般的手掌,掀开帘子。

头帘后面夹着一张雪白的宣纸,纸上用小孩子般的笔墨,笨拙地画着一张大大的笑脸。

苏墨悲僵硬的身躯放松下来,他忽地有些想笑,荒谬的感觉一直在胸中徘徊不去。在这个刀剑相搏的战场上,本该将你斩首的敌人,居然向你伸出手,用孩子般的语气,让你做他的朋友?他松开了紧握刀柄的手,无声地笑着,泪水却不自觉从眼角流出。

“可惜啊。”他长叹一声,“我没有资格做你的朋友。”

他掀开轿帘,下了轿。轿外,神京的夕阳已落满了南山。

苏墨悲跌跌撞撞地在巷子里穿行,星焚如一块重达千钧的铁,压得他直不起腰来。他没有杀掉月胤,白道自然不会放过他,但他又能怎样呢?那张画在纸上的粗糙笑脸,宛如一道命定的符谶,烙印在他的眼中。

他不想杀掉他,拔刀的选择,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鸟群在头顶振翅,苏墨悲迷茫地驻足抬头仰望,神京傍晚赤金的天色下,寒鸦从海潮般绵延的屋顶起飞,向北方飞去。那里,在层叠的山峦之外,有着和苏墨悲小时候一样绯红的木棉林,每当晚风吹过,木棉花如燃烧一般摇曳,然后四散凋零。

下一秒,他听到了声音,隐藏在寒鸦振翅后的出鞘之声。但他没有拔刀,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等待着那一刻的来临。他觉得,自己已经累了,从狼行司到白道,从星焚到神人,一切都宛若一个漫长的梦。当他醒来时,自己还是那个躺在火红的木棉树之下,吹着鸽哨的悠闲少年,遥遥地看着鸽群从房梁上起飞,融入湛青的天色之中。

然后,他闻到了铁穿过血肉的味道。视线逐渐模糊,口中盈满了鲜血的气味。他费力地转过身,渐渐黯淡的视野中,白岐站在他身后,夕阳泼洒在他嶙峋的面孔上,宛如地狱中最凶残的修罗。

起初,眼前是一片深沉的黑暗,然后逐渐有了影子,无数透明的巨大物体在虚空中缓缓挪移。他伸出手竭力触碰,但所到之处,影子都纷纷燃烧起来,灰烬如同星子向地面坠落。

苏墨悲睁开眼,醒了过来。

他正躺在一张冰冷的石床上,头顶是宛如深渊一般黑暗静默的夜空,一轮灰蓝的弧月高悬,月光洒落大地,将一切铺上一层寒霜。

苏墨悲起身四顾,周遭的风景早已不是神京的青瓦屋顶,而是无数在黑暗中耸立的银色高塔,宛如针刺的密林指向夜空。那些高塔没有砖石堆砌的痕迹,而是某种巨大生命肌体的一部分,恣意向天空生长。

“欢迎来到月城。”

苏墨悲猛地转身,月胤就坐在他身后的不远处,静静地望着他。

“月城……”苏墨悲念叨着这个名字,重新抬头仰望夜空,“那这月城,究竟在何处?”

“神京便是月城,只是你们人类看不到罢了。”月胤摆了摆手,“月城高耸的尖塔,从来都和神京绵延的瓦房毗邻同居,只是自神京落成以来,所有人类都被植入了一种心理暗示,让他们对身旁的一切熟视无睹。因为……我们要保护我们的茧,新一代的神人从月城的茧中诞生,月城便是我们孵化的地方。”

苏墨悲望着那些高塔:“这些塔,便是神人之茧么?”

月胤点头。

“那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是你救了我么?”

月胤点点头:“当我在巷子里找到你时,你还没有彻底断气,但生命垂危。唯有在月城,我们才有救你的法子。”

苏墨悲摸了摸胸口,被白岐的刀贯穿之处,只有一道长长的伤疤。他叹了口气,面向月胤:

“谢谢你救了我,当初……我不该怀疑你的。”

突然,苏墨悲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刚才二人的交谈完全没有通过弹琴的翻译,每句对话都好像在脑海中凭空出现一般,是彻彻底底心意相通的交流!

“你也感觉到了吧。”看到苏墨悲的反应,月胤似乎满意地点了点头,“在月城,人类与神人终于可以心意相通。和向人类屏蔽月城的技术一样,这些都是关于心灵的技术。”

“神人的力量啊……”苏墨悲叹息道。

“不,是你们人类的。”月胤摇头,“我们神人拥有的一切力量与技艺,归根到底,都是从你们那里学来的。”

看苏墨悲一脸迷茫的样子,月胤便不再多说什么,站起身,引导着他向山上走去。

“原来你会走路。”苏墨悲惊讶地跟上,“我还以为——”

“我说过,我们第四代神人,比之前你见过的神人更像人类。”

两人步上山顶,苏墨悲被景色震颤得心脏几乎停跳,面前是一片宽广的湖泊,湖水在月光下宛如神明的眼睛。湖心搁浅着一艘比山峦庞大的船,墨黑船体上的每一个光点,都如同一座辉煌的城市。

“这……就是你们跨越星空的大船吗?”苏墨悲结结巴巴地问。

月胤没有回答,他带着苏墨悲穿过长桥,向那大船的遗骸走去。

舱门敞开,一条长廊向船内延伸。大船的内饰与月城和神京完全不同,凌厉的直线,自动上升的阶梯,大块大块的雪白色灯带,以及奇特质感的墙面,苏墨悲从未见过这种材料。

一道道大门次第打开,两人步入了一个圆形的房间,四下漆黑,只有房间中央投下的光照亮黑暗,一个身着奇特服饰的人类少女站在光中,对着两人微微笑着。

“你好啊。”少女朝向苏墨悲,话语也同步在他脑海中响起,“你可以叫我嫦娥,这艘飞船的人工智能总管,你是几千年来,唯一来到这船上的人类。”

苏墨悲迷茫地转向月胤:“你们……都是什么意思?我听说神人是乘船跨越星海降临在我们的世界,为什么你们的船上,有一个人类总管,还叫嫦娥?”

“人类啊,你们忘记了很多东西。”嫦娥苦笑,向月胤点了点头,“你向他解释吧。”

“不是我们来到你们的世界,而是你们来到我们的世界。”月胤的语调带着苍凉的沉寂,“几千年前,你们乘着飞船降临在我们的星球,将第一代神人驱逐出栖息之地,建立起你们的文明。很久之后,文明和科技被你们遗忘,从家乡带来的技术逐渐退化,旧日的文明从历史的沟壑里浮现,帝王将相重新走上舞台。”

苏墨悲感到头晕目眩:“这……这不可能!古籍和史料上说的句句属实,怎么就——”

“你有看过这些古籍么?”月胤手指向天空,“它们之中有没有提过,为什么这个星球的月亮是蓝色的?为什么世界的西方和北方都是大海?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真的是凭着科技破关入朝,压垮了人类的政权,为什么还要以你们人类的礼制统治天下?”

“你们……你们联合起来,用神人的秘法诓骗我……”苏墨悲绝望地反驳着,突然,他脑中涌现出无数陌生的信息,航行在星海间的钢铁巨船,蓝绿相间的星球,那个他未曾谋面的陌生故乡。很多年前,他的祖先乘船从那里起飞,跨过银河的万千繁星,降落在自己脚下的土地上。他看着人类在异星的焦土上建立起城市,钢铁密林遮天蔽日,然后逐渐衰退破败,旧日的文明被埋入地底,战争将历史遗忘,瓦舍和砖墙在废墟上立起,如同巨人腐烂尸骸上的蛆虫。

他抬头望向嫦娥,后者报以平静的回望:“这就是……我们人类的历史?”

嫦娥点点头:“你们忘记了太多东西,文明创造了历史,又将他们埋入泥土中,只把那些有利于自己的挑出来顶礼膜拜。但神人不一样,他们没有自己的历史,没有自己的文明,所以他们的身体可以像树木的年轮一样,把过去保留在茧中。”

“那神人为什么掌握了连人类自己都遗忘了的科技?”

“是嫦娥教会了我们。”月胤道,“我们的祖先被人类驱逐之后,四散流落,在流亡中我们的身体和思想也朝着人类演化。当你们废弃了往日的文明,遗忘了飞船着陆的地点时,我们便汇聚到这里,这艘飞船搁浅的地方。在这里,嫦娥教会了我们旧日的科技,还教导我们文化、礼制和人心。”

“我这么做,是为了人类。”嫦娥低声说,“人类就是这样,封闭系统的熵总会不断增加,一旦文明进入了下降周期,即便将远古的技术和文化重新赋予你们,也不过是拖延了下降的速度。真正的解决之法,是让新的血液融入你们的社会,人类与神人,将会在同一个屋檐下和平相处。或许会有仇恨和战争,但在焦土之上,新的文明形式会矗立起来,属于人类,也属于神人。”

苏墨悲痛苦地低下头,几乎不敢正眼望向月胤:“你们把我叫到这里,是要向我们复仇吗?你们夺得了帝位,就没有想过……杀戮这些屠杀了你祖先的人类吗?”

月胤走到苏墨悲身前扶他起身,面前的纸上还画着那张大大的笑脸:“我曾想过复仇,但现在,复仇已然不是一个选项。那一天,你拿着星焚走进轿子里,犹疑着要不要杀了我。你不知道的是,其实我也在赌,赌你会不会对我拔刀相向。”

“最后,我赌赢了,你没有拔刀。所以我们还能站在这里……还能称彼此为朋友。”

月胤伸出了那如老树根脉一般的手,苏墨悲迟疑了一下,然后紧紧握住。那是他第一次接触到神人的身体,最初是冰冷的金属触感,然后,一丝热暖逐渐上浮,如同一个小小的心脏在钢铁中跳动,咚,咚。

“我们……是朋友了吗?”

“我们是朋友了。”

苏墨悲的太阳穴忽地一痛,光怪陆离的画面灌入脑海中。他看见月城的星空被长刀撕裂,黑夜的伤口流出脓液,然后是几个白衣白铠的武士从伤口中走出,他们都握着墨黑色的长刀与燧发火铳,好奇地抬头仰望月城万千银白的高塔。

“是白道的武士。”月胤低声说,“我不知道他们掌握了什么法子……但他们闯入了月城。”

“你们掌握着这么强大的技术,还要害怕白道刺杀么?”苏墨悲抬头四望。

“我们不打算用武器对抗和拦截他们。”月胤摇摇头,“我需要的,是你作为一个人类,将真相告诉他们。”

苏墨悲耻笑:“我在他们眼中,早就是神人的走狗了,他们不会相信我的。”

“你连一个神人异族都可以说服,为什么……不愿意相信你的人类同胞呢?”

苏墨悲沉默不语,然后抬眼望向月胤,瞳孔中倒映着澄澈月色。

“如果是为了你……我愿意去试一试。”

月胤点头,在他的头顶,灰蓝之月正向西方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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